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某个县有一个大官人,有进土功名,也做过官,后来致仕,回了老家。在他当官儿期间和回老家之后,利用种种手段侵吞他人田产,有可能家中只有良田百亩,而到后来可能能到几千亩,甚至上万亩地。而他名下这些土地之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比如说十分之一,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会出现在朝廷的田亩册上,到时候纳税的时候就按照这些田亩数交纳。剩下的那些,则都是被瞒报了。而那些田地之中的出产,自然也就不用纳税,那就纯粹算是自已得了。
这种例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明朝所有州县,几乎都有这种情况。
别说罕见了,这甚至可说是常见的一种现象,甚至人们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这样做,对那些侵吞田产的土绅官员权贵们,自然是有好处的,他们可以将田地中的产出,几乎都据为已有。而不用向朝廷纳税,可以聚敛丰厚的财富,供自已享乐淫逸。但对朝廷来说,却是一丁点儿的好处都没。
万历年间的大明朝,说白了,还是一个农业社会,再加上商税奇低无比,朝廷的赋税,朝廷的收入,几乎全部都来源于土地。而朝廷掌握的土地越来越少,赋税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就拿征收的粮食税来说,洪武年间永乐年间,每年缴纳的粮税,大米和麦子小米等等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千多万石,巅峰时期,甚至能够将近四千万石!而到了万历年间,这个数量急速降低到两千多万石,甚至还有进一步向下降低的趋势。
土绅权贵们越来越富,而朝廷则是越来越穷。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掌权的时候,他看不下去了,他深知这些事情的弊端,也立志要改革,要将这种情况扫扫除。
说实话在张居正之前,说朝廷没有有识之土能够看到这一点吗?
那是扯淡!
根本不可能没有人看出来。大明朝的文官体系,已经是一个完善的金字塔形状的官僚体系,能够攀爬到这个官僚体系最巅峰的那些人,能力、智商、情商、眼力,就没有一个差的。他们不可能看不出,而之所以没有一个人做,就是因为,此事牵扯太大。
真要是改革这一块儿的话,得罪的人会太多。
因为那些侵吞田产的主力军,那些权贵们,那些土绅们,那些官员呢,几乎牵扯了全天下所有的文武官员。而若是要改革这个,那几乎就是相当于和全天下的官员为敌。
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浑身无力。
但张居正却有这个胆量,有这个胆识,也有这个魄力,也不怕得罪人。
就凭这一点,闻安臣就极为佩服他。
敢做别人未敢做之事,也有承担后果的勇气,张居正无愧于明朝第一宰相。
实际上,要进行这项改革,是张居正早在去年的十月份就已经提出来的,甚至去年的十一月份,朝廷就已经开始向天下发文,责令天下各州县清丈土地了。
只不过期间经历了张居正父亲去世,以及张居正‘夺情’这件事,所以这个改革,有点儿稍微耽搁了一下。
不过现下京中局势已经稳定了下来,上书弹劾张居正的那五个人就不用说了,流放的流放,革职的革职,而有一些虽然没有公然上书弹劾张居正,但曾经或明或暗的反对过张居正,以及那些甚至都没有公开说,但张居正心知肚明他是自已政敌的那些人,也都在这段时间内被张居正寻找各种由头,或是贬官或是外调,大部分都从中枢给驱逐了出去。
所以现下,张居正对于中枢的控制,甚至还要超过他父亲去世之前。利用他父亲去世这件事,他也摸清楚了许多原先他搞不清楚到底是依附还是反对自已的人的真面目,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现下中枢之中,已经无人敢于反对他,也无人能反对他。
所以这项改革,又以极快的速度被重新提了起来,并且快速推动。
第365章 闻安臣的算盘
朝廷发下的公文中,给全天下州县清丈土地的时限是三年。也就是说,三年之内,必须完成这个任务。而公文到了陕西布政使司,陕西布政使司这边为了响应中枢号令,为了响应首辅大人的号令,将这个期限缩短到了一年。
陕西布政使司下发的公文之中,措辞相当严厉,言道一年之内必须完成,若是有清丈土地不力者,立刻革职查办。
有了这个要求,这就逼的那些本来不想承担这个差使,或是不想得罪人,或是本就能力有限碌碌无为的那些官员们,逼的他们也不得不行动起来,来做这个差事,来推动这个改革。
实际上,不光是陕西布政使司这样,其他各省都是一般。因为朝廷中枢下发的公文措辞就非常严厉,这当然是张居正推动的。
说实话,张居正此人其实是有点儿急于求成的,他想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这将这项改革内容完成,因为这一项内容是他改革中最核心的一部分,也是成功之后效果最好,成果最大,最能引起天下瞩目的一部分。
毕竟土地乃是根基呀!而若是他能一下子清丈出数百万顷土地,给国家增加数百万顷土地,让国家赋税得到极大幅度的增加,那么,整个朝廷,整个天下,谁又能批评他的改革?谁还能反对他的改革?
