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知道伊恩说得没错。但她还是难以气平。并非只是因为要分别而闹情人间的小脾气,噎得她不敢贸然开口的是更冰冷更尖锐的东西。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情绪的源头:“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去拜访兄长?就好像--”
她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下去。
但伊恩已经领会了她想说什么。
既然如此,她索性将撕扯着她的疑问推到彼此中间:“如果你只是不想在梅兹露面,那么为什么不留在布鲁格斯?突然决定那么做……就好像你在准备后路。”
在将话说完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后悔。
但话语是离弦的箭,她甚至无法中途停下。
气氛一瞬间糟透了。
伊恩只是看着她,失去了表情。
--“我就直说了,他认定了你迟早会抛弃他。”
从奥莉薇亚口中听到陈述艾格尼丝能够保持平静,甚至坦然接受。但真的不再回避,而是直面伊恩的沉默,这反而令艾格尼丝无法忍受。与此同时,那个总在回顾过往,分析并评判着当下的艾格尼丝正冷酷地指摘她的失控:这算什么?明明清楚伊恩的悲观并非毫无根据,这么做只会惹他厌烦。为什么要做那么无意义的事?和之前一样小心地绕开这个话题,尽可能长久地维持这段关系不就好了?
这不可能。
艾格尼丝在内心大声反驳。
大胆的人在沼泽边缘行走,依然能保持从容、克制和冷静,因为知道随时可以踏出撤离的那一步。
但她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一旦全情投入,谁都不可能保持游刃有余,不如说如果还能有余裕才是怪事。想要确认,害怕失去,幻想未来,抱臂旁观时自然能轻轻松松地大声嗤笑,认为这些桥段庸俗不已,不屑一顾。但真的置身其中,谁又能比谁光彩?一样地形容狼狈,难堪地在泥泞中翻滚沉浮。
又或者其实只有她正那么不像样地挣扎着,泥水飞溅。
艾格尼丝被羞耻感裹挟。她僵硬地转过身去,与伊恩拉开距离,捂住脸:“我不该那么说,对不--”
伊恩三步并作两步,从后紧紧抱住她:“是我不对。”
她肩头一怂,头深深低下去,身体发颤。
“是我的错,是我不对,原谅我……”伊恩发烫的字句随吐息落在她颈侧与耳后。他十分慌乱,喃喃地只是重复同样的话,完全将平日里巧言的急智忘得干净。
艾格尼丝想回头,伊恩误以为她要挣开他,揽得更紧。
他狂乱的心跳紧挨她的背脊,一下下,仿佛在锤击钉子,将他们的痛楚也连在一处。
“我……害怕你如果看透我多想待在你身边,就会看轻我,害怕我会纠缠过头,反而让你厌烦。于是我想和你适当保持距离,但反而让自己烦躁得失去理智。其实我对于现在这样都无法感到满足,我想要光明正大,想要逃跑,却又哪样都做不到,只觉得自己愚蠢又贪婪。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在和什么置气。”伊恩自嘲地低笑,将脸埋在她后颈。
她听到包裹他的、名为尊严的盔甲掉落碎裂的脆响。
他仿佛在她发髻下的那一寸皮肤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光景,恍惚地停顿片刻,才有些生硬地坦白:“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有那么软弱过……”
艾格尼丝向后依靠伊恩的胸膛,将莫名其妙的泪意和怨恨都用力吸回去:“我也不想表现得这么不讲理,这么……恶毒。”
“不,这次真的是我的错。” 伊恩试探地停顿了一下,略含不安地贴着她问,“所以……我们算和好了么?”
片刻的沉默。
“所以你还是要去拜访兄长?”这么开口,艾格尼丝回眸。
这一次,伊恩毫无犹疑:“我可以留在布鲁格斯。”
艾格尼丝吐息数次,尽可能平静地说:“没事,你去好了。”
伊恩显然认为她还在闹别扭:“不,我--”
“至少那样你还能陪我到半路。”
伊恩讶然沉默片刻,忽然再次抱紧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愚蠢,但还没出发,我就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这不着边际的浑话让艾格尼丝无端喜悦。她搭住伊恩的手,轻语:“我在这里。”
停顿一拍,她又以更低的声量说:“因为你,我才会在这里。”
伊恩在她发间深吸气,放软声音,带一点故意夸大的委屈:“可你最近那么忙,我都记不清上次这么好好地抱着你是什么时候了。”
“嗯……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为什么道谢?”
