祁玥听闻消息的第二日便红着眼赶了过来,屋外大雪下得深,入屋子前,急急地撇去鞋底的雪沫子,话没说上几句,眼泪便落了下来。
二人是幼时的交情,便是从襁褓算起,也不过短短三岁光阴,照理说没那么深的情谊。可姑娘家真真是极重眼缘,自打她俩在军营头一回碰面,便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一来二去,发现彼此说得上话,加之祁荀的缘故,二人更是熟络了起来。
祁玥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我倒要瞧瞧,往后整个绥阳谁再敢说你的不是,先前给你下脸的那些人,少不得眼巴巴地望着,着人递帖子来,求你赏脸赴宴呢。”
白念揣着暖炉,没甚么倨傲痛快的神情,只是清清浅浅地一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早早看开了。人情世故不都这般么?”
“你才多大年纪,可不兴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白念原就是个活脱的性子,只因连遭变故,才慢慢学着端稳。祁玥见不得她如此,生怕她伤怀,立马调转话头道,松快地说道:“说起来,祁家同宁家可算是世交。虽无白底黑色作为凭据,可两家谁不知晓你同大哥哥是说过亲的。这幢婚事可谓是名正言顺,只你们二人愿意,谁也不能有二话。依我瞧,这二月天极冷,到了三月,最迟四月,天气渐渐回暖,届时待大哥哥回来,正巧是操办婚事的最好时机。”
提起祁荀,白念唇边渐渐有了笑意,笑意过后,又发觉祁玥话里的破绽,猛地抬头问道:“可是收着甚么音信了?这一仗打下来了吗?”
祁玥“呀”了一声,捂着嘴,心虚地撇开眼,自顾嘟囔着:“我竟说了出来?”
白念像是得到确切的回应,紧紧攥着祁玥的手,一双眼像是初春消融的湖面,太阳一照,泛着粼粼的光:“当真是如此,怎也不同我说一声,害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出甚么变故。”
变故自然是有,行军打仗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可祁荀送来的书信,都巧妙隐去了这一点。就连前段时日战事吃紧,她也是从旁的女眷那儿听来的。
“想必是想给你意外的惊喜,说不准某日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白念冷哼一声,在她手心挠了一把:“我只要他安安稳稳的消息便好了,他这厢瞒着我,害我平白寄挂这么多日子,回时我也要捉弄他一番。”
第88章 . [最新] 正文完 初在庆春院见到祁荀,正是三月……
绥阳城内, 消息传得极快。耳听八方的权宦一早登府拜访,被白行水一一挡回后,也没歇了攀附的心思, 料想着女眷之间应是更能说得上话, 往后几日, 便有陆陆续续的夫人小姐入府送帖。
其中不乏先前看轻白念的姑娘,元柔和黄蔓昭扭扭捏捏地站在一旁, 手里绞着帕子,心里十万分地不情愿。她俩平日里跟着齐茗, 最爱使绊子给脸色,白念初来绥阳时, 也受过她俩的气儿。这气儿打何处来,白念先前还摸不着头脑,有那么一回,祁荀遭人毒手身负重伤,她远远瞧见这二人抹着眼泪从府里初来,便也知晓她俩的心意。
元柔和黄蔓昭一是礼部太常寺卿家的嫡女, 另一位是太仆寺少卿家的姑娘, 站在她们身侧的皆是府里的正头夫人。现如今文渊倒了,朝中局势一时勘探不透, 白念是宁家的人,宁家有功,现如今又有功勋加持, 她们想同白念走得亲近些,总是不会错的。
