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混帐!」
我一拳朝黎少白的脸上挥去,却被他捉住手腕。
「别急,」他脱掉钢盔和防弹衣扔在一边。「好了,开始吧。」
我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晃动,却打不下去。这傢伙居然担心我打中钢盔手会痛,这算甚么?杀手的温柔吗?
雨势更大了。在喧哗的雨声中传来背后姜珮的啜泣。我终于挥出拳头,将黎少白打得跌坐在地上。他撑起上身,任由嘴角的血跡被雨水冲化,一双眼紧盯着姜珮。我无法再继续揍下去。
「告诉我,姜珮,我妈妈是不是被你害死的?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他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抹了好几下,我发现他其实也哭了。
姜珮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雨水浸湿了她的长发,浸湿了全身,泡在水里的她彷彿全身都在哭泣。夹在两个泪人儿中间,我忍不住吶喊:
「到底是怎样啦!你一下子要把她抢回去一下子又要杀她,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这些又是甚么人?你怎么会跟这些杀手混在一起?你说她害死你妈妈又是怎么回事?为甚么不告诉我,你说啊!甚么都不说你们是打算把我活活闷死?真是气死人了!」
真的好生气!小白、姜珮、爸爸,他们一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就像个局外人似的甚么都搞不懂,有一种强烈的被人排除在外的感觉。
「海伦,上一代的恩怨你们不需要知道,更不必让自己牵涉在内,过去的那些事其实都和你们无关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少白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何必执着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上?有些事即使赔上自己的人生也弄不明白的。」爸爸叹了口气,慢慢把枪塞进口袋。
「那我妈是不是就这样白死了?」
「没有谁是白死的。今天死了这么多人,难道他们也是白白死掉的吗?如果每个人的死都要追究都要去报仇的话,只会让更多人继续陷在漩涡里永远爬不出来,最后又能得到甚么?让不幸的事变得更加不幸,最后谁也无法得到幸福。到此为止吧!蜜雪儿苦了一辈子,受尽了委屈,走的时候却甚么话都没留下,你有没有想过为甚么?」
少白默然流下眼泪。
「她希望一切都能彻底结束啊!」
大雨持续滂沱,被炸破的大洞里蒸腾出无力的白烟,死去的杀手们再也无话可说。我能明白爸爸说的希望一切都能彻底结束的感觉,但其他的一切我都不明白。
「事情还没完,我阿爹他………」少白抬起头说。
爸爸举手打断他的话:「不必担心。葛芳芝年纪太轻,错估了黎泰,迟早会自食恶果。」
「她说过这是葛然临终前下的命令,必须执行到底。就算我不能完成任务,她也一定会再派人过来。」
「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人杀了姜珮。」
爸爸的口气坚定得有如铸在钢铁上的铭刻,我的好奇心高涨到受不了。看样子姜珮果真是少白的大仇人,而爸爸又绝对要保护姜珮到底。爸爸和姜珮到底是甚么关係?不可能只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吧?姜珮看爸爸的眼神充满了深厚感情,难道她是他的亲生女儿?葛芳芝又是谁?黎爸跟这件事又有甚么关係?问号塞满了脑子,快要从嘴巴里满出来了。
「康叔,请不要阻止他,这是我们家人之间的事,如果我非死不可的话寧愿死在他手里。开枪吧,哥哥。」
哥哥?姜珮居然叫黎少白哥哥?就算这时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而是大象,也不会让我更惊讶。
「他怎么会是你哥哥?珮,这究竟是么回事?我都快被你们搞疯了。」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二十一年前,我妈妈怀了黎泰的孩子,黎夫人不能容许我这个孽种出现在世上,于是派杀手除掉我妈妈。可是好心的杀手不忍心杀害这个被拋弃的可怜女人,于是刻意安排一场火灾让人以为我妈妈死了,暗中将她送走。他说他要离开美国,不能留下来照顾我们母女,我们的存在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尷尬吧?不该活下去的女人和不该生出来的孩子。我和妈妈就像水沟里骯脏的蘚苔,在没人关心的角落里挣扎求生,最后孤零零死去。
「哥哥,你们在台湾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有没有想过一个弱女子必须在三更半夜里,揹着她气喘发作的孩子,冒着漫天风雪步行三英哩去医院求救?你知不知道只为了求温饱,每晚必须陪农场里的牛仔们睡觉是甚么滋味?一听到有人按门铃就吓得发抖又是甚么滋味?」
「蜜雪儿派杀手要除掉你妈妈,这是christina告诉你的?」爸爸的表情好痛苦,彷彿吃了毒药又不能吐出来的模样。
「康叔,我知道你想说甚么。我妈妈的精神不正常我很清楚,但她确实是这么说的。至于我相不相信,不重要,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死了,死得像路边的野狗,连墓碑上的名字都不是christinajiang。」
「所以你恨我们?你要报仇,你要我妈妈为你们的苦难付出代价,是不是?你们可怜我妈就不可怜?她一个人赤脚走了二十公里,孤独地死在岩洞中,她又是甚么心情?每天晚上吓得睡不着,彻底精神崩溃,走在沙滩上赴死的她是不是频频回头担心被厉鬼跟着呢?你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害人,你的心到底是甚么做的!」
姜珮低下了头,身子不停颤抖。我脱下身上同样湿漉漉的外套裹住她。
少白举起手中的衝锋枪对准我们,但在他的眼神中我看不到一丝杀气。回想起来,从第一眼见到这个「蒙面人」到现在,他始终没有任何杀气,只流露出无限的悲伤与愤怒。我觉得少白好可怜,好想也抱住他,三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一场算了!
