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小娘子打发一个侍女进去瞧,侍女出来道:“小娘子,那窗纸似是被野猫扒坏了,漏着风呢,不宜在此处更衣。”
其中一个宦者适时笑道:“不远处还有更衣斋,奴给两位小娘子引路,可好?”
苏绾绾觉得有些蹊跷,但她年幼时常常出入宫廷,知道宦者所言不假。
她点了点头。宦者出列笑道:“奴唤小良子。两位小娘子,这边请。”
宫廷中的宫娥和宦者,大部分都不慌不忙、谦虚谨慎,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亲近信赖。
小良子一路说些话凑趣,林家小娘子的神色已经不再紧绷。正当此时,一个林家侍女疾步而来,说道:“小娘子,婢子可算找到你了!公主正找你呢。”
“阿娘为何找我?”
侍女低声道:“圣人忽听人谈了小娘子前几日作的咏蔷薇诗,说小娘子诗才长进,要听小娘子现作几首,公主这才命人寻小娘子。”
“谁谈了我的诗?”
“尚书省崔仆射的妹妹崔九娘。”
“原来如此。”林家小娘子点点头,正待离开,想起苏绾绾,又道,“扶枝,我先去了,你先去更衣,随后我去水榭寻你。”
“好。”苏绾绾笑道,“得了彩头可要请我吃茶。”
林家小娘子笑着应好,跟着侍女离开。
此时苏绾绾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女和小良子。苏绾绾走了几步,见前方十分幽静,无行人往来,便说道:“不想更衣了,回去吧。”
侍女有些惊愕,但仍然应好。
小良子笑道:“小娘子可是累了?穿过这片树林也就到了,奴……”
苏绾绾转身往回走。
她想起上巳节惊马,二兄最后严查,查出是那个贪墨的邹管事被逐出府后,怀恨在心,唆使人做的。
小良子跟上苏绾绾,亦步亦趋道:“可是奴何处做错了?小娘子,奴实在惶恐……”
他一边说,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苏绾绾转头,见到小良子竟捂住侍女的嘴巴,将侍女往后拖。
苏绾绾遽然色变,正在此时,林中转出一个仪表不凡之人。
正是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
崔宏舟挥了挥手,小良子拖着侍女离开。他含笑走到苏绾绾身边,温柔道:“苏小娘子,好久未见。”
“你意欲何为?”苏绾绾往后退,却见到周围并无其他人。
“我意欲娶你过门,但你父兄不应,你也无心。”崔宏舟道,“我思来想去,只好学那偷衣裳的牛郎,出此下策。小娘子,你放心,我会好生待你。”
苏绾绾退到一处假山上,她背部抵着一块嶙峋怪石,盯着崔宏舟的脸。
“莫要这般看我。”崔宏舟伸手,想取苏绾绾的发簪,“我拿一件信物,去同你父亲说……”
苏绾绾的心怦然直跳,她垂眸,轻声道:“崔仆射可愿转圜心意?您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
“可我只看上了你。”
苏绾绾道:“我自己取,你莫要伸手。”
崔宏舟动作微顿,含笑道:“可。”
苏绾绾慢慢取下自己的发簪,乌发如瀑布一般垂下。崔宏舟目露惊艳,伸手去碰苏绾绾的脸。
“苏三娘,我知你爱读书,又擅治水,日后你仍可读书,治水之事,我也会让工部呈来图纸,你虽长居家中,也可随心意修改……”他这样保证着,凑近,轻嗅苏绾绾的发香,慢慢按住她左臂。
苏绾绾握紧簪子,狠狠刺向崔宏舟的脖颈。她刺歪了,簪子划了一下,但因用尽全力,还是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崔宏舟惊愕失色,捂着脖颈,往后倒退两步。
苏绾绾提起裙摆欲跑,崔宏舟追上来,拉住她衣袖:“你为何不愿?我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生平最不喜牛郎的故事。”苏绾绾一甩衣袖,转身欲刺,崔宏舟却已经被她甩到地上。
他捂住脖颈的指尖在往外冒血,他会死吗?
苏绾绾握紧自己的发簪,往回奔走。
她不知该怎么办,第一反应是去找自己的二兄。
穿过一片翠竹林时,她慢慢顿下脚步。
她迟疑地站在林间,先看一眼自己披散的长发,再摸了摸自己的衣袖。
方才崔宏舟是想褪她外裳吗?今日是重五节,她臂上系着长寿缕,但崔宏舟把它拿掉了。
苏绾绾用内裳胡乱擦掉发簪上的血迹,握起长发,想用簪子将它簪回原样。
她不擅长此事,慢慢做了五六次,才找到门路。她将簪子插好,但几缕散发还是落下来。
郁行安从翠竹林外经过,似乎是透过隐隐绰绰的竹影看见她,迈步进来。
苏绾绾往后退了几步:“郁翰林怎会在此?”
