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很明显地在几道菜肴里瞧见了象征半熟的鲜红肉色。
她没那么喜欢吃西餐,更讨厌任何全生的、半生不熟的海鲜肉类。
方知悟顺着池霭视线停留的间隔看到那几道菜,很快联想到了她的不适,他的手又藏在洁白的桌布底下摩挲着池霭的手背,凑过去小声安抚她道:“等会儿我带你出去吃别的。”
池霭沉默一秒,以气声回应:“大年初一,哪有餐厅营业?”
方知悟道:“看我的。”
他们两个人窃窃私语几句,却又不动筷子,这让撒谎说这些菜是自己亲手烹饪,实际上花了大价钱请了米其林厨师来家里制作的向华熙又感到不安起来。
她忐忑地思考:方知悟吃过那么多家餐厅,总不能是味道太熟悉被他认出来了吧?
这样想着,她勉强笑着问道:“怎么了知悟,是菜不合口味吗?”
“噢,没什么,是我忘记和你们说了,其实我不太喜欢半生不熟的食物。”
方知悟将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轻描淡写地说道。
向华熙:“……”
她差点就要从骨碟下抽出餐巾擦一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自认为把一切做到了完美,可先是池霭跟她纠缠座位的问题,后又有方知悟当众不给脸面说不爱吃生的。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己的继女和她的未婚夫都这么难缠和讨厌!
向华熙咬紧后牙,精心描绘的细长眉毛尽力保持舒展。
她不方便指责方知悟,便用近似开玩笑的语气对池霭道:“霭霭,知悟不怎么到家里来,我们也不清楚他的喜好,下次有什么忌口,你要提前打电话和我们说一声才是呀!”
三言两语,分明是方知悟说话不留颜面,向华熙却转眼把过错推到了池霭头上——她笃定池霭同他们夫妇一般,因为凡事都要靠着方家,只能把这件事自动咽下。
那头,从方知悟的语境里,池之轩倏而想起了饭菜喜欢吃全熟的人到底是谁。
他侧头望着始终保持安静状态,用筷子夹了一块黄油烤芦笋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的池霭,忽然微沉面色,唤来佣人道:“去,把桌上的菜都撤下去,全部换成全熟的中餐!”
池霭将芦笋咽下去,清新的香气在口腔中四处弥漫,她站起身:“算了,父亲,我们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看望你们。既然看过了也吃过了,就不多做打扰先告辞好了。”
“可是我做了这么多的菜——”
向华熙从向来温和的丈夫骤然变脸的惊讶中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道。
池霭看了看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蜷坐在自己的加高座椅上,神色越发拘谨不安的池闻乐,又听见身边传来方知悟站起身时椅子向后推移发出的短音。
她无声呼出一口气,唇畔的弧度从始至终未变:“向阿姨,祝您和父亲新年快乐。”
说完这句话后,池霭率先转身离开了池家,拉着她衣袖不放的方知悟也紧跟了出来。
他们快步穿梭在别墅的庭院中,领教过池家餐桌气氛的方知悟小声抱怨道:“难道你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有你后母在,这团圆饭可怎么吃得下去?”
离开池家夫妇的视线,池霭面孔上的柔和表情终于消失。
她在寒凉的夜风中悄然挺直肩膀,目视前方,口中淡声纠正方知悟道:“我后母或许有一部分责任,但所有错误的根源,都是我父亲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许多人都是帮亲不帮理,和后母比起来,显然生父应该同池霭的关系更紧密。
方知悟没料到池霭会如此直白地指责自己的父亲,他不方便迎合,一时变得无言。
就在两人即将离开池家别墅之际,后方的不远处又响起池之轩气喘吁吁的声音。
“等等!”
“霭霭,等等!”
他唤住池霭,待距离拉近,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四方的丝绒盒子。
一向寸步不离的向华熙不知为何没有跟来,池之轩顾不得还在喘气,将丝绒盒塞进了池霭的掌心:“这是爸爸上次出国参加珠宝展看中的一颗石头,近期才做好了交到我手里。”
池霭打开盒子看向内里。
是一枚款式简洁的戒指,镶嵌的主石部分是一颗雕刻成月季式样的帕帕拉恰。
池之轩还要赶回去安抚脾气上来的向华熙,便加快语速对她说道:“这些年,是爸爸对不起旸旸和你,这颗石头我命人设计了好久,想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粉色的月季花。”
池霭仍然在看那枚戒指,仿佛没有听见池之轩的声音。
得不到回应,池之轩略显尴尬,尴尬过后又道:“爸爸清楚这些东西补偿不了你,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有些事情,爸爸真的很难处理,霭霭,你只要记得爸爸始终很惦记你。”
池之轩的面容清俊,虽不算上等的皮相,却有种天然的亲和力。
他如此温情款款地言语,以至于旁观的方知悟都在某个恍惚间相信了他真的很爱池霭。
池之轩说完,飞快地拥抱了池霭一下,又匆匆折返回去。
第89章
池之轩突然的靠近, 又突然的离开,连同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语,如同一阵到往无痕的微风, 待大门沉沉闭合, 只剩下池霭掌心的丝绒首饰盒证明他曾经来过。
方知悟隐约感觉到在池之轩说出那番话后,池霭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他试图找些轻快的话题转移刚才的场景,却见对方像没事人一样平静地攥着盒子,另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 带领他朝车辆停靠的方向走去。