大雨模糊了视线,雨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朦胧间我看见少白站了起来。他大声吶喊,一直喊到声嘶力竭,然后将衝锋枪远远扔出去。
「滚!全都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了!」
这时,姜珮以几乎听不见的低声喃喃自语:「对不起,白,但我没有害死你妈妈………」我急忙转身按住她的双肩:「你说甚么?说清楚啊!」
忽然间响起一声枪响,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水塔后方转出一条人影,慢慢朝我们走来。
那人对着少白说:「我就猜到你完成不了任务,最后还是必须由我动手。其实谁动手都无所谓,能把事儿办好就行。」
那人走到爸爸身边,取走他的枪,然后扶他躺在地上。
「慢慢来,放松,让血流出来。很快你就没感觉了。」
爸爸衬衫上有一块红色的圆,慢慢扩大,直到半边衬衫都染红了。他脸色平和,胸膛的起伏渐渐微弱,似乎还想说些甚么却只能动动嘴唇。
「康有为的确是顶尖杀手,可惜老了,可惜啊………」
我才踏出一步,那人就用枪指着我。
「别动。让他安静地走吧。」
「你…………你杀了我爸?陈焕民你这个王八蛋!为甚么要杀人,为甚么………爸!呜呜呜…………」
「别哭了,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知道他不是,但他养我二十年他就是我爸!我要杀了你……陈焕民你给我听好!我‧要‧杀‧死‧你!」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没理由让你活下去了。不过今天的重点还是姜珮,请让一让,先让我完成任务再处理你。」
姜珮整个人凝结了,对周遭的变化完全置若罔闻,眼神离不开躺在地上的爸爸,那个样子彷彿蛋壳般的瓷娃娃随时都能破碎一地。我紧紧抱住她,痛哭流泪。
「不让开就算了,反正这么近的距离打穿两个人不成问题。准备好了吗?」
「等一下,」少白走到陈焕民身边说道:「你到底在执行甚么任务?是我阿爹派你来的?」
「我们都一样,只不过你们是先发部队,而我是预备队。」
「原来你就是那个c君。」
「c君?françois是这么叫我的吗?容我自我介绍───我是françois的未婚夫,『陈焕民』的确是我的中文名字,但我不是台湾人。十年前葛家派我来潜伏在黎泰身边办事,如今大功告成,我多年的卧底生活终于要结束了,哈哈哈………唉唷,别介意,一切都是公事公办没有私人恩怨的。」
「那天原本预定要陪阿爹去美国的人,是你,只因为我临时回家阿爹才改变主意带我去。所以你事先就知道绑架他的计画?」
「要是按照我的计划乾脆就杀了黎泰,一了百了。不过françois毕竟是女人,心太软了。」
「我是这么猜的,你听听看对不对:葛家和阿爹在生意上的衝突愈来愈大,你们控制不了他,却又无法不与他合作,其中有很多复杂的利益纠葛我就是花三天三夜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你们需要一个既能被控制、又能取代黎泰的人,这人最好是傻呼呼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也没兴趣,成天只懂得泡妞的紈裤子弟。我猜你们原本还想等上一阵子,反正这老头身体不好再活也活不了多少年,可没想到忽然冒出一个私生女,是个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的人,身边还有个恐怖的『监护人』康有为,万一让她接手公司生意你们就痛苦了。所以杀姜珮、杀康有为,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在确保我的继承人地位,是吧?