郁行安在二十几步外停下,说道:“我方才听见有人在此谋划,担心有谁遭了戕害,故而来此。”
他没有细说。
方才,他从水榭离开,本欲返回圣人身边,却听见宦者路过,谈到合欢红帔帛。
红绿紫黄,是大裕时兴的颜色。也许今日有许多小娘子都戴了合欢红帔帛,但因为他只细细瞧过她的,所以,不自觉的,只想到了她。
于是,在他自己尚未察觉之时,就留了心,等宦者们提到隐约的“崔”字时,他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叫来那两个宦者,一番攻心,拼凑出真相,一路寻来,最终看见了她。
她是吓到了吧?
苏绾绾见他没有肆意打量自己,也没有贸然上前,慢慢放了心。
她道:“原来如此。郁翰林,我欲略整衣发,若你无事,还望尽早离开。”
郁行安点点头,转身走了。但他也没走远,只站在竹林的边缘,像是提防有人忽然闯过来。
苏绾绾整理着自己的碎发,但怎么也整不好。她又担心自己的侍女出事,踯躅片刻,唤了一声:“郁翰林。”
郁行安转过身子。
苏绾绾道:“你可否去寻个宫女过来……不,你可否寻个宫女,请她将我的母亲叫过来?”
郁行安道:“可以。只是圣人再过一炷香就要赐宴,一来一回,怕是赶不上赐宴了。”
苏绾绾沉默,听见郁行安道:“若小娘子不介意……我会簪发。”
苏绾绾抬眸看他。
郁行安似乎是怕她仍在害怕,依旧半垂眼眸,身姿却像翠竹一般干净挺拔。
他道:“我不会对第三人说出此事。”
熏风拂过竹叶,发出萧萧声响。苏绾绾听见自己道了一声“好”。
郁行安走至她身后,带来一阵檀香木和雪松的香气。
这应是他常熏的香,天长地久,浸到骨子里。
郁行安抬手,为苏绾绾簪发,他很小心,没有碰到苏绾绾的后脖颈,连她的头皮都只偶尔碰到几次。
苏绾绾刚感觉自己的长发像柔顺流水一样被簪起,又察觉郁行安拔出了发簪。
苏绾绾:“?”
“抱歉。”郁行安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我往常束的都是男子发式,方才发现有些许不同。”
他的嗓音温柔低沉,苏绾绾便没有再动,等他重新簪一遍。
郁行安用指腹缓慢擦掉发簪上的最后一缕血迹,不久之后,他垂下手:“好了。”
苏绾绾起身,果然感觉头发被簪好,只垂下几缕长发。
这些长发垂落的位置,和今日出门时一样。
她道了谢,打算去寻自己的二兄。
郁行安道:“小娘子。”
“嗯?”
“你的长寿缕掉了。”
“嗯,我知晓。”苏绾绾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臂膀。
今日是五月初五,热浪排空,火伞高张,被认为是“恶日”,需要“除恶”。
长寿缕就是除恶所用的配饰,每个人的臂膀上都系了一条,基本都是相同的五色丝线。
郁行安道:“小娘子的侍女不知去了何处,如今又丢了配饰,贸然回去,不知有心之人是否会嚼口舌是非。”
苏绾绾立即想到了杜三娘,又听郁行安道:“正好我也有长寿缕,不如赠予小娘子。”
“那你呢?”
“我去寻宦者,说是丢了,再取一条便是了。”
苏绾绾犹豫片刻,应一声好,就看见郁行安将他臂上的长寿缕解下来,递给她。
两人都避开了对方的手指,苏绾绾将长寿缕接过,往自己的臂膀上绕。
她系不好。她很少做女红,单手是系不好一个结的。
“我来吧。”郁行安道。
苏绾绾将长寿缕还给他。
郁行安接过,回忆了一会儿她原本的长寿缕所在位置和绳结大小,帮她系一个和先前一样的。
日光斜射而下,整个竹林如一幅画卷,千竹森森,清幽茂盛。
苏绾绾看见一片竹叶被风吹落,她想起自己年幼时总是在家中的小池塘前徘徊,见到竹叶飘入水面,就细数水面会荡开几圈涟漪,思索涟漪与竹叶的关联。那时候,方才被拖走的侍女,总是站在她身边。
她回想着竹叶、侍女和涟漪,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像竹叶一般清雅的嗓音。
那是郁行安的嗓音,他很认真地为她系好长寿缕,说:“吾郁二郎上苏小娘子续命。”
这是每年重五节这天,系长寿缕时常说的祝福之语。意为:我郁家二郎为您系好长寿缕,愿您富贵长寿,福泽绵延。
苏绾绾的思绪飞快回拢,她侧头看一眼郁行安,看见他长睫低垂,面色平静,系长寿缕的手指修长如玉,稳稳地打好最后一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