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然后点点头,道:“也是。长公主的匕首要是再准一点,这儿。”他指尖一转,折扇轻轻一翻,而后抵在自己心口上,“我不就没机会再想了。说到底,还要多谢殿下施恩。”
嗯……???
长孙蛮瞪圆了鹿眼,耳朵跟身体同时一震,竖得笔直。
不是吧不是吧,她之前心里瞎哔哔的那些’肺腑之言’,居然还真就发生过??她爹娘还真就感情深捅一捅??
长孙蛮自认是条废柴咸鱼,她觉得她搞不明白,她更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立刻就出去,找一地方麻溜躺平认清现实。
他俩爱咋地就咋地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丘比蛮这辈子捏鼻子认栽,这爱神谁愿意当谁当去——开过一次杀戒的和尚他还能是和尚吗?已经学会激情捅刀的夫妻还能算夫妻吗!
去他喵的相爱相杀,呸不对,应该是去他喵的相杀至死。
长孙蛮逐渐木然,甚至还想跳出来大声哔哔一句:不就是当个孤儿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爷十八年……啊呸,爷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啊!互相伤害啊!
当然,白日梦很轻易就碎在长孙蛮犹犹豫豫的脚上。
她这一犹豫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中途开了个小差。这就好比前世上课那会儿,她弯腰捡了个橡皮擦,一抬头就看见数学老师擦得一干二净的黑板,再低头,跟抄了一半的笔记又开始干瞪眼模式。
一如现在,她爹娘不知道又来回戳了对方多少个痛脚,两方交军胜负参半,她爹看样子气得想杀人,她娘那一贯的好修养也被丢了个干净,从眼到唇,无一不在叫嚣讥嘲。
……就很离谱。
她爹似乎终于突破了阈值,脸色陡转,气极反笑:“萧望舒,你这一辈子算来算去,临了还被你自己养出来的几个废物反咬一口,你不觉得可笑吗?萧复是你精心扶上帝位的毒蛇,丹阳是你闲来无趣逗乐的鬣狗,如今豢养成灾,你还嘴硬不肯承认事实。”
“自长安逐杀至今,你的棋子都跑来打你的脸,可你并不意外。为什么?因为你早就认清了萧复的本性,更深知把林家留给丹阳后患无穷。可你还是这样做了。我就不明白了,你爹临终前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到现在也没生过一丝怨怼。是不是他萧复明日起兵攻打徐州,堂堂长公主也会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是又如何?!”
她不甘示弱地同样高声回应着,清亮的瞳孔倒映出男人的黑眸,一样怒火中烧,一样几近疯魔。两个人挨得极尽,咫尺之距,连空气都稀薄了起来。
长孙蛮不自觉捏紧衣袖,呼吸发紧。
她听到她娘逐字逐句说道:“他要徐州,我给。他要逢家,我也给。十三州天下只会姓萧,你长孙无妄,永无可能。”
“就算他想要你的性命,你也给么?”长孙无妄面色生冷。
萧望舒没有回答,可她未曾退缩的眼神已经替她回答了一切——只要能荡平四地诸侯。
长孙无妄像是到这时才拨开七年光阴的迷雾。
他的眼眸愈发暗沉,像一头重新审视猎物的孤狼,他看着萧望舒,犹如看着一场怦然消散的镜花水月。
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寒,直白地、毫不留情地咄咄逼人:“你对你的父亲深信不疑。好,你想为萧复死,我不拦你,可你别把阿蛮带上。她是我的女儿,她有自己的人生,她不需要为任何人活。”
萧望舒皱眉:“我从来没有……”
“你明明知道胎像不稳,从有孕开始就有滑产的征兆,可你还是甘愿冒险长跪守灵,只为了替逢林二家争取回京的时间。孝比天大,更遑论是天子驾崩,没有人敢上前提一句封棺下葬。满嘴仁义道德之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自拆家门。”
萧望舒别过脸,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尖锐:“阿蛮被孤照顾的很好。你决定逃出长安时就该清楚,你没有资格再说这件事。”
“我没有资格?是,我当然没有资格。长公主跪倒在先帝灵前时,我还在被一只匕首钉在了鬼门关。等我好不容易醒来了,面对的却是登基为帝的新皇,以及我早产体弱的女儿。”
长孙蛮摊开手心,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湿漉漉的薄汗。她知道自己是个早产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早产大有来头。
顺顺当当理下来,估摸应该是:
七年前她爹娘闹崩,奈何她娘还怀有身孕,她爹这个行动派打算把人捆回去,没想到她娘反手就捅了一刀,直接把她爹给整昏迷了。
恰逢成宗驾崩,她娘无暇分身,也就没有继续管幽州人马出逃一事。为了等回兵力,她娘估计法子都用尽了,最终不得已跪在灵前,才等到了逢家和林家。
而也是因为这一跪,长孙蛮提前出生了。
大概是他的不依不饶彻底触怒了她。
萧望舒正过身,怒喝道:“早产一事非孤所愿,阿蛮的身体孤比你更清楚,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是我生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健康!”