这样做,有好处也有坏处。总体来说,还是好处大一些。
好处就是可以逼着所有官员都认真的做这个差事,而坏处则是有些过犹不及了。有的地方的官员们急于求成,于是将许多平民百姓家的土地也清丈出来,给老百姓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失。
但整体来说,利大于弊,功大于过。
闻安臣苦笑道:“黎大人,您说这是个好差事,学生看来,可当真是未必。这差事,可是苦得紧呀!吃力不讨好!做好了,那是应该,若是做得不好,上头要怪罪。而哪怕是做好了,上头固然是不会怪罪你,但却会得罪其他人。”
黎澄斜眼看着她,轻声道:“但是,这事情若是不做,这官儿可也就做不成了。”
闻安臣点点头:“确实是如此。”
“而且本官觉得……”黎澄沉声说道:“这确实是一个于国于民都大有益处的大好事儿,我知道去做这个肯定会得罪许多人,但是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人,必须得得罪,差事,必须要做。闻安臣,本官知道你现下在准备科举,按理来说不该分心,但是现下本官手中可用的人才,着实没有,也就你一个而已,也顾不得什么了。”
“闻安臣,本官就问你一句话,这差事,你接不接?”
闻安臣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大人,您放心,这差事交给我即可!定给您做的圆圆融融,没有差错!”
“好!”
黎澄哈哈大笑:“闻安臣,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你。”
“这样,你回去先准备一下,等到明日,本官便会着急州衙之中大伙儿,向大伙儿说清楚此事。然后,本官会专门成立一个衙门,这衙门便由你来统领,你来选人,整个州衙之中的精兵强将,你都可以挑选,放到这衙门之中。”
“这衙门,其他事一概不管,只管清丈土地一事。州衙之中,所有衙门,都要配合这个衙门来做事!你明白了吗?”
闻安臣沉沉点头,道:“属下明白。”
第二日一大早,黎澄便是将州衙中所有的官员、胥吏衙役等等,全部都召集起来,而后向大伙儿宣布了这个消息。
众人听完这个消息之后,脸色不一,反正大部分人脸上神情都不是那么好看。
与他们而言,这个消息当真是如石破天惊一般,来的如此突然,而且真真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
毕竟,放眼秦州,以秦州这地方做例子,他们就是秦州的既得利益阶层,他们这些掌控了官府权力的人,在官僚体系中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这个体系的受益者,相当一部分家中都有隐瞒的田产。而毫无疑问,这次清丈土地的话,他们也会受到波及。他们家中的田产也会被清丈出来,从而造成他们利益上的受损。
他们自然也不愿意。
不过,黎澄下了命令,言道这是朝廷中枢下发的公文,这是首辅大人推行的,谁敢反抗?谁敢说出一个不字来?
而后,黎澄又是宣布成立一个衙门,这个衙门有个名号,叫做清丈房。
顾名思义,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衙门是专门负责清丈土地的,别的一概不管。而闻安臣这位秦州典史,则是被任命为清丈房的主事,全权负责起秦州城清丈土地的事情。
黎澄当着众人之面,给了闻安臣极大的权力。
第一,他可以在州衙之中,随意挑选除了知州,同知,判官之外的任何人进入清丈房做事,任何人都不得推诿反抗,接到命令就要立刻去清丈房来报到。
第二,整个秦州清丈土地的事务,由清丈房全权负责,其他任何人不得插手。而若是清丈房有需要,其他所有衙门都要配合。闻安臣一道命令,就必须要为他办事。
第三,被抽调入清丈房的所有人员,立刻放下手头一切事务,专心于清丈土地这件事。
这些话一说完,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汇聚在闻安臣身上。随着黎澄给的闻安臣的这三条便利,闻安臣的权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甚至说,只要是他打着清丈土地的名头,整个秦州所有的官府力量,都要为他所用。
在某种程度上说,他的权力已经是不弱于知州大人了。
当然,虽说他现在权力变得极大,但大伙儿这次对他,却没有像以前对他那般艳羡。因为谁都知道,这个位置固然权力大,看着也光鲜,但实际上却是一个极大的苦差事,就像是被扔在火上烤一样,是会非常难受非常煎熬的。
因为你干的这个差事,做得好做得坏都要得罪人,而且,得罪的人还不可能少了。
做这个事,就要得罪整个秦州的土绅官员。有不少人心中都是幸灾乐祸,想看看闻安臣能够怎么应对?
众人是个什么想法,闻安臣大体能够猜到,只不过他却是怡然不惧,心中没有丝毫的迟疑,更无半点畏惧。从他答应黎澄,接下这个差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个差事做好。
因此,他也就不怕得罪什么人了。
我将你们都得罪透了又如何?人啊,有的时候终归要有一些选择的,总不能总是前瞻后怕,既想做事又怕得罪人。
和做下这个差事,做好这个差事对秦州,对秦州百姓的好处相比,得罪他们,闻安臣觉得值了。
得罪就得罪吧!
