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等,主家。”秦陇指着那紫檀木面的冰鉴,“你算过没有?这冰鉴确实做得大,但再大也塞不进两百来块石砖。”
“旁边那不是还有个榉木的冰鉴么。每个冰鉴里填一百十五块砖,最外头垒一层冰,你把两个冰鉴都送过去。”
“等等,主家。隔壁只定了一个冰鉴,我们为什么要送两个过去?”
叶扶琉剔透黑亮的眼睛转过来,盯着秦陇上下打量片刻,叹了口气。
“说说看,大管事。你觉得百两金的大生意,值不值得我们买一送一,回馈大主顾?”
秦陇:“……值得。”
“买一送一”四个振聋发聩的字眼,彻底镇住了秦陇。秦陇感觉到了自己和当家娘子做生意的天赋差距,默默地闭了嘴,转身往后院埋砖的鹅卵石小径方向走。
走出了十几步,脚步突然一顿。
等等,给大主顾送冰鉴,为什么要往冰块里头填石砖?这是什么他不知晓的奸商手段??
叶扶琉在身后叮嘱,“记得把两个冰鉴都送上木楼啊。”
——
魏桓独坐在庭院里赏月。
临河小镇人口不多,常住人丁更少。路上行色匆匆走过的,大都是路过此地歇脚的行商。
天地无垠,人如蝼蚁,只需从一处蚁窝挪去令一处蚁窝,就能简简单单和从前斩断干系。
自从来了江南,隐居在临河小镇,他的心境平如古井无波澜。
病中难以走动,他时常在书房坐着,一坐就是一天。镇子上无人认识他,无事需要他思量决断,什么都不必想,他也就什么也不想。
心如明镜台,何处惹尘埃。离群索居、古井无波久了,灵台仿佛一面没有时常拂拭的铜镜,表面落了灰尘,映照出来的影像便失了真。繁华喧嚣的江南人世间与他无关,偶尔浮光掠影闪过,都是从前种种片段。
但最近不知怎么的,他有时会想出来庭院里坐坐。身边点起旧时铜灯,坐在明亮光影下,赏赏月色,听听蝉鸣。
邻家叶小娘子果然又在隔墙喊他。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坚持今晚把冰鉴送过来。
魏桓抿了口绿豆百合汤。他善思辨,从短短几句对话里听出不寻常。
世间万事自有道,总有可以遵循的常理。比方说,做偷家生意的小娘子,家里不喜人多,身边只留两个亲信。
就算她精力旺盛,不惧麻烦,也绝不会喜欢敞开家门,大摆宴席迎宾客,自找麻烦。
因此,魏桓多问了一句。“明日贵宅大摆宴席,宴的什么客?庆祝何等喜事?”
隔壁院墙之下,叶扶琉吃完一块冰镇甜瓜,帕子擦拭干净手。
“没什么喜事,宴客的也不是我。我只是出借一天的宅子给沈大当家。”
她把沈璃强借叶家宅子办宴席的前因后果简短说了说。
魏桓慢慢地舀着绿豆汤,边喝边听。
何处酒楼不可设宴?
以知县名义,征用未出阁小娘子的家宅设宴,沈姓行商别有居心。不是借着机会登门纠缠,就是寻找机会当众发难。
此人不可留。还是寻个机会无声无息处置了才好……
“说起来,”叶扶琉突然想起了什么,隔墙问,“家里赶做两只冰鉴,木料子不够用了。上次听你提过,魏家有多余的木料,能不能借些过来?我想要四五块薄木板料,长度么……”她想了想沈璃的身高,“八尺吧。八尺长的薄木板。”
魏桓舀着甜汤的动作顿了顿,想起了半夜埋进坑底的胡麻子,失笑。看来无需他动手了。
“柴房堆了不少木板,等魏大得空了,叫他给你送去。”
“哎,多谢!”
叶扶琉弯着眼道谢。魏三郎君着实是个爽快人呐!
“我这里有冰好的甜瓜,又甜又脆。等下秦陇送冰鉴的时候顺便也送个甜瓜去。你尝尝看,能不能尝出甜味儿。”
第25章
隔天正好逢着二十四节气之一, 大暑。
天不亮就有人高声喊门,素秋睡眼朦胧地去应门,原来是沈家在酒楼定下十桌席面, 店家把桌椅碗筷诸物早早地送来。
宽敞的前院里涌进十来个店家小厮,前后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搭好凉棚, 摆好各色饮子, 十桌席面用物准备妥当,走了。
天才蒙蒙亮, 这边才走,那边沈璃领着七八名亲信进了门。
进门什么也不说, 领着人四处转悠。
沈家今天带来的人都是商队多年的生意老手,得了主家吩咐, 格外留意围墙廊下、边角旮旯, 这些容易藏物的地段,还有个蹲在地上, 仔仔细细地查看哪块地皮新翻了土。
“满庭院的土全翻过了。”蹲地上查验半天的亲信附耳悄声道, “有几处的痕迹不对, 明显挖过深坑!庭院下面埋着东西!”
沈璃笃定地笑了。
汉砖上有各式的人物花鸟浮雕纹, 特徵明显,懂行人一眼就能辨识出来,必然不可能放在明面上,肯定得往深里藏。
只要东西还在叶家大宅地界,要么,砌夹层里。要么, 往地下埋。
叶家最近借着翻修的名义请了不少短工,做的活计都是翻地除草, 没有新修屋子。他十拿九稳,汉砖此刻就深埋在某处地下。盯着翻土痕迹,只要掘地三尺,费些功夫,东西肯定能找出来。
当然了,他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当众把汉砖找出来,他只想治住叶扶琉,叫她服软,顺顺当当讨个夫人回家。
本地十几二十家大小商行的当家人,年纪从二三十到五六十都有,从辰时初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进门,连当家的带伙计亲信,辰时末聚齐了十桌,朝阳升上树梢头时,叶家前院坐得满满当当。
倒不是他们喜欢赶早,实在天太热。等晌午时过来,只怕人在烈阳下要晒成人干。
所有人热热闹闹寒暄了整轮后,众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提出了疑问:
“今天宴席设在叶家。叶家的当家小娘子,叶四娘……怎的不在?”
