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芒。”且当远方有高烟滚滚而至时,仲念幽却仍是有插科打诨的闲情,只见这位来自于冥界的大能徐徐俯身往下,借由半蹲的姿态将两者之间的高度差距拉近,支棱在膝盖上的两手乍看平平无奇,可就是这么十指纤细的指头,却在不久前让陈芒可谓是吃尽了苦头,仲念幽的云淡风轻体现在战斗中的方方面面,哪怕黄袍已经竭力去把握拿捏那人在行云流水之间的瞬息破绽,可后者圆润的变化实在太快,以至于当陈芒刚要抓住一处破绽的时候,瞬息万变的战场就已然跃到了更加无法预料的情况。
在战场上遇见一个无从捉摸的敌人无疑是棘手的,因为你完全不知道他在下一秒究竟会从背囊里取出怎样的奇招加以御敌,要是遇见一些不过打肿脸装胖子的二流子还好,但若是遇见那种不世出的,并揣有招招死手的绝技的奇才的话,保不准就得在那从未于人前创出名堂的技能手中脱下几层皮;
但比起捉摸不透,更叫人感到羞辱的,是那一类故意将破绽卖得极为明显,却总能胸有成竹地保证为敌者难以借此大展拳脚的可憎家伙,这一类人往往多是在剑尖上跳舞的货色,其中阴沟里翻船的例子纵观历史今朝也不在少数,但如果真是遇上一个像仲念幽这样的存在,其所故意卖出的破绽,就往往可能成为在对敌者身上堪称致命的危险。
为了阻拦仲念幽的单骑入极寒而不及一切代价的黄袍正是因为心中的那一抹急迫,这才如同“循序渐进”般被后者带入了其一手为之铸就的漩涡,落入涡旋的中心,陈芒自不然就失去了得胜的可能,只能在万般无奈中将无数落拳轰向那虚幻而无伤大雅的“棉花”,将本能“但求无过”的结局,一步步地推向身死道消的悬崖边缘。
“经由剑圣之手落定的昆仑山中,似乎没有你的一席之地啊。”仲念幽看着那个就连抬手都显得无比费力的黄袍身影,嗤笑道:“还真是不公平呢,明明你为他奉献了那么多东西,可到头来,他却没有顾上你。”
明明想要反驳,明明想要握拳,可就算心头的念头再怎么强烈,落到实处的劲力却只能在他那破碎的身体中带起一阵气血翻涌,然后便是更加急剧的七窍流血。此般狼狈而又渗人的模样,其实早在数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就该成为陈芒的宿命,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有郑昇的出手相助,在后来,便是来自敦煌的勾肩搭背,他们两个人合力将属于陈芒的命运一路延后,直至今日。
也许,老天爷已经厌倦了这场游戏,也许属于陈芒自己的宿命,也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吧?牵强地回过头,看着那已然近在咫尺的狂奔身影,陈芒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顺带在嘴角扬出世间独属黄袍的最后微笑。
不知道哪里来得气力让他的右手再度迸发出空前的气力,陈芒一把抓住了仲念幽的脚踝,寸断的经脉中燃起璀璨的光晕,似要将自己身体当作他对于仲念幽,亦是对于姜乐冥的最后的临别赠礼。
但当仲念幽的瞳孔瞬间收缩的时候,这位冥界第一人便已然惊觉不妥。可这一次,素来都棋高一着的仲念幽,却失去了一向的主导地位,就连抽身都来不及,他便已经为那膨胀的金光所吞噬。
“不!!!”只是来迟一步的悲鸣响彻九霄。
冥冥中,陈芒仿佛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小时候。他躺在村口的沙池里,神情略微有些茫然,身边蹲着的那个女孩,是他那还未曾离开的姐姐。
“懒虫,太阳晒屁股啦。”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用食指戳着男孩的鼻子,巧笑嫣然地说道,等到后者的眼神终是与自己对视之后,她这才一把抓住男孩的右手,将其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带将一根鱼竿递给了神情仍是有些恍惚的男孩。
“不是之前就说好了么?”女孩侧着脸,轻笑道:“今天我们要去钓鱼呀,难道你忘了吗?”