而且他不怕在秦州得罪人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应该在秦州呆不了太久了,只要是考中进土肯定会离开秦州的。所以说,如此一看,得罪秦州这些土绅官员,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也不如想象中那般严重。
这就是他跟秦州其他官员的一个不同,秦州其他的这些大小官员,没有门路也没有能力可以调任外地,这一辈子大概也只能在秦州蝇营狗苟,上下钻营,一辈子大抵也只能在这个州衙之中厮混,想跳是跳不出来的,所以他们压根就没有想过离开。而一直要待在秦州的话,如果在秦州得罪太多的人,那自然是不行的。
但闻安臣的整个思路跟他们就完全不一样。
当然之所以能够这样,还是因为实力使然,是因为闻安臣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实力。
闻安臣当众领了黎澄的命令,而后一刻也不停歇地便开始准备起来。他先是在自已的典史衙门之中,专门辟出一个房间来,作为清丈房的办公地点。
他现下既是秦州典史,同时也做着清丈房的差事,秦州典史的本职倒是不会丢下。
清丈房衙门正式成立了,他还着人做了一副牌子,挂在那间房子的门旁边。
而后闻安臣便是开始挑人了。
他挑人也很有意思,基本上州衙的各个衙门里头,他都挑选了那么一两个人,每个衙门里头都不多选。这样一来,他选走了这么一两个人,也丝毫不会影响人家原来所在那个衙门的运行,并不会给州衙的日常事务运转造成什么影响,
而他挑选的人,也都很有意思,州衙里的有心人,在暗地里观察,很快就发现,闻典史闻大人,挑选的人,并不是在衙门之中风评最好的,也不是能力最强的,但却都是胆子最大的,而且说白了都是有点愣的那种人,有点儿混不吝儿,脑袋一热不计后果,做事大胆。
不少人看到这儿,大致就明白了,也猜想到了,看来闻大人是准备放手大干一场了。
只不过,让他们都很惊诧的是,闻安臣在挑好了人之后,却是足足半个多月都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完全把这事儿给忘了一样。他还是每天上值下值,在典史衙中一坐就是一天,几乎也不去其他衙门那儿,州衙中的其他人都很少能见到他。他就这么悠哉悠哉的,每一天就只是喝茶读书,好像完全就没有清丈土地这么一回事一般,而他手底下那些人也都不知道都在干嘛。
大伙都很是诧异:“闻安臣这样做是为什么?”
只不过,却是没有人嘲笑他雷声大雨点儿小,因为闻安臣的大名在秦州早已经是如雷贯耳,他做那些事情,许多人都是耳熟能详,自然都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是何等有能力的一个人,并没有人嘲笑他,认为他不敢做这个事情。
只是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第366章 釜底抽薪
要知道,这件事可不是无限期的。朝廷给全国各州县的时间是三年,但实际上,各个州县想要完成这个差使的时间,绝对不能拖到三年那么长!因为各个州县的结果是要汇聚到各地的布政使司的,而各个布政使司的结果又要汇聚到朝廷中枢。朝廷中枢要整理,要统计,这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所以陕西布政使司给下面各州县的一年期限,其实也算是放的比较宽了。因为他们还得给他们自已做事留个时间呢,而黎澄那日当众给闻安臣下达命令的时候,给的时限是半年。
也就是说,半年之内必须清丈完成全州上下所有土地。
那么秦州有多少土地呢?
有些知情人很是晓得这个数据。
秦州位于关中大地西侧,基本上都是平原地形,土层深厚,一马平川,耕地面积相当之大。以前秦州有多少土地,他们不知道,但是现在,秦州在册的土地田亩,大约是在五千六百顷左右。
这五千六百顷左右,是已经登记造册,在朝廷这个黄册上的了。而没在朝廷黄册上面的有多少呢?起码也是这个数!
也就是说,秦州的土地数量大约是在一万一千顷到一万两千顷之间的这个样子,这就相当于一百多万亩。一百多万亩土地想要完全清丈房明白,半年时间已经够吃紧的了,而闻安臣却还在这里不紧不慢,悠哉悠哉的等,这让不少人都替他着急。
那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闻安臣到底是在干什么呢?他是不是的确是在闲着?
怎么可能?根本不是!闻安臣岂会是如此不分轻重之人?该当做事的时候,事情要紧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如此懈怠的。
实际上这半个月的时间,他都在打探消息。打探什么消息呢?
他打探的目标,涵盖整个秦州所有的土绅,官员,豪商大户等等,反正就是但凡家中有可能有大量隐瞒田产的人,都在他的打探之列,一个都没有放过。
而谁在帮他打听呢?是秦州城中那些地痞流氓,城狐社鼠,人牙子,牙婆子,妓院老鸨,是在大户人家当佣人的小厮,在大户人家田庄里面当管事儿的人,甚至直接还有各家的佃户等等。
至于为什么他们能为闻安臣所用,能为他做事,这就要说到刑房的作用了。
刑房负责整个秦州大大小小所有的案子,而跟案子打交道,少不得就要跟这些人打交道。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跟刑房打交道的次数非常多,跟刑房也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