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的道谢,曲沉舟站起身,弯弯腰,回了礼,又重新坐下。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这边的管事并没有苛待他。
“那正好,我带回来点糖蒸酥酪,吃完再回去。”柳重明把尚带着余温的碗取出来,递过勺子的时候又问:“喜欢吃甜的吗?”
曲沉舟犹豫一下,还是接过勺子。
没有人生来不爱甜味,尤其对于他这样的人,在奇晟楼里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点甜,照理说,他本该喜欢甜食的。
可从前的经历让他的身体强烈地抗拒这种味道,至少在上一世里,即使在宫中,他也一口都没有吃过甜点心。
柳重明自顾自低头吃了两口,才发现他没有动勺子:“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这么拘谨。”
“不……”曲沉舟轻声回答:“我不吃甜食。”
“不习惯吗?”柳重明对此表示不理解,连三弟那样看着冷冰冰的人都对甜食来者不拒的:“尝尝看,我娘做的糖蒸酥酪很好的。”
曲沉舟手中的勺子慢慢切入软滑的酥酪里,尝了一小口——说的也是,再活一次,他也该试着抛开过去,尝试着品一口甜滋味。
酥酪顺着舌尖在口中滚动,强烈的甜味刺激得两颊发酸。
他蹙着眉尖,勉强咽下一口,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柳重明刚察觉到他的异样,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已将脸扭去一边,猛地呕出一口。
不光刚吞下去的糖蒸酥酪,连晚饭也吐了出来。
柳重明悚然,忙上前一手托住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面唤人进来收拾一地狼藉。
“怎么回事?”他从没见过对甜食有这么大反应的人,狐疑地从那一碗里尝了一勺,与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曲沉舟的胸口起伏不定,强忍着满口的恶心,轻声答:“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柳重明追问。
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怪异之处越多,他就越是想一探究竟,而且每次看到那份平静被不经意间撕破,他都忍不住将眼前的人与梦里的人重叠在一起。
下人收拾完毕后,关上门退了下去,卧房里只剩下二人。
曲沉舟垂目看着他们不经意间交握在一起的手,退了一步,抽出手来。
许多事涉及到他们之间的前世恩怨纠缠,自是不能说出口,可有些事只与他自己有关,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对方去奇晟楼随便问一问,谁都知道,那是楼里许多人当笑话讲的谈资。
“世子勿怪,我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
柳重明递给他一杯水,等着下文。
他点头致谢,慢慢喝了一口,平静下来。
说起从前的事,他心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很爱吃糖果子,后来有一天,我爹说只带我一个人去赶集,给我买糖吃。”
柳重明想着方无恙拿回的那几张纸,心中一紧。
“我爹给我买了一包糖果子,然后让我跟着另一个人上了马车,说会送我回家,”曲沉舟看着茶杯中晃动的影子,微微勾了勾嘴角:“然后我就被卖到了奇晟楼里。”
除了这件事,太久前的其他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他甚至不记得这一路上怎样哭闹挣扎过,只记得融化了一手的糖果子,苦得难以下咽。
从那以后,他再也吃不下带甜味的东西。
屋里一时安静得令人窒息,他将整杯水都喝下,才冲淡了喉中令人不适的味道,歉然道:“对不起。”
柳重明的生活距离这个故事太远,只见到自己家中的冷清压抑,却从未想过会有人连家也没有。
“你……”开口时,他才听到自己喉间的干涩:“你恨你的爹娘吗?”
“恨吗?”曲沉舟平静地看着他:“只有对心里忘不了的人,才有爱恨,对于陌生人,什么都谈不上。我连他们的长相都早已忘记,自然也谈不上恨。”
在这凝视的目光中,在短短几句话中,这些年的压抑和苦闷同时拧成滔天的浪涌,向柳重明冲撞而来,又被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挥散退去。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陷在对方这样身心都如此绝望的境地里,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从容,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能铸造出这样的一个人。
看似稚气却成熟,看似疯狂却理智,看似单纯却复杂,看似卑微却冷傲,看似脆弱却坚韧。
像是能看穿他一样,曲沉舟笑了一下:“世子,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难,冷暖自知。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帮得上忙。所以不用自怨自艾,也无需同情他人,咬着牙走下去,总是会有尽头的。”
也许是今晚气氛正好,也许是难得有两人再次这样共处的机会,他没有再刻意地保持沉默,也没有掩饰自己。
重明的烦恼和困扰,他从前年幼不明白,只知道依赖着重明,亦步亦趋,此时却比谁都看得清楚。
从前那只手牵着他,让匍匐在尘埃中的他渐渐站起来,最终站在九重门的最高处搅动风云。
那这一次,就让他牵着年少的重明,走出迷雾,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机会。
柳重明像是被这番话带得入了魔,怔怔呆了许久,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侯门世子,而对方不过是个卑微的下奴。
他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因为课业不顺,烦躁地摔了纸笔,哥哥为他把东西捡回来,温柔地摸着他的头。
“重明,不要着急,一点点去做。”哥哥的笑容像是四月的春光:“万物有序,静待花开,这些话你现在还不懂,记住就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没想着去擦,甚至没有去考虑以对方的身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么久了,第一次能让心中的痛苦流淌出来,不再硬撑着坚强,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想起,他也只有十七岁,本应该是任性放肆的年纪。
曲沉舟就这样陪着他坐着,看着他滚落的泪水慢慢干涸,才倒了水递过去。
“谢谢世子今天还想着为我带回甜点,”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曲沉舟才站起身:“天色晚了,世子请早些歇息吧,下奴告退。”
“不!”见他就要向后退,柳重明想也不想,突然一跳起来,一把牵住曲沉舟手上的铁链:“别走!”
人虽然被牵住,他却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罕见失态的模样,若是叫白石岩看见的话,恐怕不止是笑话他那么简单,甚至会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着了道,入了魔。
“别走。”他的喉头滚动一下,只能喃喃地又重复一遍。
也不知道是因为猝不及防的眼泪把心里掏空,需要一些别的来填补,还是因为这样安静的夜里,那些仿佛真实发生的梦境会不请自来。
曲沉舟不多问缘由,从善如流地回来坐下。
一个人像是忘记了前世今生,一个人像是忘记了责任和怀疑,就这样,非常安静地,谁也没有说话。
灯油逐渐见了底,火光忽闪几下,把夜色还给了宁静。
如水的月光铺洒进来,一直照到两人的脚下。
“月色真美。”曲沉舟轻轻赞叹一声。
也许老天待他,真的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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