“奥莉薇亚的事。谢谢。”
伊恩顿了顿才说:“我什么都没做。”
“难得有你得了便宜也不占的时候。”
他闻言把脸在她肩头蹭了一下,故意呵气:“我可是在很努力地克制本性……”
她想躲开:“又热又痒……”
伊恩当然不会放过捉弄她的机会,又贴着她的耳廓吹气,在她以为他闹够的时候,蓦地轻轻咬了一下。
艾格尼丝呼吸乱了一拍。
“从以前开始,你就特别容易脸红……你看,我什么都没做,就又红到耳根了。”他体贴又坏心眼地解说起来,“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脸红的样子,让人……让我特别想欺负你。”
艾格尼丝回转身,以挑衅回应挑衅:“比如?”
伊恩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确认:“可以吗?”
反正都已经主动向他靠近那么多,再多一步也无妨。这么想着,艾格尼丝便双手捧住伊恩的脸,将刚才那个错失的吻补上。
未展开便结束的争吵所遗留的张力顷刻爆燃。
没叠放整齐的卷轴在书架上震颤不止,复又三两跌落,带倒长桌上的纸稿与摆件,尚未使用的羊皮纸顺势飞坠地面,倾覆的旧墨水瓶在纸面侵染出骤雨与群湖,引得窗外也开始降下铺天盖地的余雨滴,隐雷在海与天触碰交融的那一线处轰鸣。
在风暴过境般失序的小世界里,艾格尼丝竟然寻得了安宁。
但确实奇怪又滑稽。明明伊恩正与她一同向规则失去意义的深处坠落,她竟然开始想念他。
第091章 iv.
iv. the caucus race
梅兹不仅是旧日王国的宝座所在之地, 同时也是阿雷西亚诺恩信仰的中心。在教典中,各教区的大神官彼此平级,但由于梅兹地位特殊,外加近一个世纪以来, 梅兹大圣堂的神官们积极扩张影响力, 君王与领主们之间的纷争又确实需要第三方的权威介入调停, 如今梅兹的大神官实质上有着统御诸国神殿的威信。
凯瑟琳王太后掌权期间, 大神官鲁伯特执掌圣堂钥匙, 革新派在王城内明显呈弱势。但自从王太后隐退,鲁伯特及蓝血派受到重创。以保住鲁伯特为代价,蓝血派不得不向革新派让步, 多位元老级的神官让出高位,堪称梅兹神殿运营中枢的十二人会议人选经历了一轮大换血。这也意味着, 梅兹宏伟瑰丽的大圣堂便成了蓝血与革新两派新一轮角力的竞技场。
其中一环便是审议奥莉薇亚·海克瑟莱的惊人发现。
审议会议进入第二天。
能列席神殿内部闭门会议的只有神职者。会议在与大圣堂比邻的圣约翰神殿举行, 即便是梅兹王国的王后也不得不在大圣堂的侧廊中等待。
“看来今天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天色不早, ”这么说着,苏珊娜从起身, 仪态雍容地将裙摆一捋,侧首向艾格尼丝说, “你留在这里等奥莉薇亚, 没问题吧?”