「……对了,那个甚么港口计画好像也到了紧要关头,种种因素让你们无法继续等待下去,于是葛大姊军旗一挥,立刻动手。我猜对了吗?」
「哈哈,满聪明的嘛!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成天只懂得泡妞的紈裤子弟。不过真正让人着急的还不是姜珮………」
「啊!是葛老大病危。」黎少白击掌说。
「没错。葛老大只要还活着,多少还能牵制黎泰,他一死就得重新洗牌。我始终不理解为甚么黎泰那么重视一个垂死的老人,这大概就是所谓江湖上的义气吧。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黎泰回不了台湾,很快你就要接班了。」
「总算把事情弄个清楚。杀掉潜在的竞争者让我顺利接班,而我参与这场谋杀又等于被你们捏住了把柄,今后不得不乖乖听话,perfect!一石好几鸟。」
「你不介意吗?」
「有甚么好介意?你们这么卖力帮我抬轿,我感激都来不及呢!生意上的事我虽然没啥兴趣,但黎家掌门人绝不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篡位,否则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对吧?」
「真是个明白人!难怪françois这么喜欢你。」陈焕民竖起大拇指。
黎少白哈哈大笑,边聊边走近陈焕民身旁,之前的悲戚与狂乱早已一扫而空。雨势渐渐小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菸,自己点了一根。
「哪里哪里,今后还要请你多照顾。对了,陈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留在台湾吗?」他将整包菸递向陈焕民,陈却摇摇头。
「唉,说到这就烦,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跟françois完婚………」
「夜长梦多啊!」
「是啊,你也见过她了,这样的美人很难不让人提心吊胆。」
「你杀死康有为,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芳芝姊一定很开心,说不定马上就叫你回去结婚。」
「但愿如此。」
「不过话又说回来,功劳全让你老兄一个抢光,有点对不起我吧?」
「你想怎样?」
「让我杀了姜珮,我想亲手为妈妈报仇。」
我忍不住大喊:「小白!你妈妈不是她害死的!其中一定有甚么误会………你要是杀她,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废话!」少白向陈焕民伸手:「借我一把枪。」
「你不是捨不得杀她吗?」
「那是因为刚才康有为在旁边阻挠,现在他既然躺平了,没理由不报仇啊!」
「哈哈哈!少来这套。少白………」
陈焕民摘下湿淋淋的眼镜放进衣袋,笑着说:「我来黎家十年了,你们的事我一清二楚。你一直很喜欢康海伦吧?其实啊,你不是捨不得杀姜珮,你是不愿意让海伦伤心。可惜她心里只有姜珮一个人,你注定要失恋的。何必呢?不如让我把她们俩都杀了,你就彻底忘记过去的事,重新再找个好女人谈恋爱。凭你黎大公子,要在千千万万的女人中挑一个合适的应该不难吧?」
「是………」
「好啦!别再为难了,我知道你在想甚么。刚才我一直躲在水塔后面观战,那时康有为还没现身,你其实有机会杀掉姜珮,结果你竟然在紧要关头毙了自己的同伴,吓我一大跳哩!