元家的主母卢氏扯了扯元柔的衣袖,将人带至跟前,热络地说道:“先前就听柔儿提及, 说白念姑娘是个极好的人,早就想请姑娘来府里热闹一番,碍于府内大小事不断,帖子便耽搁了。如今可算是得空了,又巧着府内三位哥儿都要参加春闱,想着设个宴席,权当是冲冲喜,也好教他们的春闱顺遂些。”
说着她便拿出拟好的名帖,递至白念跟前。白念揣着暖炉,并未接下,反倒抬眸瞧了元柔一眼。她是柔和的性子,不兴为难人,可元柔的面色着实有趣,尤为听到那句‘白念姑娘是个极好的人’,不说白念有些惊讶,就连元柔也被这句胡话惊着。
卢氏见她不接,有些窘迫,料想同龄的姑娘更好说话,便她递了个眼神给元柔。元柔是不愿放低姿态的,却又碍于卢氏再三嘱咐,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呀,早想邀妹妹来府里玩,一直没能寻个好时机。绥阳同龄的姑娘不多,很多时候都只限于后宅方寸之地,无趣得很,妹妹若能来,正好一同打发打发时间。喏,蔓昭也是这么个意思。”
正说着,她又扯了扯黄蔓昭的衣袖。
白念挪眼过去,见她垂着眼有些不自在。饶是如此,也得接过元柔的话来:“正是正是。可巧我们府上也有宴席,设在元家的后两日。届时去完柔姐姐那儿,再来我这儿,多走动走动。”
白念笑着伸出手,不是去接帖子,而是将帖子挡了回去。既然知晓她们几人的心思,她更不会贸然应下。宁家殊死拼搏换来的功勋哪能成为他们尔虞我诈的筹码。
“多谢夫人姑娘们的好意。只是这几日忙于祭拜家父家母,实在是腾不出时间。生前不能尽孝,生后还望夫人成全我一片孝心才好。”
两位夫人皆是一愣,没曾想她竟会拿这话来堵她们,若强求她去赴宴,自己反倒成了不孝不善之人了。
手里的帖子没送出去,结结实实碰了一鼻子灰。元柔和黄蔓昭出府时攒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
院里稍得安静,白念一改端稳,边嚼着蜜饯儿,边头疼地揉着眉心:“我竟成了香饽饽了。”
流音偷拿了一个蜜饯儿,在一旁附和道:“小姐脾气未免太好了些。先前元姑娘和黄姑娘如此不将你放在眼里,若换作是我,必然好好回击她们一番,哪里还顺着她们的话讲。说甚么同小姐走的近,有些交情,我听了差些没笑出来。”
“同在绥阳,往后少不得要碰面,不好将话说得太满。倒是两位姑娘,平日倨傲惯了,能教她俩放低姿态,也是件难得的事。”
这几日待客久了,坐得端直,整个人都有些劳累,好不容易清静些,能静下心来想想祭拜的事项。只一想起这事,就又坐不住了。
“流音,祭拜用的香纸、烛火可都备齐了?”
知晓三月初七是将军忌日后,白念便吩咐她筹备祭品,流音做事稳妥,交在她手里的事大多出不了错:“都备着呢,小姐头一回祭拜,万不敢敢懈怠。”
白念点了点头,又碎碎念念道:“离三月初七不过十来天的功夫,我头一回祭拜,总要备得妥当些。只可惜不知他们生前喜欢吃甚么,生怕自己备得不合他们心意。”
“小姐何不去侯府一趟,侯夫人与宁夫人交好,当是晓得她的喜好才是。”
祁家同宁家交情匪浅,先前多有往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可惜先前去侯府时,老夫人并不待见她,乔迁新居时倒是赏脸过来了,也听了乔元均的话,只这番话的效用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白念望了一眼窗子外头,今日天晴,雪也不下了,路上的积雪被清扫至两旁,露出一条洇湿的道,她踌躇再三,到底是拿斗篷裹紧了自己,瑟缩着上了马车。
