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当年是哪个人偷摸找上她,嘱托他不在长安时务必请她多帮小娘子盯着周围不安好心之人。
这般还不够,文曦绕着长孙蛮转了两圈,发间都落上不少雪花,戏谑道:“你跟你笔友交情甚笃,每次写信都能装一厚厚鼓鼓的大信封。这件事儿咱们劳苦功高的魏兵曹知道吗?”
“……我跟小梁州谈得都是私事儿,要旁人知晓做什么?再说了,这两年他不常在长安,不知道也很正常。”
长孙蛮睁眼胡咧咧的本事打小就会,可惜文曦不吃这套。她放平目光,一脸“我懂我都懂”的神色继续问道:“私事怎么还叫我每回都看见,你这是强词夺理。”
长孙蛮正色,“你不一样呀。我们之间说得是什么你还不清楚?修改律例本就常有疏漏,有你这位殿前红人在旁指导,我们肯定少走许多弯路。是吧,文大才女。”
文曦没想到她在这儿大大咧咧把话说出来。
她显而易见收了打趣,捏住她手,又往周围看了看,小心谨慎得长孙蛮都皱了皱眉头。
“这里没有旁人,你放心。”
文曦摇头,颇有些无奈,“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没有旁人,可隔墙有耳。这里是皇家内宫,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况且你如今都尚未编成,也未与你爹娘提过一句,若贸然被他人听得传了出去,恐怕朝中难免起些动荡风雨。”
她说得是实话。
长孙蛮肩头一坠,有些累又有些乏的吐了口浊气。
她与小梁州的初识不为其他,只因当初与林滢一封通信。
她忍不住吐槽了几句长安治下乡县官府不作为习惯摆烂,可能情到深处不由自己,言辞稍许激烈了点,也不知怎么的就被路过的“小梁州”同学听得一耳朵。反正据林滢回信来讲,当时她被长孙蛮的言辞逗乐了,忍不住有模有样念出声,这才被人听见。
这位小梁州同学也是个热血有为之士,一直觉得自己周遭社会对贫下中农十分不友好,后来为民登入邙上学宫,满怀雄心壮志想要清洗官官相护黎民蒙冤的社会风气。结果一听长孙蛮敢于直言挑战官僚面子,当即拍桌就求林滢引荐一番认识。
长孙蛮呢,正好也缺个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毕竟她懒得无法成功写完一本厚砖头一样的律典。而且相比于那些咬文嚼字的专业人士,长孙蛮更深知自己功力不足。
至于为什么不将伙伴目标放在某人身上……可别提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刚送了花儿给别人,别人都还没想明白呢,自个儿倒先临阵脱逃一溜烟跑出长安了。看得出来为了逃他什么都不挑,连出差这种苦活儿也稳稳接住了手。
长孙蛮气得只能憋了又憋。
等人一两月后从他郡返回长安时,那张熟悉万分的脸又屁颠屁颠凑上来,长孙蛮差点没忍住白眼一拳呼他脸上。
她算是想明白了,指望他能不逗人取笑,还不指望第二天的太阳升不起来。
至少没了太阳还会下雨。可魏山扶从头狗到尾,就是死性不改。
“等这次翻过了年,开春你就要及笄了。想好了吗?”文曦声音淡淡的,拉回她的目光。
长孙蛮侧目,瞥见她脸上笑意。见少女回望过来,文曦意有所指提道:“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你想好先接触哪一方面吗?如果是赋税方面,我可以先给你开个小灶。”
“男子弱冠立业成家,咱们女孩儿也一样。及笄过后,长公主不会再放任你散漫下去。”文曦耸肩,“提前接触熟悉一下,总好过我那会儿刚上去手忙脚乱吧?”
“可我想把律例先新编整理出来。”
“可这事你没告诉你娘。”
自打公主府彻底揽政后,她爹娘就忙的不行。近年来,司青衡也常常驻兵在外。
要不是长孙蛮课业学得好,每次对何照青的发难都能准确无误作答,恐怕她爹娘早就抽出手来特意关照她了。
不远处传来小花又惊又讶的高呼。
长孙蛮叹口气,她抽出雪泥缝里竹伞,“你说得对,不能再拖下去了。”
文曦挑眉,“我可没说这样的话。”
长孙蛮把伞递给文曦拿着,好将手里的信塞进腰间布袋,“是,你没说。是我耳朵出了幻听,一不小心听错了。”
文曦抖落掉伞面积雪,先是陪她在原地站了会儿。
等人收拾好再抬头时,她才慢悠悠又道了句:“刚从递上来的折子看到,咱们的魏兵曹明日就要返京了。”
长孙蛮行走的步伐微微一顿。
仔细算来,这是魏山扶任官近两年时间以来的第七次回京。
每一次他停留匆匆,就又接到校尉部命令返回营中叙职。
小花尖叫着扑过来,小脸儿被冻得通红,身后宫人面色焦急,正小跑追着。
长孙蛮赶忙蹲下身把人搂住。
她慢吞吞想,也不知道这人回来又要待几天。
第97章 乾坤
三人从柏梁台下来就顺着道往内宫门走。
文曦撑着伞,行动举止优雅镇定,反观旁边两人又蹦又跳,活像一对猴精。
长孙蛮牵着小花,一会儿带人踩踩雪,一会儿又把冰凉的手贴人脸上,直惊得小姑娘尖声一叫,一溜烟就往前跑。
“诶!你跑什么跑,慢点儿啊——”
长孙蛮笑得眉眼弯弯,一手招呼她回来,另一只手团吧团吧一小捧雪,打算等她倒回来送上意外惊喜。
文曦在旁边满脸无奈。
结果小花回是回来了,却不是被长孙蛮招呼来的。而是那边儿突然着急忙慌跑来一个宫人,小花跟人撞了个正着。
看样子事情紧急,那宫人也顾不得一番礼数,朝长孙蛮这边儿张望了一眼,就连忙抱起小花就往回跑。
长孙蛮皱起眉头,等人跑近了些,才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忙里忙慌的。”
宫人颠了颠手,把小花又往怀里搂稳了些。他面容焦灼,忙道:“郡主,奴婢是永巷黄门双喜,应七公主传话,前来请您和文大人赶紧过去一趟。淑……文娘娘她快不行了!”