长孙无妄一愣,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几乎是立刻就丢盔弃甲,“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生阿蛮不易。我……”
“不必了。”
她没有再留给他一句时间,极快地错身相过,摆明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长孙无妄拉住她,垂眼望去,敛尽戾气的眉宇只剩下无奈。
“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早产都不是我们想看见的结果。阿蛮身子不好,也并非全是早产的缘故。你有没有想过,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走进了一环又一环的迷局。”
萧望舒顿住脚,她回眼看来,清瞳里是一片嘲讽。
长孙无妄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他只是自顾说着:“章守义历经两朝,曾侍奉你爹近十年,对体弱不足之症最是了解,为什么会单单对你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成宗对你说过什么,能让你如此信任他,但章守义我若记得没错,祖籍来自益州蜀中。”
“那又如何。”
“益州蜀中,毒蛊猖獗。你身上迟迟不见好,不是病症,而是因为你中了蜀中毒术。这些毒相辅相成,多年来逐渐让你的脉象呈气虚体弱之症,常人难以辨明。”
萧望舒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她平静看着他,静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如果我说,阿蛮也中了毒呢。还是跟你同出一宗的蜀中毒术。你身边常人难近,除了章守义有机会,还能有谁。”
他微微俯低了身子,眉眼压得极为平顺,低低呢喃着:“玄玄。”
像是俯首称臣。
第37章 风波
萧望舒心头一跳。
她呼吸微滞,不动声色地转开眼,语调平平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长孙无妄失笑。他直起身,恍然方才那一声呢喃只是错觉,“秦互师从神医葛玄晏,他替你号了三次脉,才确信告诉我这个结果。退一万步来说,幽州与公主府的确利益相争,我作为一个合格的对手,是不该轻易告诉你……可章守义千不该万不该,把念头打在阿蛮身上。”
他笑意轻缓,根本看不出手上力道大得几乎能把她骨头捏碎。萧望舒却丝毫不受影响般,一双清凌冷淡的眼睛收敛了所有情绪,一动不动地、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
一时间,两人掣肘对峙,再无答话。
同样在这个时候,博物架后偷听墙角的小姑娘,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震惊与不知所措。
别误会,她可不是被自己中毒的消息给吓到了。长孙蛮费力眨了眨眼睛,想迫使自己迅速回神。奈何她爹嘴里蹦出来的深水炸弹一个比一个惊人,她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书中那段令人唏嘘不已的结局。
原书中,萧望舒一生都在谋求算计,手握大权,无人敢争其锋芒。迁都平寇,拥立幼帝,扶持楼太后垂帘摄政,一度在朝堂中掀起腥风血雨。
年幼的帝王尊她为太主,花信之年的太后也要看她眼色行事。大抵是厌倦了中庸的制衡之术,在她的打压挑拨下,四地诸侯自相残杀,死的死散的散。以致后来除了幽州之主长孙无妄,再无人能制衡兵势壮大的魏家。
当然,魏家纯属闷声发大财,萧望舒一时疏忽埋下祸根,也未尝不能理解。
长孙蛮纵观全局,不由感慨一声杰克苏男主光环果然非比寻常。
要知道古往今来能达成一统天下的枭雄能有几个?哪一个不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如果这对名存实亡的夫妻没有相杀多年,萧望舒的杀心也不会愈演愈烈,面对楼太后突然传回来的契机,萧望舒竟然没有多想就夜入宫闱,只为了拿捏住杀死燕侯的把柄。
结果威慑朝堂十三年之久的萧太主,仅仅只在史书最后落了一笔’旧疾突发’。冠冕堂皇得让人一眼看出真假。
作为一个局外人,长孙蛮可以说是男主光环让反派强行降智,也可以说是萧望舒和长孙无妄两人早已杀红了眼恨不得手刃对方。
可作为局内人,此时此刻深知结局的长孙蛮突然醒悟,她一直都忽略了一点——萧望舒是被人毒死的。不是鸩酒,不是丸药,而是蜀中毒师特制的秘香。在萧望舒进宫的那一天,熏在楼太后的衣服上,只为诱引毒发。
以前她总觉得奇怪,却没深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她爹把一个个惊雷砸在她面前,长孙蛮终于准确的锁住这段剧情——萧望舒的毒发身亡,不是突如其来,是早有预谋。她从很早开始就中了蜀中的毒。
后知后觉地长孙蛮冷汗淋漓,她由衷地庆幸起来,幸好楼氏已死,幸好她爹手下高手如云。如若不然,一直在跑偏剧情的路上越走越远的长孙蛮无法想象,原书剧情庞大的车轮轰然压在脸上。
一想到这儿,她冷不丁狠狠打了个摆子,结果手没控制住,一袖子卷下博物架上的瓷瓶。
“啪嚓”一声,同时惊醒了屋中三人。
长孙无妄最先反应过来,他转身厉喝一声:“谁!”