池霭昂首走在前头。
她的目光沉定, 脊背挺拔的弧线亦无半分软弱。
可岿然不动的表象之下, 她整个人是一座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火山,所有的思绪、念头、观念、逻辑……通通化作了沸腾的岩浆,四处流窜着寻找得以喷发的出口。
池霭抿紧嘴唇,随着她距离池家的别墅越来越远,那个被束缚在掌心的礼盒也越陷越深——丝绒包裹的棱角扎在她的肌肤之上,带来后知后觉的钝痛感。
池霭以为自己对于父爱所有的向往期待,都已经在漫长岁月的流逝之中消耗殆尽, 但在池之轩将帕帕拉恰递过来的瞬间,她惊觉内心依然难以控制地翻涌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怒意。
攀升的怒意之内, 又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棱角越是扎痛皮肤, 她无处可藏的情绪就越是鲜明。
这种鲜明积累到顶点时, 池霭在车边站定, 趁着方知悟侧头替她拉开车门的间隙,忽而转过身体, 用尽全身的力气, 将掌心的丝绒盒子猛地朝别墅旁的绿化草丛掼去。
有物体破风的凌厉声音贴着方知悟的耳廓响起。
他一秒愣怔,视网膜上仍然停留着丝绒盒穿透夜色的弧影。
“霭霭——”
方知悟条件反射唤了声池霭的名字, 身体已经先思维一步朝着戒指消失的位置跑去。
池霭抱臂站在风里,身边是打开的车门。
距离温暖的庇护所不过一步之遥,她却贪恋冰冷冬夜带来的刺痛和清醒感,一言不发地看着方知悟不顾形象地弯下身体,打亮手机的手电筒在齐腰高灌木从里仔细翻找着。
幸好草堆不深,丝绒盒的大小也还算显眼。
方知悟找了七八分钟,终于在低矮的灌木后发现了深红色的影子。
他用凉透的手指将盒子捡了出来,小心翼翼开启顶盖打光检查了下宝石戒指的情况,确认无碍后,才重新折返到池霭身边,将其递过去。
他没有过多询问池霭怒意骤然发作的缘由,仅是半张嘴唇吁出口闷顿在胸腔里的寒气,故作轻松地对她说道:“这东西品质不错,多少值几个钱,扔了怪可惜的。”
方知悟有心宽解池霭,然而递物的手悬在半空,静默的那头却是一直没接。
池霭的瞳孔微微涣散,像是在出神思考,又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发呆。
直到青年偏了偏俊美的面孔,那抹在寻找时因着反复摩擦灌木而映在鼻尖上的红意撞进眼帘,她才如梦初醒般被动打了个寒颤。
她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扔掉是不理智的做法。不如把它卖了,还能换到一笔钱。”
“是啊。”
“是可以卖一笔钱。”
方知悟言不由衷地回应着。
他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家庭,有能力出众的兄长珠玉在前,他这个过了两年才出生的老二,似乎不优秀是错,太优秀也是错。为此他顺应了父母的想法,没有试图与方知省争夺公司的管理权,而是放任自己,做个对什么都只有一时兴趣的顽劣者。
偶尔在被拿去和祁言礼比较的时刻,他的心中也会升起一点没有人理解自己的愤懑感,可这点愤懑和池霭所经历的情况比起来,似乎变成了物质过剩之后的矫情和空虚。
他想要安慰池霭,却发觉没有感同身受,许多言语出口都显得肤浅和轻浮。
就在方知悟陷入踌躇之中时,他的手指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圈紧。
池霭汲取来自他掌心的热源,一瞬不瞬看着他问道:“你能帮我把它卖了吗?”
“……”
递过去的丝绒盒眼下又要回到自己手里。
方知悟无言地探出指尖,却在触及表面时,像是被火烧到了一样收回手。
他垂眸注视着那抹凝固的鲜红,又抬起眼睛望着池霭仿佛没有半点犹豫的面孔:“霭霭,这到底是你爸爸送归你的礼物,要是真的卖掉,就连个念想都没了。”
“念想。”
池霭咀嚼着这个词语,池之轩、向华熙、池闻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再度于眼前浮现——她思考着这些年坚持和池旸回到这个物是人非环境中的原因,才发觉到头来,自己只是反复在寻找一抹念想,一抹能短暂拼凑出童年幸福画面的念想。
亲情终归是一种无奈的感情,它不同于爱情、友情,以骨肉血脉作为媒介,当她以为彻底释怀的时刻,又会在某个瞬间,如同丝绒礼盒的棱角一般,感受到后知后觉的钝痛。
池霭坚硬的伪装之上忽然破开罕见的软弱,她用一种无法分辨真实情绪的声音对方知悟说道,“你以为这个丝绒盒是父亲留给我的念想吗?其实他送给我的意思是,不要总是念、总是想,我、我哥哥还有我的母亲,对他而言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说完,她体内饱胀到极点的情绪,忽然像是气球被戳破般四散而去。
在进入车内之前,她抬头望了望月朗星稀的夜空,由衷想到:早已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还在虚伪的、作态的、自欺欺人的,说什么团圆。
……
仅有道旁路灯作为照明的黑暗里,恢复镇定的池霭像是入睡了一般蜷缩在座椅之上。
她双手拢住厚实的大衣,侧脸朝着车窗外,呼吸寂静无声。
而方知悟却透过反射到玻璃上的模糊光影,恍然间看到了一双疲惫的眼睛。
他忽然在某个刹那心疼池霭到无可附加。
他想池霭应该得到的并非是一枚出于补偿目的的戒指,而是——
发动汽车前,方知悟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空荡荡的关键,在这个夜晚,他突然萌发出哪怕在路边折下一片微不足道的草叶作为戒指,也要向池霭大声说爱和求婚的勇气。
他打开手机,把“大年初二民政局开不开门”的问题发到几个朋友所在的小群里,然后一边沿着车行道将卡宴开出小区,一边在心中酝酿着倾诉衷肠的言语。
探照器记录下车牌号码,道闸杆随即上升放行。
方知悟最终决定用最朴实郑重的态度告白。
他开口道:“霭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