即使月前就早有准备,听到此话后的文曦依然脸色惊变。长孙蛮愣愣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个小黄门双喜刚刚说了什么话。
小花人小,但耳聪目明,打学步那会儿就懂得’察言观色’。当下见两位姐姐脸色都不算好,她也没再玩闹,只一个劲儿咬着手指头。
长孙蛮略略收了收心神。她扒拉下小花的手,嘴里勉强说出一句话:“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劳烦你帮我把小花送回万俟大人身前。”
双喜连声应下,临走前又嘱咐道:“郡主和文大人切莫再耽搁了,文娘娘……现在就等郡主来了。”
……
长孙蛮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吃着淑妃做的糕儿长大的,那些精致美味的小点心长安城中无人能复刻一二。
就连那座享誉洛阳风靡一时的秋遗楼,长孙蛮也觉得它无法比拟永巷之深一座小小庭院飘出来的糕点味儿香。
而如今,曾做出如此美味的那名妇人病容疲惫,躺在床上招手让她过来。
文曦抹了抹眼角泪花,万分不舍松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姑姑……”她忍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
“出去吧,带着霜霜。以后……你费心些,有空看着她点儿。”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放心。”
淑妃没再说话了。
她只注视着文曦带走霜霜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长孙蛮坐在脚踏上,握住她冰凉的手。
屋里炭火充盈,温暖如春,却似乎怎么也暖和不了将死之人逐渐发凉的身躯。
妇人露出一个无力笑容,她回应着,轻轻抓住了长孙蛮的指尖。
“冰姨。”长孙蛮忍住鼻腔酸涩,安抚她道,“太医署最好的太医马上就赶过来了,您放心,您不会有事的。”
“不,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不必为我难过,能活到现在,看到她能这么大……我已经很满足了。”
“太医令很快就来了。您……”
“郡主,听我说下去。”她费力喘了口气,抓住长孙蛮的手也松了松。
长孙蛮连忙握紧她滑下去的手。
“您说,我在听。”
“我要说的这个秘密,我守了一辈子。可我不想她继续背负这层枷锁活下去。她不适合这个深宫。”
她说着,从枕下摸出一串青玉佩。
看得出来被人时常拿出来摩挲,束缚青玉的绳络已有些磨损失色。青玉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姿态惟妙惟肖,可见雕工一流。
“这是……”
“这是她父亲留下的玉佩。”
长孙蛮有些呆滞。她显然听出来,淑妃口中所指的霜霜父亲,并不是那位尸首都无处辨寻的先帝。
她笑了笑,疲惫眉眼有了几分释然轻松,“文冰不是我的名字。在很多年,我还叫文雪。”
“没有人知道,文家夫人曾生下一对双胞胎。因为在姑母的谋划里,文家必定要接任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位至极尊,怎么可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幸好母亲舍不得我,她拦住了父亲欲杀之心。从出生时,我姐姐文冰就是人人尽知的文府娘子,而我只是寄养在郊外庄子上的野丫头。”
文雪口中的姑母正是殉葬帝陵的文太妃。
“庄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相比于文府,我其实更喜欢那儿……我不仅会做糕呢,我还会种菜,还会酿酒。就连那个人也夸我的米酒好喝……可惜,这些文冰都不会,要不是她喜欢吃糕,我可能连糕点也碰不得了。”
长孙蛮嘴里苦涩至极。她这会儿猛然想起来她娘曾提过一句“偷梁换柱”。
想来那会儿萧望舒就已经知道文家私自更换礼聘者的事了。
“那你姐姐文冰呢?”
她咳嗽两声,苍白无色的唇又漫上鲜血。
长孙蛮忙将帕子拭在她嘴角。
“文冰死了。突发天花,府里医工治不好,又不敢外传内宫,以免耽误文家这场好不容易求得成宗松口的礼聘。姑母等不得,父亲也等不得……有姑母在,我顺利地嫁进了皇子府。”
“再后来……”文雪看着那枚青玉佩,目光留恋,“我发现我有了身孕。”
“是你在庄子上遇到的那个人?”
“我跟他其实没什么缘分。”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拿开嘴角洇血绢帕,“他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刀客,一不小心滚进我菜田里,压坏了我好一片菜苗。我心疼菜苗,所以救了他。可他还不上菜钱,我只好让他作陪相抵。”
“他曾说过要带我走。可我等了好多年,等得有些累了。”
雪下大了起来,卷在风里,呼啸着狠狠摔在窗面,发出哐当哐当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