「还有甚么花样儘管使出来,连康有为这么厉害的脚色都被我摆平了,想忽悠我你还得多练几年功夫。我是这么猜的,你也听听对不对:你这趟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杀人,而是救人。你知道即使你不参加行动还是会有人来杀姜珮,不如顺着françois的意思加入,好在危急之际救她一命。
「你也要保住自己的命,因此在身上做『记号』免得被康有为一口气宰了。你右手腕上的那只手錶,是黎泰的,那些佣兵看不出玄机,但康有为一见到手錶就知道你是黎少白,所以子弹才没往你身上招呼───哈哈,没甚么了不起,我跟了你阿爹十年当然也认得出来。
「少白你真是太多情了,干大事的人怎能这么多情?康海伦,你有没有感受到少白的情意呢?没有嘛!对不对?我就说你无论如何都是白费工夫,注定失恋。好了,要聊感情的事咱们改天再慢慢聊,先让我完成任务………干甚么!你小子活腻了敢抢枪!放手……我叫你放手………」
少白忽然衝过去,紧紧抓住陈焕民的手企图夺枪。枪口朝向我和姜珮不断摇晃,随时都有可能开火;我紧紧抱住姜珮,早就有一起死掉的觉悟───两人被同一颗子弹打穿,在两颗心脏之间凿出一条直达的通道,这种死法真是太浪漫了!简直就是小说才有的情节。
「放手!再不放手就杀了你!」
陈焕民用手肘不断痛殴少白的肩膀,又用膝盖使劲撞击他的腹部,动作俐落而强劲。少白强忍痛楚死都不放手,两人就这样在雨中扭打着,然后双双摔倒在地上。
「不要打他!不要!」姜珮用力挣脱我的怀抱,朝扭打中的两人奔去。我急忙追上去。她哭喊着:「别拉我!快去救少白,他会死的………」
忽然枪声响起。「危险啊!」我用力将她扑倒,同时感到子弹从我的脸颊边缘呼啸而过。
「小海快逃!!趁现在………唔……呃………」
少白正高呼着又被击中一拳。陈焕民看上去斯文瘦弱,没想到手劲非常强大,出拳快得根本看不清楚,应该是受过武术训练的样子。少白虽然体格结实健壮,但面对这种武术高手却只有捱打的份,更何况他死命抓住陈焕民的枪,无处闪避也腾不出手还击,只能像个人形沙包似的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残酷攻击。没多久,少白开始吐血;看他痛苦不堪、几乎无法继续呼吸的样子,恐怕连肋骨都被打断了。
我下意识地松开姜珮,一个箭步衝上前。这时陈焕民忽然一记鉤拳击中少白的头颅侧面,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去,手枪也同时飞到一旁。少白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
「王八蛋!」我衝到陈焕民面前疯狂挥拳,他却灵巧地一一闪开,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突然间肚子传来一阵剧痛,痛得我一瞬间流失了全部力量,立刻弯腰伏地。原来被对方踢中了。
「你们这些傢伙………真麻烦!」陈焕民撕下破裂的衬衫袖子,整一整散乱的头发,然后边捡起地上的手枪边说:
「明明知道结果不会改变,这样挣扎到底有甚么意义?就不能老实点吗?」他迅速检查了枪枝,确定没有故障,然后将枪口瞄准我的脸,冷冷道:「再见了,康海伦,等一下就送姜珮去陪你。」
忽然听见少白打雷似的大吼一声,陈焕民急转枪口却慢了一步,整个人当场被时速一百公里的大块头撞上。这股衝力来得又快又猛彷彿老鹰捉小鸡,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少白掠住,两人随着这股衝力毫不停滞飞向屋顶边缘的矮墙,一瞬间,跌了出去!
我和姜珮奔到墙边往下看,只见两人倒卧在地上,鲜血在积水中不断晕开、放射、扩散再扩散,渐渐染红了全部视野,连冰冷的雨和光线都全成了血红色。
「少白==============」
姜珮凄厉的哭声一阵阵回盪在耳边,时间就这样停止。
时间再次前进时,姜珮已经站上矮墙,向外踏了出去………
※※※※※※
秋天的雨终于下完了,美丽的冬天踏着乾爽的脚步而来。十二月。
这些日子我和姜珮天天去医院照顾少白。
他持续陷入昏迷状态。手术后已将脑部的瘀血清除完毕,然而某些残留在神经上的细微损伤让他一直醒不过来,就好像脑子里的闹鐘坏了。医生说这种损伤只能依靠细胞的自我修復能力,而细胞的修復能力与基因有关,每个人都不一样,很难说。但机会是有的。
我相信少白一定会醒来,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希望他醒来以后不会变成傻子。
「你看,他眼珠一直动耶!是不是正在作梦?」我说。
「他应该是梦到你吧。」姜珮说。
「如果把眼皮翻开来应该会看到眼珠团团转,好想玩一下。」
「你不要弄他啦!」
从废弃工厂的顶楼坠落地面,如果不是陈焕民的身体当他的肉垫,两人恐怕一齐死了。
那天死掉很多人,爸爸死了,陈焕民死了,赵盛死了,明考斯基和那些蒙面军人全死了,好惨的一天。希望再也不要有人死掉,有人死,就有人伤心。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我很想找一票人来少白的病房开制服派对,让真护士跟假护士混在一起,愈热闹愈好,看能不能把他吵醒。可惜真护士们强烈反对,只好作罢。
姜珮挑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摆在病床前,我们忙着掛上各种各样超可爱的装饰物。实在太可爱了,如果少白醒过来第一眼看见这棵树会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哎呀!忘记买拉拉星了!」姜珮翻找着盛装小饰品的盒子,忽然说。
「甚么是拉拉星?」我问。
「就是一种星星,五个角各长出一隻小手手。你没看过吗?」
「哪有这么噁心的东西啊!」
「才不噁心,超可爱的。等你看到就知道多可爱了。」
「喔,那我去买。」
「你就乖乖待在这儿绑铃鐺吧。不准调戏小护士唷。」
姜珮走出病房后不久,难得一见的客人忽然现身。
「黎爸好!」
出事到现在他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刚开完刀不久,第二次就是现在。黎爸看起来老好多,脸上的皱纹好像用刀子刻上去似的,记得去年除夕到他家吃饭还不是这样老。看来这一年大家都多灾多难啊!