萧望舒极迅速地掩去脸上的发白。良久的相持中,她的浓烈不安像潮水一样翻腾咆哮,已经快要使她窒息。她难以否认长孙无妄的话没有道理,她必须承认这件事完全跳出了她的掌控。
……
是在什么时候被下的毒呢……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萧望舒难得一见地有些失神,她抿紧唇。
那个时候腹背受敌如履薄冰,萧复若不能成功登基,野心勃勃的诸侯会有无数借口送宗室子进京掌权,萧望舒没有太多选择,即使她知道萧复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守灵时她为求安稳,每日都要喝上一碗安胎药。章守义是成宗留给她的天子近臣,能自由出入紫宸殿而不被怀疑,秘不发丧期间,也是他在外斡旋,挡回了一切闻风而动的探寻眼线。
章守义身为太医署院判,医术卓绝,安胎一事交给他再合适不过。没有人会怀疑天子近臣端着一碗药送进紫宸殿,即使是有,那也是送给成宗的续命药。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这位缠绵病榻的帝王何时咽气。
殊不知,从侍孝到哭丧,萧望舒拖了多久,也就喝了多久的药。直到……她等回了林家和逢家。
……
长孙无妄没有迟疑,他步履如风地绕过屏风,手中折扇朝帘幔缓缓一探,指尖蓄力。只要有任何异动,他随时可以——男人眼底的戾气瞬间消散。
青缦下露出小姑娘肉乎乎的一张脸,她愣愣眨巴眨巴眼睛,乌黑溜圆的眼珠澄澈清明,倒映出男人挺拔的身影。
长孙无妄一时失语,“……出来站好。”
话刚说完,他转过身往萧望舒那儿走去,长孙蛮只得乖乖听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爹后面。
再然后,两位大家长看着她,神色都有些不大自然。
长孙蛮小心翼翼举起手,结结巴巴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也什么都没听懂。”
“……。”很好。
正待问话的爹娘齐齐一噎。
……
长孙蛮虽然脑子不大灵光,时不时会来一出短路,但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投机取巧行为上,颇有心得。
一如现在,她娘抱着她坐在软榻上,长孙蛮灵敏嗅出她娘心情应该算是十分不好。
房间就剩她娘俩,距离一家三口尴尬会晤的高光时刻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她娘什么事也没干,就搂着她出神。
美人怀中虽好,可也不能像木头人一样一直待着吧。长孙蛮不仅脖子疼,两条萝卜腿也麻的没有知觉了。她痛定思痛,握拳鼓足勇气,委婉提醒道:“阿娘,我们是不是该用夕食了?”
她娘颤了颤浓密眼睫,似乎是被她惊醒了神,“阿蛮饿了吗?是我不是,怪我忘记时辰……”
长孙蛮满脸惊讶,这样没有方寸的萧望舒她从未见过。
她拉住她娘的手,问:“阿娘,你怎么了?”
她娘顿了下,放空的视线终于停在她脸上,“我没事。我只是想起……再过不久就是阿蛮的生辰了。”
提到这个,长孙蛮顿时来了精神,“等元月一过,天就开始回暖,我的生辰也到了!今年不在公主府里,咱们来了洛阳,到时候……”说着说着,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小脸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我忘了,不能再轻易跑出去。”
她一高兴就忘了,他们一家三口是在逃命,不是在游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