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感激地搭住。此刻她的确需要向他人借一点力气。刚才在弗雷德加面前维持镇定、坚守立场比想象中还要耗费力气。这么想着,她自嘲地低语:“我是不是很丢人?”
“不,完全没有。”简停顿片刻,带着些微怀念的惘然轻轻说,“如果夫人看见您刚才的表现,一定会十分自豪的。”
谈及母亲,艾格尼丝苦笑,没有应答。
亚伦此前的销声匿迹是伪装,但是艾格尼丝母亲卧床不起却并非流言。虽然并非亲生的孩子,但亚伦到底是她一手抚养成人,加之亚伦又担负着整个家庭乃至荷尔施泰因的重担,他遇刺显然带来了过强的刺激。
得知母亲卧床的消息之后,艾格尼丝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出嫁以来,她几乎没有和母亲有过个人上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她无法想象母亲会倒下。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也依然站得那么笔挺。艾格尼丝曾经说母亲为伊恩突然消失哭过,那是谎言。伯爵夫人爱尔门嘉德不会为了这种事哭泣。没有什么能弯折她的脊背。
不管是那时,还是更久远回忆中,她以目光追着母亲背影、却驻足不前的无数个时刻,艾格尼丝都这么坚信。是让这样的母亲捂脸哭泣的自己、是没有天赋的自己有错。母亲和只会低下头的她不一样,母亲会永远直视前方。苏珊娜更像她真正的女儿,奥莉薇亚则分毫不差地继承了她的固执和骄傲。
本该这样。
但也许母亲并没有艾格尼丝想象得那么坚强。或许那只是艾格尼丝一厢情愿的幻想。兴许爱尔门嘉德还在许多孩子看不见的时刻哭过。她也在衰老,岁月侵蚀了她坚不可摧的从容。
母亲老去了。
这简单的念头开启了一道门,艾格尼丝不敢窥视门后的光景,只能挪开视线。
“您的房间我刚才已经确认过了,没有问题。”简见艾格尼丝长久地沉默,善解人意地转开话题,而后压低了本就轻柔的声音,“他在等您。”
艾格尼丝一怔,以余光确认四周:“简……”
“是我自作主张了?”
艾格尼丝看向长年陪伴自己的贴身侍女,感到自己即便否定也毫无说服力。
正如理查之前所承诺的,伊恩如今重获身份,光明正大地与公爵夫妇随行。在红堡的大火中理查损失了数名骑士、随行人数原本就略显不足,加上理查对于伊恩声称自己此前受命前往梅兹传信的说法没有否定,伊恩便一如既往地顺利重新融进了人群。
但为了避嫌,从梅兹启程以来,艾格尼丝与伊恩不要说私下见面,甚至连交谈的机会都屈指可数。要说对此完全不介怀当然是撒谎。
在简略带揶揄的注视下,艾格尼丝转向前方:“我知道了。”
简闻言微笑:“不过,要先让我给您换身衣服、然后拆掉发髻。”
“简……”
被取笑的感觉竟然也不坏。
“那么我就告退了,如果需要什么,我就在门外。”
客房卧室门阖上,艾格尼丝用手指梳理着发尾,起身才走了一步,便被人从后拦腰揽住。
她被熟悉的气息勾得想要立刻回头。
“别动。”伊恩将脸埋在她肩头,嗅着她垂落的发丝来来回回地磨蹭。
艾格尼丝放任他去,垂眸看向交叠在她身前的双手。伊恩戴那枚素面戒指的位置留下了痕迹。她不禁伸手,掌心与他手背相合。
伊恩停了停。
两人一言不发地维持了片刻这视线无法相交的拥抱姿态。
艾格尼丝首先回头,但伊恩再次将脸颊往她颈侧贴,仿佛有意阻碍她看清他的脸。
“怎么了?”她被伊恩的卷发发梢挠得痒,不禁缩起肩膀。
“撒娇,”伊恩的声音含笑,但艾格尼丝总觉得她以肌肤和发丝看到了他欠缺笑意的眼睛,他顿了顿,加大以臂膀圈住她的力度,反问,“不可以么?”