“嗯, 有希尔达陪着我。”
苏珊娜笑了笑:“警戒是好事, 但也别太紧张了。如果有什么,我会派尤丽佳找你。”
艾格尼丝颔首, 目送王后和随行女官们离去。
抵达梅兹前,艾格尼丝对于再次与苏珊娜相见略感忐忑:不知道她做出决断以来的表现能否让长姐满意。但是苏珊娜对此只字未提。作为王后她的确有许多别的重要的事要忙。比如例行的谒见, 还有为奥莉薇亚的审议与革新派、乃至蓝血派的神官和贵族们见面周旋,除此以外,苏珊娜身上有另一桩要事。
就在上个月,王后怀孕的消息传开了。
眼下国王奥古斯都只有一个孩子,王室再添人丁自然是好事。但这也意味着再过几个月,苏珊娜就不得不暂时退出众人视野。如果不在那之前解决围绕奥莉薇亚发现的奥秘引发的争端,也许会留下不必要的麻烦。
“有人已经开始从圣约翰那里出来了。”希尔达向大圣堂西侧的边门外张望。
艾格尼丝也听见了脚步和人声。她走到希尔达身侧,看了一眼说道:“大人物都还没出来,还要再等一阵。”
说话间已经有神官从圣约翰取道中间的回廊回到大圣堂。
艾格尼丝和希尔达向旁让出一条路来。
由于她代理科林西亚事务以来,局势出乎意料地稳定,经过的不少神官都向公爵夫人颔首致意。和上次来梅兹时不同,她已经不是备受冷落或非议的对象了。
艾格尼丝忽然向圣堂侧廊退了一步,躲进上色的玻璃窗格后,背过身去,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希尔达讶然看向她,无言站到她身侧。
然而还是没能躲过去。
“艾格尼丝女士。”
“法比安阁下,”艾格尼丝露出礼貌的微笑,“原来您还留在梅兹。”
“此番我也是为了参加审议才从南方赶来的。梅兹的夏天比科林西亚还要热一些,请您务必注意身体,不要中暑了。”
这数月间太多东西发生了改变,面貌与仪态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金发神官反而显得异常。这也是自然。假面是不会轻易变化的。
法比安既是行踪隐秘的武装组织艾奥教团的头领,同时也是多奇亚侯爵的儿子,第一次见面时,艾格尼丝就本能地感到,他所有的温和谦卑是经年累月养成习惯的伪装。况且理查当时拜托了这位危险人物“处理”了伊恩。
与其他为了传统或是权位而坚守阵地的蓝血派神官不同,法比安的行动背后有几乎偏执的信念支撑。艾格尼丝想尽可能避免与这个人有太多交集。
但对方此前已经数次主动黏上来拉拢她。看来这次也不例外。
“这位就是希尔达卿吧,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面对法比安的问候,希尔达抬了抬眉毛,利落又有几分戒备地应道:“你好。”
法比安也不生气,径自转向艾格尼丝:“奥莉薇亚女士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出来,在那之前,我想和您聊几句。”
苏珊娜在闭门会议中有自己的线人,但法比安也许能提供一些蓝血派那侧的情报。
艾格尼丝念及此,便向希尔达使了个眼色请她帮忙望风。法比安露出会意的浅笑,与她并肩朝侧廊深处走了一会儿,才停下脚步。
“您说。”
“我和您也不是陌生人了,因此请容我单刀直入。”法比安的这个说法让艾格尼丝略感不适。法比安诱导理查远征这件事难以查证。但理查的离去从各种意义上都让她获得了解脱。她便忍住没有打断,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这次审议即便再拖几天也很难有什么决定性的结论,双方的意见分歧实在太大,又都没什么让步的余地。我想王后陛下也清楚这点。不管是她还是您之所以在场,只不过是一个表示,一种施压。而确实如您的革新派朋友们所言,奥莉薇亚女士的发现还有许多未解之谜,眼下远没有到任何人都能使用魔法的地步。但让人担忧的是未来,一旦打开盛满了智慧之恶的盖子就不可能将一切恢复原状,因此鲁伯特大人也主张暂时封存这个发现,等到时机成熟再公之于世。”
这与法比安此前所持的说法并没有太大不同。然而他的下一句话便令她惊讶:
“但就这么将您的妹妹勘破的奥秘封存起来实在太可惜了。”
艾格尼丝吃不准对方这究竟是套话的诱饵还是什么别的劝说手法的第一步,便只以非常客套谨慎的措辞回答:“奥莉薇亚的发现是否有价值、如何处置,不是我该置喙的。”
法比安见状无奈地摇头:“您还是那么谦虚。您和奥莉薇亚女士是不同方面的天才,看起来您已经找到了如何恰当应用您才能的方式,这真令人高兴。”
越来越多的神官从圣约翰神殿中鱼贯而出,艾格尼丝不想再继续逗留,免得被太多人看见与法比安交谈引发误解。
“您也应当明白,现在我代替理查管理事务,不可能也不需要与尊敬的费迪南侯爵联手,至于神殿内部的两派争端和这次审议,恕我直言,我在乎的只有妹妹的安危,我是为此才来梅兹的。”
法比安弯唇:“不,我这次的行动与多奇亚无关。我认为,我与您的利益一致,我同样不希望奥莉薇亚女士落入危险的境地,更不希望您妹妹的才能被就此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