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沉稳的钟声,悠转久绝。
嬴阴曼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非常朴素的白色床帐,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花草树木的自然香味。
她应该在奢靡华丽的风月楼,这里是哪里,她在做梦吗?
嬴阴曼侧头,透过半透不透的罗纹帐帘,看见一个青色的人影,正在伏案写字。
许秩。
原来她真的在做梦。
她趿拉着鞋子,走到案边,问:“你在干什么?”
“抄经。”梦里的许秩会回答她。
嬴阴曼拿起纸,一眼瞄过去,“抄经做什么?”
“静心。”许秩抄完一句的最后一个字,放下手里的笔,看向嬴阴曼。
行坐起立,仿佛真人,一言一问,都有回应。如果她碰,可以摸到他吗?
嬴阴曼伸手搭到许秩肩上,许秩的目光跟着转到她手上。随即嬴阴曼坐到了他怀里,虚幻非但没有消失,甚至僵硬了一下,然后也抱住了她的腰。
好暖和。
“你还要静心?”嬴阴曼靠着他胸膛,侧耳倾听强有力的心跳,起初有些快,渐渐平复,带着她的呼吸与心跳也变成了相同的节奏,“心静了,人就死了。”
“心不跳了,人才会死。”即使是在梦里,许秩还是一本正经。
“有什么区别吗?”嬴阴曼把玩着许秩滑到前面的发带,淡绿色,像初春的芽。
这真是一个真实无比的梦,甚至有许秩身上的味道,形容不出来,和房间中固有的草木香和契合。
“心有静的时候,就有不静的时候;不跳了,就再也不会跳了。”
原来是这样吗。她一直觉得热闹狂乱才是一颗心该有的姿态,才可以证明自己活得很快活。一旦平静下来,她就会死于平静。所以她游乐、戏弄、喝酒,只希望能一直喧闹下去。
现在,她的心跳得有点累了。
“怎样才可以和你一样静下来?”
“你就是你,为什么要和我一样?”
“可我觉得好难受。”
“你为什么难受?”
嬴阴曼摇头,头发贴着许秩身上柔软的布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不知道。”
沉默。
之后,许秩问她:“你恨他们吗?”
“谁?”
“妍夫人和……”
“不恨。”不待许秩说完,嬴阴曼闭上了眼,轻描淡写地回答。
许秩默了片刻,重复了一遍:“你真的……不恨他们吗?”
又是片刻无言。
怀里的嬴阴曼突然开始急速喘息,是心脏疯狂纠痛跳动、呼吸不过来的表现。
直到这颗已经疲惫不堪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这份痛苦,猛地,嬴阴曼从许秩怀里坐立起来,揪着他的领子,声嘶力竭地说:“是!我恨他们!你满意了吗!”
她干瞪着眼,眼泪如山泉水,涌了出来,汇成两条细细的溪流,“他们把我扔在咸城,又生了个儿子。王后死了,太后就把我扔回汧阳。现在,你也不要我。没有人要我……”
她所相信的真相,都是假的。自已原来并不是先王后的亲女儿,甚至养女都算不上。
她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被人强拉上去往汧阳的马车,没有一个人来送她。
祖母太后、父王,为什么忍心让她离开?她的生父母,当年又怎么舍得扔下她一个?
因为比起她,太后更希望秦王能孕育一个自己的孩子,华妍和秦弄更爱他们的儿子。
她到汧阳看到的,是只和她差一岁的秦微。
五岁的秦微非常闹腾,妍夫人和秦弄根本没空管她。
别人说她是假公主,她缩在柜子里一整个下午。黑暗中,她无比希望妍夫人可以找到她,然后她会搂着妍夫人的脖子,叫她一声“娘亲”。
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阖府上下,没人找她,妍夫人也在带着秦微认字读书。
他们的幸福美满中,并不包括她。
“我做错了什么!”眼泪刷刷地往外冒,嬴阴曼攥着许秩雪白的领子,渐渐无力支撑,靠到他肩膀上,发出的质问,变得细若蚊吟,“你告诉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人扔来扔去……”
既然没人喜欢她,那她就不要别人的喜欢了。她要恣意地活着,只为自己的舒服而活着,不顾及、不压抑,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她重新回到咸城,成为阳兹公主,听说了许秩的事,爹娘不要的可怜人,同她一样。
咸城很大,又很小。不等嬴阴曼去找许秩,他们就王宫相遇。
“你就是许秩?你怎么和你爹娘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其实嬴阴曼根本没见过许淇夫妇,她就是想揭开他的伤疤看看。
然后他被气走了。
她好像只成功过那一次,越长大,许秩君子入兰的名声越胜。
什么光风霁月、端方君子,那不过是他虚假的伪装罢了。
她要戳破他、拆穿他,拉他一起堕入黑暗的柜子中,变成与她一样的刻薄无情,这样就能证明自己选择的生活姿态没有错。
长此以往,乐此不疲,渐渐变成一种习惯。
而就像柜子里六岁的嬴阴曼一样,她其实并不希望自己会在暗无天日的柜子里呆一个下午,她也不想许秩从清白的世间滚入她的泥淖。
她希望许秩可以一直端方正直,证明善恶一念,她是错的。
他是真君子,她是假公主,她知道的。
所以,她才会做这样的梦吧,一个只会逼问她承认丑恶的许秩,眼睁睁看着她哭的许秩。
“为什么……梦里也要和我作对……”她哭到力竭,又睡了过去。
不知她醒来时,还会不会记得这个梦。
许秩的下巴贴着嬴阴曼的发顶,摩挲了几下,然后将她抱回榻上,替她擦干泪痕、盖好被子,继续抄写未完的经书,等她醒来。
字没写几个,既明专门从山下来找许秩,慌里慌张,回说:“郎君,不好了,宁树郎君惹上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