不止叶家的当家小娘子不在,叶家的秦大管事和素秋娘子一个都不在。三个人把前院通往内院的二门一关,像寻常那样端来朝食,坐在二进院子里不急不慢用完了饭。
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喧闹声响,叶家雇请的二十几位短工娘子来了。
年轻健壮的妇人们涌进二门,都是叶家之前雇请过几次,手脚能干麻利的妇人。素秋过去安排今天的短工差事,十几名娘子分区各处院墙和窄门处把守,每人分了根木棒。
“今天前院聚集了各家商行的当家人议事。每家都带了长随伙计,满院子不相识的男子,性子好坏我们分不清。”
素秋低声叮嘱,“叶家人少地大,娘子们守在各处院墙门处,莫让男子离开前院宴席场地。若碰着行动鬼鬼祟祟、瞧着不像个好的,不必多说什么,直接抡棒子打,痛殴一顿即可。”
短工娘子们齐声应下。替叶家小娘子把守门户,钱多事少,是个好差事!
“听到前院有人嚷嚷着哭穷了。”等素秋回来,叶扶琉正好用完朝食,把新做好的账本合拢放下。
“今年叶家的布帛生意不怎么赚钱,我去前院走一趟,听听他们商议募捐多少,叶家按低一档出。有人质疑的话,我也去哭哭穷。”
秦陇起身肃然道,“主家,我护送你去。”
叶扶琉噗嗤笑了,“怎么剑都挂身上了?行商聚在一处,无非是多出钱少出钱的扯皮事,真当前头鸿门宴呢。”
秦陇坚持不肯卸剑,忿然道,“叶家的布帛生意不赚钱,还逼我们募捐,可不就是鸿门宴么。”
叶扶琉劝不动,只得随他,回头叮嘱素秋说,“我们出去你就把二门反锁了。别让陌生人闯门。”
二门打开的声响不大,淹没在前院喧闹的嚷嚷声里。
“叶小娘子终于来了?”沈璃坐在主位,狐狸眼微微眯起,带着三分客气七分算计,往身边的空位处抬手一迎,“请坐吧。”
叶扶琉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张口就说,“叶家没钱。”
——
“木楼上摆了冰鉴,凉快多了。”魏大护送着主人缓步登上木楼,楼梯吱嘎声响里,抬手指向木楼两边角落。
“郎君看,昨晚送来两个大冰鉴,左右放着正好。叶家做生意实在,不仅‘买一送一’,冰鉴里还备满了冰,早上我开暗门看了一眼,嚯,四四方方的整冰块堆得满满当当。”
魏桓只听着,并未多留意冰鉴,依旧坐上木楼唯一的那把檀木交椅,目光往下望去。
今日叶家果然大宴宾客。前院各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上百名从青壮到大腹便便年纪的行商男子在前院喝酒宴饮,高声喧嚷,大清早地嘈杂不堪,魏桓微皱了下眉。
众多的长衫青袍里夹杂一角明亮的石榴红,叶家小娘子居然就坐在那沈氏行商的身侧。
两人坐得近,那沈氏行商摇着折扇,不知在和她私下里说着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在叶扶琉面前飞快闪了下便收回去,唇边随即挂起笃定的笑。
魏桓看在眼里,又皱了下眉。
“沈氏行商取出的黄纸……看着像官府公文?”
魏大在身侧也瞧见了。
“是官府公文制式。”他肯定地道,“最上头写‘缉捕令’三字,中间画了幅画像,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应当标注了悬赏细节。是缉捕公文无误了。”
魏桓盯了眼沈璃的微妙表情。得意?要挟?胜券在握?
“画像画的是男子还是女子?”
魏大一怔,“郎君见谅,没注意看……”
这边正说话间,那边叶扶琉翘着唇角,不知应了句什么,沈璃脸色微微一沉,再度掏出袖中黄纸,这回当着众人的面摊开。
“最近听闻了一桩江宁府的奇事。”沈璃的动作将周围不少视线吸引过来,不紧不慢当众开口。
“某府贵人不幸被骗,人屋两空,悬赏五百两银缉捕逃犯之事,各位可有听说?”
他说得虽然含糊,但事情过于离奇,当即有消息灵通的行商哈哈大笑,同样含糊地应和,“不就是中了仙人跳,宅子被人连夜拆光的那位吗。怎么,沈兄手眼通天,拿到官府的缉捕令了?”
坐得近的几个行商起身凑过来看画像。
看清楚画像的行商惊叹咂舌,“这逃犯果然长得标志!哎,等等……”
另一个看清楚的也疑惑道,“哎哎,等等……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画像有点眼熟,有三分像叶小娘子是吧。”沈璃接过话茬,成竹在胸笑道,“可见天底下长得标志的小娘子,五官轮廓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有和叶家做过生意的行商当家恍然道,“可不是!轮廓乍看是有点像!但细细去看,眼睛决然不像。缉捕令上的逃犯是丹凤眼嘛。和叶家娘子半点不像的。”
众人同时笑了起来,冷场片刻的宴席总算恢复之前的热闹。
叶扶琉单手撑着下巴,纤手素白,衬得粉色指甲新涂的蔻丹朱红,剔透如琉璃的一双乌黑眸子不冷不热地看着席间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