「你一个人在?」
「两个人。」我指着床上的少白说。
「正好,有些话想对你一个人说。」
「甚么事?」
他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说了。
「你知道前些日子我待在美国。」
「知道。」
「有个老朋友过世,我和他的晚辈处得不是很好,有些争执,不过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你还真是轻描淡写哪,『有些争执』就死了一票人,连我爸也死了,要是大大地争执岂不是所有人死光光?」
「很多事非我所愿。」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甚么都不想知道。你今天不会是专程来道歉的吧?」
「不是的。我那位老朋友在过世之前曾经做过一些调查,主要是关于姜珮和她母亲的过去,有些内情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调查的结果相当丰富,其中有些事与你有关。」
他乾咳一声,从大衣里拿出金质菸盒,忽然想起这是病房又收回去,同时话锋一转:
「唉……有为和我当了几十年兄弟,最后却救不了他,我感到很愧疚。如今他走了许多疑问再也得不到解答。」
「爸爸在死前说过,有些事永远都不需要知道,有些问题即使赔上自己的人生也弄不明白。我不在乎有没有解答,只希望少白赶快醒过来,大家都能开开心心过日子。」
「你能这么想也挺好的。不过我该说的还是必须说给你听,听完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黎爸走到圣诞树前,轻轻拨弄着针叶,我看得出来他正在挖掘痛苦的回忆。想阻止他,又觉得阻止他也没用,这人无论想干嘛都没人阻止得了。
「1972年夏天,纽约的帮会老大派康有为去杀死姜珮的妈妈,那天正好是少白出生的日子,我待在医院没能阻止这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没有下手,然而他却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与警方纪录不同的是,当天姜凤仪不是一个人在家,她屋里还有一个女僕,是个非法移民。那女僕原籍也是新加坡华人,年龄与姜凤仪相彷,每週固定的日子会来她家里打扫。当时情况急迫,fbi马上就要决定对姜凤仪实施证人保护计画,可以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康有为当机立断杀了那个女僕,然后火烧公寓製造姜凤仪已死的假象。由于警方一直不知道那个女僕的存在,草率地将面目全非的尸首认定为姜凤仪,就此结案;而fbi也因为找到新的法子对付黎泰,也不再浪费时间去追究姜凤仪的死。一个无亲无故的非法移民就这样人间蒸发。
然而那个女僕并不是无亲无故。当时她刚生下一个小女婴,工作的时间就暂时拜託朋友照顾。这可怜的婴孩才出生没几天就成了孤儿,没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康有为曾经仔细调查那女僕生前的男女关係,却始终无法找到那孩子的生父───也许是某个一夜情之后便不再联络的浑球,也许是个债台高筑一走了之的差劲男人,又或者是不能曝光的有妇之夫。无论如何,康有为知道如果放着不管,小女婴最后一定会被送去孤儿院,过着悲哀的人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亲生母亲是替死鬼,替姜珮的妈妈而死,而我叫了二十年的爸爸则是杀害亲生母亲的仇人。黎爸,你这故事也太扯了吧?」
「要当作瞎扯的故事,还是当成自己的身世,都是你的自由。说实在话,我也无法确定到底是真是假,我只知道为了满足一个垂死老人穷究真相的欲望,有人费了很大劲去调查,甚至追查到那个女僕在新加坡的亲人。」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叠整齐的纸,交给我。
「这是那些人的姓名和地址,如今都还住在新加坡。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也许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就像你说的,大家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才重要……有空多回去陪陪你妈,她一个人很寂寞。」
