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斜, 校园安静的小餐厅。
妇人与一对情侣相对而坐。橱窗外行人来往匆匆,不时有人往内瞥一眼。
那不是最近朋友圈照片满天飞的男生吗?他身边女孩子是谁呀,他已经脱单了吗?
早脱了, 听说他女朋友是高中同桌。
这也太快了吧, 我还想着去管院勾搭一下呢。
这有什么快的,人家又帅又有钱,高中早恋不是很正常?他这种男生哪愁没人喜欢。
“阿姨, 您喝茶”,低眉顺眼的少年为妇人添茶。
云桉坐在赫凯旁边,大气不敢出。
茶杯七分满,利落收水,看得出是个家教讲究的男孩子。
郑彩霞叩了叩桌, 当作谢谢。在赫凯为女儿续茶的空挡,她将赫凯斟上的茶推远了些。
云桉微抬起目光, 观察母亲的一举一动。母亲的脸色并不算好。
“同学天气那么热,你要不要先把外套脱了?”郑彩霞以前是位老师,声音里带着不怒自威的审察。
郑彩霞果然听到了赫凯有纹身的话。
云桉立马冒出一道冷汗,赫凯确实算不上个好学生,甚至很多地方踩在了身为教师的郑彩霞的雷区上。
桌子下, 云桉悄无声息按住赫凯的手臂,示意他别脱。郑彩霞是要看他是不是真的纹身。
他却轻轻拨开她的手。“见笑了阿姨”,他温和道。
他利落脱下衬衣外套, 没有扭捏。短袖下露出象牙白色的小臂,温玉一样衿贵, 但偏偏白净手臂上刺满藤曼花叶, 缠绕着英文字母, 极尽离经叛道之气。
郑彩霞不由得皱起眉头, 是个家境不错的孩子,却不像个踏实本分的。
窗外夕阳正盛,照在少年叛逆过往。
“这位同学......”郑彩霞的语气像戒尺一样冷冰冰的,云桉张嘴想要帮赫凯说话。
“阿姨,您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小赫就好”,赫凯轻声道。
赫家的小少爷什么时候甘愿这样认小辈。
云桉讶然转头,看向赫凯。他并未看她,于是她没了底气地回拢视线。
她不想母亲生气,也不愿喜欢的男孩子被刁难。
“小赫”,郑彩霞没和他客气。
云桉一颗心脏已经悬起。
“你和六六是高中就......”
提高中,那就是问是不是早恋。
“不是妈妈,我们没有早恋”,云桉仓皇道。
“云桉。”
郑彩霞却正色喊她的全名,眼神警告她不要多嘴。
云桉眼睛一闪,垂下脑袋。成长路上,郑彩霞偶尔也会充当严母。
桌子下,悄悄伸来男生的大掌,握住她满是冷汗的手。
男生沉稳的声音像初秋徐徐吹过的风,不急不躁,带着耐心与,“不是的阿姨,我和云桉是高考完7月15号在一起的,今天是第47天,在高三的时候我们只是好朋友。”
比起云桉简单一句不是,赫凯的回答详细得像是温习过考题。
他们在一起纯粹是因为乌龙,所以他们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意安排,只是某个普通的闷热夏日。
她都没留意他们在一起的日期,遑论说出他们在一起的天数了。
云桉讶然望着赫凯,掌心里传来他温度。
“但实话说,阿姨,我在高三就已经喜欢云桉,所以我对她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从云桉的角度可以看见赫凯那微扬起的眼尾。
斜阳沉向远处教学楼,南大与省附一样,铺着宽阔的沥青校道,路边种满郁郁葱葱的老榕树。
恍惚间她又看见那最后一节体育课,投丢了制胜球的少年说笑着趴下。她站在高处的铁丝网看台,咬着冰棍,新奇看他因为输球而被罚做俯卧撑。
他很快做完,利落起身。
日暮袭来一阵晚风,吹动榕树的枝叶,也吹起他细碎的刘海,他不知道有意还是惯性抬起视线,而她刚听完女生之间的荤段子,面红心跳,回望那荤段子里的主人公,一不小心,随着心跳抖落了一根羽毛似的视线在那篮球场上。
隔着铁网,在心不在焉的说笑与篮球击地声中,她和他望过来的飞扬目光若有若无擦过。
明明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片段,却被大脑清晰地拓印下来,藏进回忆里,带着经久不散的余温。
云桉有些恍惚。
她以为她的高三回忆里只有数不尽的题海和走不出的焦虑惶恐。
但意外地,当高考的苦海趋于平静,她和他的高三回忆竟像数不尽的纯白鸽子,从海的另一头骤然倾泻飞来。
回忆扇动翅膀的声势是那么的浩荡、清晰,朝她奔涌过来,又再飞向她身后的四面八方,盘旋在她的天空。
“咳!”郑彩霞咳嗽。
云桉一惊,立马收回紧盯着的视线。
那些清晰的回忆也褪去,等待下一次倾巢而出。
郑彩霞看了眼女儿的头顶,这才回收目光,望向赫凯。
这个男孩言语间对和云桉的感情还算上心,不过恋爱初期,上心也正常,这并不能打动郑彩霞。
尤其再看一眼那耀武扬威的花臂,实在不像是温良人家的小孩啊。