落雪时不觉多冷,天一放晴,融雪时吸纳热气的那股子劲儿,仿佛再有三个日头也抵抗不住。亏得马车四面以毡帘装裹,透不进风来,她才缓缓地放下雪白的绒毛领,露出蝤蛴似的细腻光滑的脖颈。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门房未去通报,瞧见是白念,熟络地将人引去后院。侯夫人今日未出门,屋内烧着炭火,暖成一片。白念解开斗篷,向下一折,挂在小臂处交给流音,又从流音手里接过礼品,递至嬷嬷手里:“全是些冬日滋补的佳品,想来府里也不缺这些,只不过是念念一些心意罢了。”
白念生得乖巧,虽是温温和和的性子,却有一副灵动的眸子,浅浅一笑,便能甜到心坎儿里去,很是讨人喜欢。
侯夫人没见着她前,也听过些流言蜚语,总觉得她是甚么不正经的姑娘,当真瞧见后,也就知晓外边的话当不得真,一言一行间,那双眼无论如何都是骗不了人的。
既是个好姑娘,又招人疼,她便也多花了些心思。祁荀在外头打仗,顾不上旁的,她这个做母亲的,总要替他周全打点,总不能当头来仗是打赢了,姑娘却跑了。
更何况这个姑娘还是她故友留在人世唯一的孩子。
“便是你不来,我过几日也正要去白家寻你。”侯夫人牵着她落座,一双眼落在她面上,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回:“还别说,仔细瞧着当真是有几分相像。”
白念知晓侯夫人在说甚么,如今整个绥阳谁人不知她的身份,说起来时总要拿她同阿娘相比,仿佛这样才显得熟络。只不过旁人的话听着都有股子客套奉承的意味,唯有侯夫人提起时,眼里才是满满的眷念与追忆。
“说来惭愧,我竟连阿娘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侯夫人抚着她的手背,感慨着说道:“你走失那会儿才三岁,自然是不太记得。无妨的,你想知道甚么,只管问我,我若是记不得,还有中宫的皇后娘娘。圣上特地准许你祭拜完爹娘再入宫谢恩,届时少不得去皇后娘娘那儿请安,她同你的母亲也是故交,二人一同出游时,还曾让画师作画,你瞧见那幅画,便大致认得她的模样。”
提起阿娘,她这心里柔软极了,想必生前给了她诸多疼爱。
“阿娘是甚么样的性子?”
侯夫人似是记起甚么趣事,轻轻笑了声:“说起来你同你阿娘又有些不同。锦姳是风火的性子。”
锦姳便是她阿娘的名字。
“她原是陈家最小的姑娘,你外祖父母老来得女,纵宠得不行。长成时生得秀色玉颜,多少人一见倾心,踏破门槛求娶,却被她一一拒之门外,实在赶不走的,便使伎俩捉弄,总之是个又倔又硬的脾性。倒是你阿爹。别瞧他平日威名在外,威慑八方,实则却是个温柔细致的人。将军出战或凯旋时多穿盔甲,可你阿娘却从未见过他穿戴盔甲的模样。问起时,只道是盔甲坚硬冰冷,大有防备疏冷之意,是对外人的。而你阿娘是他心尖上的人,他想把所有的温软都给她,是以从来不穿盔甲出入府邸。那是动荡不止的年代,战事此起彼伏,哪怕回时身负重伤,也会嘱咐属下替他脱去盔甲,这么多年竟无一例外。二人本是水火不容的性子,凑在一块儿倒成了一段佳话。”
白念眼眶微微湿润,嘴角却带着笑意。外头提起宁远将军或惋惜或愤懑,情绪太重,距离太远。今日听侯夫人婉婉叙说,便像是构想了许久的画面终于落笔成画,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展开。侯夫人接着往下叙述,白念的心绪便随着她的故事不断转换,直至天光微弱,将要瞧不清窗外之景,白念才匆匆请辞。
侯夫人将她送至府外,捂着她冰冷的手道:“想必这几日府里不太清净,甚么人都有。可就算是出府也不免碰上些难缠的。若当真打发不了,便遣人来同我说。”
“难缠的?”