黎爸说完便起身离开病房。我叫住了他,拿出一只摔坏的手錶。
「这是警察送来的,少白出事那天戴的手錶。我知道这是你的。」
他看了少白一眼甚么话都没说,也没接下手錶,就这样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圣诞树旁,紧紧将那张纸捏在手心,没有打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哭了。
永远忘不了那个圣诞节。
早晨很冷,我和姜珮穿上了厚厚的大衣,一早就搭车前往医院。前一晚的圣诞夜,两人窝在暖呼呼的屋里充分享受二人世界的幸福,所以隔天必须将这份幸福带去和少白分享───这个沉睡的男人已经不知不觉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们在病床前各自拆开送给少白的礼物。姜珮亲手织了条围巾,我送他一盒古巴雪茄。拆完礼物,我们一左一右各亲了他脸颊一下,同声道:「圣诞快乐!」
「不可以对病人性骚扰!」
小护士前来帮少白量体温,笑嘻嘻地说:「骚扰病人是护士的专利唷。」
「被这么正的护士骚扰,我都想当病人了。」话才出口就被姜珮敲了下脑袋。
量完体温,小护士歪着头问:「请原谅我的好奇,我还是搞不清楚你们两个的关係耶!你是你的女朋友,而你又是他的女朋友,那你也是他的女朋友吗?」
「他是我哥。」姜珮说。
「他是我兄弟。」我说。
「咦?那你们两个不就是姊妹?」
「不对,她是我马子。」
「哈哈!你的样子好得意喔!」护士走到门口时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说:「一楼大厅待会儿有钢琴演奏会你们知道吗?可以去听喔!」
「甚么演奏会?」姜珮伸长脖子问。
「每年圣诞节都会有慈善团体办来医院办活动,今年是邀请一个美国女钢琴家,要为癌症病房的小朋友募捐。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是很有名的钢琴家,有兴趣可以去听。」
我拉拉姜珮的手,「你想去吗?」
「是想去瞧瞧,可是等一下主治医师会来巡房,没人在不太好。还是等医生来过以后再去好了。」
「没关係,我留在这儿等医生,你去听演凑会。」
「我想跟你一起去嘛!」她撒娇的样子超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在病房里搂搂抱抱。
「我也想,但可能会错过唷!你也知道那个医生每次都拖拖拉拉的,没人算得准时间,要是临时有事搞不好整个上午都不会出现。你真的要等吗?」
「那好吧,我一个人去囉!」
「先过来亲一下。」
姜珮离开后,我一手托着腮帮子,盯着黎少白的脸瞧。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两天没刮的脸鬍渣都跑出来了。大概是因为法国人的血统,鬍子长得特别快,要是一个月不刮脸大概连眼睛嘴巴都被埋掉了吧?他总是喜欢把脸刮得乾乾净净,我倒想看看留着络腮鬍的黎少白是啥模样。或者留一撮像明考斯基那样的小鬍子也不赖,哈哈!
又瞧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帮他刮一下好了,姜珮喜欢他小白脸的样子。我起身到浴室装一盆热水,先用热毛巾敷一会儿,再涂上刮鬍膏,然后用刀片轻轻地滑过他的下巴。
「黎少白,等你醒来后要服侍我一个月,报答我帮你刮鬍子的恩情。」
(你又没鬍子让我刮,我怎么报答?)
「你可以帮我马杀鸡一个月,再帮我和姜珮煮饭一个月。」
(我情愿帮姜珮马杀鸡。)
「想得美咧!姜珮的鸡我负责杀,你负责煮酸辣汤。」
(不让我马杀鸡,我就在汤里下毒。不,下毒太简单了,我要在汤里放大便。)
「你煮的汤不用放大便,喝起来就像大便。」
我一人分饰两角,说着说着自己呵呵笑起来。
好大的脸唷,刮起来真辛苦。正所谓骑白马、带把刀、刮完了左脸换右脸(不押韵)…………
「这张脸真是美,好像米开朗基罗做的雕像,难怪有这么多女生喜欢你,连姜珮都喜欢你。如果你能睁开大眼睛放电,肯定当场电死一票小护士。」
认识了一辈子,终于逮到他不能回嘴的机会,我决定把堆积在心底的话一次统统吐出来────
小白,你快点醒来吧!你知不知道其实姜珮一直都爱着你,她每晚睡前都向上帝祷告,求祂让你快快醒来,每晚唷!我要是上帝肯定都不好意思了。有人这样爱你,你怎么捨得一直浪费时间睡觉?