郑彩霞顿了顿,“六六在高三常跟我说起你。”
云桉一定,更加攥紧赫凯的手。
若是普通同学,赫凯那些叛逆行径就当轶闻,听听笑过也就罢了。
若是以男朋友的标准衡量,怕是没有哪个丈母娘听了还能笑得出声。
她希望母亲给点面子,别第一次见面就挑明。
应该不会挑明的,郑彩霞是个温和的长辈,对着云有车那种前清白痴都能左右逢源,总不会不给赫凯台阶下。
但偏偏今天母亲像变了个人,藏不住的针锋相对,“你在高三成绩似乎还很差,最后能考上南大,补课很辛苦吧。”
郑彩霞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可以理解她夸赫凯学习用功,也可以说她阴阳怪气赫凯的南大身份。
郑彩霞知道南大有自己的民办校区,和云桉这种正儿八经一本985不同,那民办校区花钱就能进,是个三本的水学位。
云桉懊恼闭眼,希望赫凯不要生气。
赫凯没有立马回答。
他确实第一次被人这样质疑。
母亲对他很是溺爱,就是他离经叛道,最多也是不痛不痒地说几句,生怕说多了说重了惹他不高兴。日理万机的父亲更不会留意他,负责培养他的叔叔前辈也只教他生意经、威士忌和女人。
赫凯抿了抿唇,墙上挂钟响过整点报时。
云桉壮着胆子开口:“妈......”
掌心却传来力度,“阿姨。”身旁男生开口,语气正经却也温和。
赫凯坦承,“我在高中确实有一段时间不太成熟,对学习不上心,逃课和倒数都有过。”他顿了顿,“我高中过得比较浑浑噩噩,是我的不对。”
云桉吃惊,郑彩霞也有些怔,没想到赫凯直接就认了。她原以为这个男孩子还要推三阻四,像云桦那种幼稚小男孩,遇错只会躲事,你更别想从他们口中听到一句“是我错了”。
而难得承认过往荒唐的桀骜少年,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孩,笑了下,“是云桉把我拉回来了,虽然她可能不知道。”
接着他敛起笑容,转头看向云桉的母亲,一字一句:“阿姨,我是高三下专门的一对一辅导把功课补回来。此外我不是通过高考进入南大,而是港澳台联考。我和云桉在一个校区,在经管学院念金融,阿姨您不用担心。我知道我在学业上算不得出色,但我会好好修下这个学位。”
他什么时候这样竭力解释过。
云桉听得心跳有点快,纤细手指越发抓紧他的手,像藤曼交互缠绕。
郑彩霞虽默不作声,但对赫凯有些改观。纹身与否终究是个人的喜好,认错才是态度。
她敲了敲桌子,最后还是道:“六六,去拿份菜单来吧。”
云桉有些迟疑,没有动身。妈妈这是要支开她,单独和赫凯说话。
“六六”,郑彩霞沉了沉声。
赫凯拍了拍她,低声道:“去吧。”
云桉停住紧攥赫凯的手,看了眼郑彩霞,又看了眼赫凯,最后还是起身,飞似跑去大堂。
郑彩霞转头看了眼,确认女儿走远,才收回视线看向赫凯。
赫凯敛眸,“阿姨。”
郑彩霞拿过茶壶,给赫凯那一口未动的茶盏再添了几分,“六六看着比以前活泼了很多。”
赫凯转了转眸子,有些不明白郑彩霞这话什么意思。
茶壶轻轻放下,磕出一声柔和声响。
“你们在一起的话,你也应该知道六六爸爸的事情了吧。”
赫凯没想到郑彩霞会说这个,只默默应了声,没多开口。
妇人的声音不急不慢,带着对赫凯而言很是陌生的疼爱,“六六上了高中就没有以前活泼了,经常自己闷着。我知道她怕我操心,不愿意把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告诉我,还费心挑学校里好玩的事情哄我这个母亲开心。”
“她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也很大,高三又那么辛苦,六六不开心的时候,都是你在陪着她吧。”
“这一点阿姨是要说谢谢你的。”
茶盏中倒映出少年凝结的目光,赫凯有种先扬后抑的预感,有些沉不住气地打断了郑彩霞的话,“阿姨,我......”
“你不用紧张”,郑彩霞笑了声,“我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六六在我面前从没有那么频繁地提过男生,还那么护着你,她一定很喜欢你。阿姨很开心你会承认自己不好,年少无知里谁都有可能犯错,以后不要再犯就是了。”
赫凯到这才彻底放松下来,目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坚定与理想,“阿姨您放心,我会一直对云桉好的。”
郑彩霞倒是一摆手,不以为意笑道:“你们太年轻了。”
说到底,郑彩霞不算信任赫凯。她可见过太多年轻情侣说着余生请多指教结果没两个月就分了的过家家式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