“不,只是……有些不习惯。”她再次回头,伊恩没有再躲闪。
他自嘲地哂然,绿眼睛里有未出鞘的刃光一闪而过:“也对。”
古怪的是,这熟悉的猜忌姿态反而令艾格尼丝安心:“可我没说讨厌。”
“真是坏心眼,”伊恩轻描淡写地抱怨,报复似地拨开她的金发,在后颈啄了一下,再次出声前的停顿出卖了他的戒备,“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艾格尼丝在他们之间的荆棘再次冒头之前,不知该说是别扭还是坦诚地答道:“可能不止一点。”
第083章 i.
伊恩讶然沉默。
艾格尼丝在吐出那反常直白的心声前并未想得太多, 他的反应反倒让她无端难堪起来,她不禁别开视线:“怎么了?”
“有些不习惯而已。”伊恩故意将她此前的答句原样奉还。
艾格尼丝闻言,情不自禁在他脸上戳了一下权当表示不满。
伊恩却就势捉住她的手,双掌相合包住, 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但我想你的程度, 一定比你想我的程度还要多一点。”
艾格尼丝的耳根立刻开始发烫。还在白鹰城的时候, 伊恩并非没有顺着话头说过比这还要热烈、还要不着边际的动听话。但那时候艾格尼丝认定那些词句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仅仅是漂亮的词藻罢了, 并不曾真正去倾听过。
但现在……
到底是哪里发生了变化呢?
艾格尼丝都觉得不可思议。哪怕是这样为了幼稚事斤斤计较的胡话,竟然都能煽动起她喜悦的心潮。但在欢喜的树荫下,不安的光斑在徐徐摇曳。
她不怀疑伊恩, 他没有撒谎。但他是如此拼命地想要向她证明他比她投入得更多一点,就好像--
艾格尼丝强行截断了思绪, 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转开话题:“好累……
“你和弗雷德加搭上话了?”伊恩没有陪伴理查参加晚宴, 对于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
“只说了几句,他对我虽然没有什么敌意, 但也早就决意不被海克瑟莱一族笼络。”艾格尼丝这么说着又想叹气了。
“别叹气,”伊恩又伸手在她眉间一点, “也别皱眉。”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你这要求也太蛮横了。”艾格尼丝无可奈何地勾唇。
伊恩竟然深以为然地颔首:“嗯。我也这么觉得。”
艾格尼丝愕然无言。
“不服气的话, 你也蛮横一点不就好了?”
在对方噙着捉弄笑意的注视下, 艾格尼丝垂下视线:“那么--”
“那么?”
从未说过的话卡在舌尖, 她的脚趾都因为羞赧而蜷了起来。
“嗯?你想说什么?”
艾格尼丝只觉得今天的伊恩分外坏心眼。半是放任自己,半是报复, 她猛然将整个人的重量往他身上压去。伊恩措手不及,失去平衡跌坐床沿。艾格尼丝顺势趴上去, 额头抵着他胸口,半晌没说话。
伊恩微笑了一下,无言地捋着她的头发。
他仿佛全都明白,却等着她自己说出口。
“我……”艾格尼丝卡住了,缓了缓换了措辞重来,“我要开始说丧气话了。你……不许不听我说。”
“当然。”
话是放出去了,但艾格尼丝良久都没能吐出下一句话。她抬头,有些窘迫、又有些自嘲地低语:“不行。”
她再次深深低下头去:“连撒娇我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别的了。只要和他人接触,我就笨拙得无可救药。”
伊恩并没有急于否认艾格尼丝的自我苛责,反而淡淡说:“安慰你的话有多少我就能说多少,但你并不想听吧?”
的确如此。
艾格尼丝需要的并非安慰。他人善意的首肯并不足以颠覆她对自身的消极评价。即便不安的褶皱暂时被鼓励的话语抚平,之后她只会因为沉溺其中而对软弱的自己而倍加厌弃。
停顿良久,她自言自语似地发问:“为什么……他们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我反而做不到?”
“他们?”
“即便尽力不去想,但我还是不由自主把自己和亚伦、和苏珊娜比较。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制造出所有人都感到舒适的氛围。而我只能充当微笑的布景,如果对方不找出下个话题,我甚至连对话都很难进行下去。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
“你想要改变这点?”
