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渺看不过去,喝道:“鲁元直你干什么!还打不打了!”
“这群废物送到手上都进不去球!命我去中传?公西璧,你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还以为这长安是你公西氏一手遮天?”鲁元直冷哼一声,当即策着马儿跑远。
当年长公主回京,以“祸乱朝纲”之罪废黜皇后公西韫,戴罪之身发往皇陵。又令清君侧,公西氏被遣返乡颍川郡,上下三族无诏不得回京。鲁家身为殿前红人,自然看不上如今落魄的公西璧。
现在正是中场休息,见鲁元直跑开换马,孙渺也驱策着马儿出场。
看样子刚刚那番调换位置并无人听进去。
公西璧也不恼,仍微微笑着。时隔多年,鲁元直说得是实话。如果没有这次上林苑摆宴,或许他还没有机会去做那一件事——想到这次千里迢迢回到长安的目的,他目光轻敛,侧过脸看见不远处神态紧张的少女。
“行了,别看了。”
公西璧回神,玄袍少年从他身旁慢悠悠经过。两人同为何照青得意门生,只他大上几岁,早些时候在东殿里学习,少有与这位师弟照面。
魏山扶扯了扯缰绳,望眼场外计筹官,懒洋洋道:“事不过三的道理谁都懂。与其浪费口舌争辩,不如等会儿直接下人。再送她们一筹,敢吗?”
鲁元直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就该吃些败仗教训,好好锉一锉他的锐气,让他自个儿挂不住面子知难而退。
公西璧摇头失笑:“五筹六筹有何区别?”
这便是同意了他方才轻狂之言。
魏山扶放声一笑。将要离去时,公西璧似看见了什么,突然拦住他:“等等,比赛再缓上片刻。我出去一趟。”
“你……?”魏山扶循着他目光往另一处一看,见林滢匆匆离去的背影,便有些明了。他皱眉,显而易见地不赞同道:“这里不是清净地。她糊涂,你也看不明白?”
上林苑耳目众多,林滢偏偏要挑这个时候私会一见,怎么看都冒险至极。
公西璧低叹:“我总不能一直让她等着。丹阳公主说得对,五年太久了,她不该被我耽误下去。为她为我,她们和公西氏不能再有瓜葛。”他笑了笑,面容雅致温柔,“放心,这是最后一次。”
魏山扶听出他言下之意,眼眸微眯,“你要退亲?”
他若记得没错,那年长安兵变,丹阳与公西氏私交甚密,两家小孩儿定亲一说也传得有鼻子有眼。
公西璧低声纠正:“六礼未行,何来退亲一说。女儿家待字闺中,最重声誉清白,我只是去送还一些东西。”他笑里含着几分肃重,“上林苑宴后我就要启程返乡,这个时候见一见正好。有些话说清楚,她也能早些放下。”
公西璧自入长安,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平日若想私见林滢,免不得会遭公主府留意。不如趁上林苑人多眼杂,无人注意这一时疏漏。
眼见劝他不下,魏山扶歇了心思。
他回首瞥了一眼远处。
迎风幡动,长孙蛮牵着马儿。也不知道文曦刚说了什么乐子,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
他想,诸如“待字闺中”、“女子清白”等条条框框,只有酸腐老学究才会在意。
而这些铁定跟长孙蛮沾不上边儿。
长安近日谣言他也听了一耳朵。相比于长孙蛮苦闷多日,魏山扶并没有不悦,相反,他还有些自鸣得意——这下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长孙蛮关系亲密。毕竟他们之间的情谊经历过生死考验,是比文曦萧成霜等人还要要好的关系。
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打算由先生引荐,在平就殿诸位同窗见证下,同长孙蛮来场别开生面的初次相认。
谁知道多年不见她依然不改逃课作风。
但很显然,变化的结果远远超出他的预见。
甚至于时至今日,长安茶余饭后总少不了提一提那段初见。
晋陵君不得不由衷感慨自己料事如神。
……
长孙蛮干了碗凉汤,又接过文曦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汗。
文曦一边擦脸,一边盯着远处皱眉:“他们起争执了?”
长孙蛮抽空瞄一眼,看到那群突然四散跑开的少年,也不惊讶。
似早有预料般随口应道:“许是吧。他们都是临时凑一块儿,自然没我们配合默契。要不是为了这次宴席顺利,想来他们也不会硬凑上场助兴喝彩。你瞅瞅,孙家那儿子脸都黑成锅底了。”
文曦比她大上两岁,今年也快及笄了,前不久才被耳提命面相看长安众位年少郎君。
提到孙渺,她倒是有几分熟悉:“孙家家风严谨,这个孙渺也从小被养成了固执古板的性格。光禄丞做惯殿前近侍阿谀奉承,家里人也学着踩高捧低,孙渺看不上鲁元直,实属正常。”
“……你又怎么知道?”
“长安百草图听过没。我祖母的老姐妹年前送了一本过来,说是给我掌掌眼。”
“啥?”长孙蛮还真没听过这东西,“你该不会是说他们都是——”
文曦无辜点头,“百花图是相看美人儿,百草图自然是看俊俏郎君了。这孙渺虽然性格不大出彩,但人生得端正,百草图也有他一席之位。”
长孙蛮眨巴眨巴两下眼,猛然爆笑出声。
“有才,有才……你祖母真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搁这儿选妃呢。林滢、林滢,你说她好笑不……”她扭过头,却没见人影。
长孙蛮揉着肚子抹抹眼泪花,一边憋笑一边摆手问:“林滢呢?”