晚间凉风朔朔,吹得她面色浅粉。斗篷上的白色绒毛托着她白里透粉的小脸,一双盈亮的眼疑惑地望着侯夫人。
生得这般好看,又有厚待,总归会碰上几个别样心思的才俊。
夫人笑而不语,送她上了马车。
几乎是她出府上街的头一日,身边便出现了不少搭话的男子。有几个她记得名字,好像是女眷登府时自报家门说出来的。白念颔首,随意应和几句,她只想快些躲进茶楼喝盏热茶,外头冷得要命,只站了一会子功夫,耳廓便冻得通红。
最后拦住她的是礼部太常寺卿家的二公子元逞。元逞见她耳廓通红,还以为她芳心暗许,也对自己动了情思。
大冷天的,一柄竹扇横在面前,时不时地摇出些冷风:“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福分,请姑娘喝盏热茶。”
白念被扇面摇出的冷风冻到,垂着脑袋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小半张脸都隐在暖和的绒毛中。不过是取暖的动作,落在元逞眼里,便成了姑娘家的娇羞。如此一来,他更是止不住欢喜,让出一侧的道,将人请了进去。
茶楼内热气腾腾,人一多,身子就暖和了起来。元逞正在前头替她引路,好不容易寻找座位,一转头却发现跟在后头的姑娘没了踪影。
三楼雅座内,祁玥以手撑着脑袋,盯着白念的的脸连啧了几声:“大哥哥不在身侧,属实有些危险。”
白念双手捧着茶碗,默默抿着茶,待身子暖和了,才开口逗她道:“天下才俊众多,我又不是非你大哥哥不嫁。”
“诶?这可是你说的。待他回来,我势必一字不落地说与他听。”
姑娘家总是喜欢较气,祁玥这么一威胁,她反倒抬了抬下巴:“你且说去。”
二人吵吵闹闹地呆了一会儿,从窗子里瞧见元逞走远,方才出了茶楼。
白念从侯夫人那儿知晓了阿爹阿娘的喜好,府里有筹备祭品的下人,除了香纸白烛之外的常品,余下的她都自己经手,亲自采买。
三月初七那日,余雪尽消,天朗气清。
宁远将军的碑位落在绥阳城外东南方向的五积山上,五积山位置巧妙,正好横亘在绥阳和永宁的必经之路上。
白念一日未有好眠,一早醒来便着手清点祭拜的东西。马车一路驶去城外,车内只有她和流音二人。早前白行水、沈语安、祁玥都想陪她一道,都被她推拒了。
约是行了两个时辰,车马不好通行,流音扶着她下了马车,继而沿着小道一路往前。
两侧杂草丛生,齐齐及膝,唯有脚下的小道覆着踏平的枯草,平坦易行。
流音踩了踩沙沙地枯草:“像是特地为我们辟路了。”
白念也觉得奇怪,这里地处偏远,也无其他碑位,不像是有人时常祭拜的样子。可她眼下却没甚么心思思虑此事,将军的碑位就在不远处,她斟酌了许久的言辞,临近了却有些混乱。
直至碑位前,也没想好先前的措辞。白念一身素衣跪在墓碑前,先是叩首,然后怔怔地望着墓碑上的刻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林间幽静,静地可以听清她吸鼻子的声音。从她的左臂处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白念接过,垂首抹眼泪时,却见一袭白色的衣袍跪落在她的身侧。
随后便是叩首。
白念缓缓抬眸,循着衣角上望,正巧身侧的人叩完首,侧首去看她。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是熟悉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张日思夜想却又许久未见的脸。
白念咬着下唇,她极力克制自己,憋红了眼眶。重逢应当是喜悦的,可她还是落下泪来,一滴滴挂在莲瓣似的下巴上。
他伸手去勾她下巴上的眼泪,又抚去面上的泪痕:“见了我便哭,这要我如何同将军交代。”
身边有了可以倚靠的人,紧绷的弦终于是松了。白念转过身子,这才将哽在喉中的话说了出来。
祁荀扶着她起身,又弯下身去替她掸去衣裳上的草屑。
白念愣愣地看着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至少得有小半月才能回来。”
祁荀直起身子,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瞧了一眼未燃尽的香线,也不知是在同谁说:“三月初七,我得回来。”
“我当年远驻应郓,等得就是这日。将军生前教导我诸多,我深受感触却一直无以为报。如今胡庸降了,边陲一地百废待兴,往后不必鞍不离马、甲不离身,也算是完成了将军的生前遗愿。”
山风卷着他的衣袂,猎猎作响,眼神却定然地望向白念:“击溃胡庸用了一年。眼下却有一事需得我倾注余下的全部的年月。”
他语调温柔,白念突然有些恍惚。
她好像记得,初在庆春院见到祁荀,正是三月初七。
那日,他也是一身素衣,一如今日,站在她面前的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