别怀疑,她当然也是爱我的,但是她对我的爱不一样。前几天你爸来说故事,我才真正明白她对我是恩情大于爱情,因为我的亲生妈妈替她妈妈死了,这世上才有她,所以她要对我好,要一辈子对我好。唉……我真的好羡慕你,姜珮对你的爱情才是纯粹的爱情,如果她能爱我像爱你那样,即使只爱一天,我都愿意替你从楼上摔下去。
你知道吗?你摔下楼的时候她差点跟着跳下去,如果不是被我这隻长臂猿拉回来的话。爱情就是这样,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爱你,就像我爱她,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已经觉悟啦!只要她能幸福,跟谁在一起都好。快给我醒来!死小白,等你醒来我就把姜珮还给你,像你那天说的「这条路是你的,这管马子也是你的」,你这混蛋,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吧?有种要就要有本事拿,你来拿呀!
别怪我没警告你,朋友妻也有保存期,期限过了你还赖床不肯醒来,所有权就归我了。
对了,忘记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她不是故意害死你妈妈的。她的确去过疗养院一次,隔着窗户看看你妈妈长甚么样子,不到五分鐘就走了,甚么话也没说。不信等你醒来自己问你爸去,他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查得清清楚楚,无比真实。
为甚么这件事能在美国查清楚呢?嗯,好问题,其实是你的垫背陈焕民先生查清楚的,然后他告诉一个叫葛芳芝的女人,葛芳芝又因为某些非常不得已的理由,必须把大实话说给你爸听。反正这是事实就对了。还有啊,听说葛芳芝这个坏女人专门说谎,目的只是想利用你替她办事,她说的话呀,比打翻了满地再捡起来卖的便当还不值钱,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信她的话。
这下好了,你既然清楚姜珮不是你的仇人,还有甚么问题?没问题了吧?
对,对,对,她不是好人,可你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啊!好意思嫌她坏。人家过的是甚么童年,你一辈子吃的苦加起来没有她一天吃得多(你摔下楼那天不算),这个世界对她这么不公平,谁有权利要求她当好人?再说,人家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不管你信不信,她始终都是有良心的人,如果她没有良心又何必为我亲生妈妈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如果她真的是只认识钱的坏胚子,就不会拒绝你爸的提议了。
不知道唄,你爸希望她能入籍到黎家。当黎家的人多好!金山银山,多生两隻手两隻脚两张嘴两颗头也花不完。那么好她干嘛不答应?第一,她真的不是那么爱钱;第二,她爱你。入籍黎家就意味着你们是兄妹,她不愿意跟你当兄妹,这你还不明白吗?
反正你赶快醒来就对了。你和她之间不存在任何称得上问题的问题,你们的问题学理上称之为偽问题。你们两个在一起,幸福才有它该有的形状。现在这样算甚么?只有我一个人幸福,你不要让我幸福得这么内疚好不好?我寧愿让你幸福,让你对我内疚。
小白,如果你有甚么不爽有甚么意见,就起来亲口对我说,否则我就当你默认了,ok?託梦不算喔!你不是神明没有资格托梦。
抬头看看时鐘,姜珮已经离开一个鐘头,医生还没来。要继续等还是跑去找她?