“不知道。”文曦捏捏眉心,她就知道这事儿说出来丢人,“霜霜,你看见人没?”她抬头问看台上的小姑娘。
这会儿太阳大,萧成霜捧着脸,懒懒答道:“往那头去了。我看她脸色不大好,估计是被吓着了。”
“谁吓她了?”
“我说那边儿。”萧成霜瞄了眼鲁元直,问长孙蛮:“鲁家很得你娘欢心吗?怎么他家儿子公然揍人呀。那一鞭子要是抽下去,公西家的小哥哥可就要破相了。”
长孙蛮笑意一僵。
文曦伸手揪了把萧成霜手背,瞪眼示意她闭嘴。后者委屈巴巴靠回凭几,眼睛瞪得老大,敢怒不敢言。
……
滴漏倒了两次,被玄队那方延长休息的比赛终于开始了。
不多时黄浪滔天,烟尘漫漫,激烈争逐又紧张展开。
长孙蛮眼里有些担忧,她策马经过询问林滢:“你还好吧?怎么脸色这么差。”
林滢勉强笑笑,一双大眼睛嵌在瘦白小脸上,更显得她整个人脆弱不堪,似一阵风便能击倒。
长孙蛮皱起眉。
她逡巡四周,一眼瞄准那道润玉君子的身影。
“他欺负你了?”她低声问。
“……没有。”
“那你怎么——”
“阿蛮。”林滢轻轻摇头,蹙起的眉尖似也含了哀求,“不要问了。我、我们……继续打球吧。”
长孙蛮担心:“可是你状态很不好。”
林滢低下头,道:“没关系的。我……想和他打完这场比赛。”
空中鹰隼盘旋,发出一声尖利长啸。隐隐约约中,似乎也能听到不远处马蹄疾奔,像是她爹娘那群围猎名利场已经在返程途中。
长孙蛮直觉告诉她不该再打下去。
可一对上林滢那双凄婉哀愁的眼睛,她张了张嘴,发现除了一个“好”字,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长孙蛮深深吸了口气,策马入场。
墨菲定律诚不欺人。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变故突发就在这一瞬间。高高抛起的七宝毬快如残影,玄队那群身强体壮的少年使出全力自然不可小觑。长孙蛮分不出心思看顾左右,她一双眼睛全然盯在球上,紧握月杖蓄势待发——
“小心!!!”
“阿蛮!!”
“清阳郡主!”
所有的景物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开始变得滞缓。
长孙蛮侧目,一柄甚为眼熟的月杖在半空划出漂亮弧度,带着清风迎面挥来。似滞了滞,又似狠狠地、不留丝毫余地地,风声贯耳间,她轰然瞧清了那柄形如偃月的杖端。
“嘭——”
乌杖横飞突来,力道之大,直将那柄赤月杖从中折断。
少年身上还带着热烘烘的汗意。
长孙蛮被他紧紧护在怀里,心口怦怦直跳,愣愣的,尚还没从方才的危险中反应过来。
靠着的胸膛不住起伏,他似乎怒极,暴喝道:“林滢!”
这一声,终于将长孙蛮震回了神。
她颤颤眼睫,视线一抬,好巧不巧撞上不远处刚回营地双双勒马的夫妻俩。
她爹眯起眼睛,才从围猎场出来杀气难掩。她娘面无表情翻身下马,身后跟的士族重臣纷纷不敢抬头。最尾巴上是姗姗来迟的林滢她娘……对,林滢。
长孙蛮咬紧牙关,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低眼,看见摔下马的林滢沾上泥泞,神情恍惚,狼狈不堪。
第82章 春秋
打猎缘故,萧望舒换了一身轻装,乌发高束,眉眼清冷出尘,更比平日多了几缕锋芒。此时此刻,她丢开缰绳,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夹道而立的众人见之莫不胆寒。
司青衡有心拦一拦她。
在她看来,这场危险长孙蛮没有率先察觉出来,是小姑娘自个儿学艺不精。往小里说,都是一群孩子,比赛过程中偶有失手实属正常,萧望舒若要因此发难,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再说了,她就觉得长孙蛮不能太宠着——慈母多败儿啊。
不料一旁的林冰羽先把她给拦住了。
“你拦我作甚。”司青衡皱眉。
“林滢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若非有心人挑唆,她不会大胆到如此不顾体面。”林冰羽冰雕似的容颜神情未动,“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丹阳的手笔。”
司青衡乐了。她勾了勾缰绳,目光停留在不远处公西璧身上,“何以见得?为什么不说是公西小子在挑唆?小女儿情窦初开,为自己情郎做些谋利之事也属正常。”
“公西璧自小作为冢子培养,被公西一族寄予厚望,端方守礼,心性澄明,从不沾世故风月。不然依何照青痛恶外戚的性子,公西璧也不会被他看中收入门下。”林冰羽侧脸看她,“前些时日丹阳频传书信出京,想来应是与颍川郡通气。”
司青衡挑眉。倒没想到漏了这一茬。
前段时间她忙着折磨逢燮,天天蹲在水牢里,三千刀刮得她手腕都要不利索了。
“那你说说,丹阳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居然蠢到用自己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