艾格尼丝抬头,她想要像样地抱怨,可就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样的丧气话都停滞在她的喉头。无法吐露的话语灼烧起来,热意上涌,熏出泪意。她想要重新埋首,将眼中不争气的水汽藏起来,伊恩却以指腹阻住她低头。
他端详她片刻,宛如目送什么远去,无可奈何地苦笑:“那么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不……”艾格尼丝下意识要拒绝,懊悔地抿紧双唇。
伊恩的反应比她预想中要平和,沉静地问:“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寻求你的帮助才需要你的,不是为了什么益处,”艾格尼丝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我……”
伊恩没有容许她说完,匆忙地接口:“我明白。但是我想那么做。”
艾格尼丝的背脊上蹿过一丝凉意。明明谁的话都没有问题,她依旧感到与伊恩之间裂开了一道无法咬合的缝隙,却偏偏无从辨析这不安的源头。
在她细想下去之前,伊恩恶作剧似地凑到她耳畔吹气:“当然,之后你可要好好向我道谢。”
艾格尼丝缩起肩膀向后躲闪,却自然而然找到了彼此的嘴唇。
到底数日没有见面,仅仅是一个吻,两人的呼吸便略微紊乱。
“嗯,我收到了预先支付的一部分报酬,”伊恩挑衅似地舔了舔上唇,话锋全陡然转回原处,“先容我确认一下,艾格尼丝,你眼下的目标是什么?拉拢弗雷德加?如果我们按照原计划明日就继续启程,要突然让他改变主意会非常困难。”
艾格尼丝怔了怔,还是答道:“弗雷德加急于劝阻理查出征,至少会拖延一两日行程。但即便多了这点时间……只怕到最后弗雷德加会不得不认可理查的决定,但那也只是世代对拉缪一族的忠诚使然。一旦我代行领主的指责,一切就难说了。”
“如果有苏珊娜那样的魔法就好办了。不过换而言之,相同的魔药也行得通。”
艾格尼丝睨了伊恩一眼:“不论是咒术还是魔药都太容易留下痕迹了,一旦被揭穿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糕。”
“我知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该把与弗雷德加在短时间内搞好关系当做目标。”
艾格尼丝像是因为伊恩的话语立刻想到了什么。
伊恩哂然:“双方之间的信任和交情当然很重要,但这并非唯一达成目标的手段。至少就我所知,南科林西亚与布鲁格斯都会在家主换代时重新宣誓履行对彼此的义务。因此--”
“我最需要的是弄清楚弗雷德加想要从科林西亚公爵那里得到的东西是什么,还有布鲁格斯作为主城、还有我能提供什么……”
艾格尼丝即刻会意,伊恩的神情反而一瞬间有些复杂,但还是有条不紊地继续陈述:“就是这样。南科林西亚虽然在诸国之中相对富庶,但与荷尔施泰因不同,这里大小领主的数量极多,各自控制的封地很小。因此,入侵别人的土地掠夺物资、短暂开战而后缔结和约,这样的事是家常便饭。伯爵本人对南科林西亚的控制恐怕也只局限于自己家族的领地,只能辛苦地维持各方平衡。”
“具体来说,是哪几方?”
伊恩思索片刻答道:“越是靠南,与布鲁格斯关系淡薄、支持与多奇亚结盟的人就越多,而与这些人敌对的人则会极力笼络南科林西亚侯爵乃至公爵。神殿内部的分歧是另外一回事,总之错综复杂。”
“你对南科林西亚的局势竟然那么了解,”艾格尼丝自觉失言,突兀地别开了视线,“抱歉……你原本就是科林西亚人。”
伊恩自嘲地笑起来:“嗯,莱姆斯其实离我的家乡并不远。”顿了顿,他轻描淡写说:“虽然时间短暂,我也多少接受了一点身为继承人的教育。当然,柯蒂斯名下的土地本就小得可怜,和邻居总是因为水源和林地之类的事小打小闹。”
艾格尼丝深感话语贫瘠,最后只是轻轻将脸枕到伊恩肩头。他们都不是擅长看着别人的眼睛说出真心话的人。伊恩更是鲜少提及自己被送到白鹰城之前的过去。
伊恩无言地抱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