不等了。
正要迈步离开忽然心头剧烈地跳了一下,炽热满胸。不是胸腔有毛病,是我的手───
我的手被某人握住。
缓缓转身一看,黎少白的眼睛睁开了。
「oooooooo……mygod!」
「欧个头啦,康海伦你真是太吵了。」他用力伸个懒腰,臭着一张脸说:「如果哪天我死掉了麻烦你去我坟前说话,搞不好能把死人吵醒。」
「你………你…………」我感觉自己眼眶湿了。
「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圣诞节……圣诞快乐!」
「还睡了真久。对了,我爸呢?还在美国吗?」
「早就回台湾了。他说那边的事统统解决完毕,以后不会再有任何麻烦。」
「嗯。」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像把所有不开心的杂质统统吐乾净了,然后笑容终于十分健康地浮在他脸上。
「小海………」
「怎么?」眼眶继续潮湿。
「谢谢你,这段时间是你在照顾我吧?」
「我和姜珮。其实我才要谢谢你,你是为了救我才摔下楼的。」
「才不是,那时候不是下大雨吗,地滑,地滑呀!」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脸颊,说:「咦?这是甚么?」。
「应该是刮鬍膏。我帮你刮完鬍子忘记擦脸了,呵!」
「帮我刮鬍子?你不会也帮我洗澡吧?」
「别问。」
我的脸忽然未经许可擅自发烫。
「你等一下,我去叫姜珮!她一定开心死了!」
正要跑开又被他拉住手。他用力一拉我整个人扑倒在他怀里,他顺势紧紧抱住我。我甚么都没说,就这样让他抱着,眼泪一直滴在床单上。
「小海,你有没有想过………」
「别说了。」
「让我说完!我喜欢你,小海,从幼稚园就一直喜欢你到现在。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必须让你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而且永远存在。这段时间我做了很多梦,梦见小时候的事,你扮公主,我扮王子………」
「不要再说了!你是姜珮的,你们应该在一起。王子和公主在一起才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王子不应该喜欢另一个王子!」
我用力推开他,瞪着他说:「马的一醒来就这么欠揍。你知道上次跟我告白的人多倒楣,被人用枪指着脑袋,吓到尿裤子!」
扮完鬼脸我就立刻逃出病房,一口气奔到一楼,还没到大厅就听见悠扬的钢琴声。
大厅内聚集了好多人。中央是笑容洋溢的钢琴家正在演奏巴哈的轻快曲子,围绕着钢琴有许多小板凳,坐着许多穿病号服的小朋友。最外圈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群眾。我仔细搜寻着每张脸,不久就找到了她。
───她听到少白醒了会有多开心呢?每次她凝视着沉睡中的他,那双眼睛简直灵魂洞开,那眼神诉说着最纯粹最完美的爱情………她会飞奔吧?
在人群中缓慢移动,逐渐靠近她。她的头侧歪美丽的三十度角,聆听着钢琴曲,是一向略带冷漠的无表情。但和从前不同,打从少白出事到现在她的眉头经常微微蹙着,在淡淡的表情抹上一层淡淡的忧鬱。等一下她的眉头就要松开了。
───珮,少白,你们两个小朋友一定要幸福喔!
要成全他们,我非退场不可。前些日子我已经向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递交留学申请书,丁教授还帮我写了推荐信,甚至亲自打电话给那边的院长大人。虽然我没有参加丁教授主持的科研计画,也没打算留在国内当他的门生,他依然热情的帮助我。看来他并不是那么现实的人,也不是心胸狭窄的学阀,而是真心为学生着想的老师,因此我决定以后不要再叫他丁春秋了。
她就在前面三公尺左右。站在人群中,像一群杂草中唯一盛开的鲜花。无论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比她更美丽的人。
一点五公尺,她看见我了。
虽然眉头依然微蹙着,他还是送给我一个甜美亲切的微笑。笑吧!待会儿就有得笑了,你这一生都要被笑容填满,别再蹙眉了。
忽然有人挡在我和她之间。这男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一头乱发,全身散发着野兽的气味,与优雅温馨的演奏会场格格不入。
「借过一下,谢谢。」
这人完全没理睬我,竟然往姜珮身边踏出一大步,几乎贴在她的身上。
「喂,先生,可不可以让一让?」
我正要伸手拍他的肩,就看见姜珮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注视这人。
「………小宝?」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我只记得那人闪身离开时,珮的腹部开了一朵大红花,红得无比颤慄,映衬着淡黄色的裙子格外鲜艳刺眼。
周围的人群尖叫、狂奔、溃散,所有的东西都在崩解中,彷彿不停旋转的万花筒里的荒谬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确定。唯一没变化的只有呆立的我和倒在地上的她。
所有的不幸不是都过去了吗?坏人都死了,眼泪流尽了,少白也醒了,再也没人会来伤害你了。
良久,我蹲在她面前,紧握她的双手。
「珮………别怕,这里是医院,马上就会有医生来救你………」
她的意识正在迅速远离,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或者不是看我。
「别睡!小白才醒过来你又要睡了!不可以!不可以啦………」
「他醒了?」
「是啊,他醒了。」
「他在哪?我想见他………」
「珮!不要死………不要…………」
「抱我………少白…………」
「珮………………」
珮………
结束了。在那年的圣诞节,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在那年的盛夏相恋,同一年冬天结束。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无法爱上别人。
有人用「刻骨铭心」这句话形容爱情。
在骨头上雕刻,腐蚀到心脏,只有强酸或利刃之类恐怖的东西吧!
难道爱情也是这样?
有些事,一辈子试过一次就够了;有些人,爱过一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