“钓鱼……”那一日早晨,他们便约定了在第二天的同游,只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冲垮了建设好的一切,如摧枯拉朽的铁骑奔腾,踏碎了那一座本来是安安稳稳地伫立在世界以外的和谐村庄,那一个美好的约定也就此成为彻底的绝响。
“快起来啦。”背过身的姐姐咕囔着嘴巴,佯怒地催促道:“再不赶快一些的话,我可就不陪你去了哦。”
她本来想这么说,可一回头,却看见好不容易才站定的弟弟这会儿却泪如雨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几乎是止不住地从他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化成半空中的断线珍珠,源源不断地砸在地面上。
“都多大个人了,还喜欢哭鼻子。”姐姐很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但手脚却极其利索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三两步走上前来,温柔地擦拭着那些温热的泪滴。“好啦好啦,姐姐刚才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不会不陪你去的啦,慢慢来就好,不着急哈。”
“嗯……”比女生要矮上一个脑袋的男孩抽噎着回应道,几乎就是在下一个瞬间,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女孩的腰,一点也不害臊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嘟囔道:“姐姐……姐姐……”
“在,在。”一开始还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受到男孩悲伤气息感染的女孩顺势搂住了男孩的娇小身体,轻声回复道:“姐姐在呢,又做噩梦了吧?”
“嗯……很长很长的噩梦……我梦见……我梦见……”
“不用说哦。”女孩用一只手温柔地捂住了男孩的嘴巴,旋即摇了摇头,浅声道:“我都知道的,所以别怕。姐姐不是都在这里等你了么?”
姐姐……
男孩仰着脑袋,痛哭涕零,沙哑的啜泣说不出完整的言语,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气音的流转。点点星光从二人的身边缓缓升起,映照着那时刻多年之后,终是得以再次彼此相依偎的温馨……
苍天之下,但见一束灰色的光柱拔地而起,不费吹灰之力地在那圆润如意的金光屏障上踏出一点崩塌破碎,紧接着便闻得爆鸣齐响,犹如沙场擂擂战鼓,令金色的屏障炸个支离破碎,再回首,便是一道衣衫稍显褴褛的男子仍然傲立于星光飘零之中,唯一双深幽眼瞳似是因为某些始料未及的原因而显得略是狼狈。
“怎么这儿的每个人总会想着临死反扑呢,扑了一遍又一遍,真是麻烦死了……”仲念幽的掌心之中尚且还抓着一块,也是唯一一块残留在世的黄色布匹,喟叹道。
“我要你的命!!!”只是,没等仲念幽的自言自语暂告一段落,横空斩下的一记蔚蓝掠芒便迫使仲念幽不得不连忙收敛感慨的心思,侧身让出一步恰到好处的距离,借由简单的步数轻松避开了这初次大开大合的锋芒毕露。
然而,且当仲念幽才刚刚迈出一步,眼看就要避开那落刃锋芒的瞬间,一柄几乎是在同时形现人间的匕首却已然高悬在这位冥界之人的眉心前,暴戾的气焰根本无从收敛,带着自出世以来的狂放,径直扑向那必然要穿颅而过的结局。
来者双管齐下的布局妙极,但仲念幽想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虽然刚才的确是因陈芒那始料未及的自杀式袭击而动摇了部分根基,但整体修为还在,由是,同样的风驰电掣也一并出现在男子的左手之上,只见一阵光晕瞬闪,那柄短刃就已然被如铜浇铁铸的两指锢在半空之中,尚与其眉心相差几寸的距离。
“我说过我们还会……”原本认为初见的下马威就这样而已了的仲念幽自以为有了启齿说话的机会,这才刚刚抬起头来,嘴巴还没嗡动个几句话呢,突然一记几乎与脑袋齐平的摆腿却是猝不及防地自左边横扫而来,由于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间隔的空隙,加之仲念幽还分神说了说话,以至于男子没能像拦下忆寒那样挡下这一记银月弯弯的怒鞭,被一脚踢出数十米,衣衫在沙漠中拖起一路长烟。
“剑起!”姜乐冥单手掐诀于唇前,难掩悲愤之情的双眸变成一片血红,犹如倒映着血海尸山的炼狱。随低吼而飘扬起伏的蔚蓝剑罡裹挟封鞘长剑腾空而起,今人御剑,剑芒起风,三者同承一线,仅消片刻便营造出霸绝的煊赫气魄。
仿佛有顶天立地的身影应运而生,来者将独存于世的单臂高举过顶,宛若于须臾间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限制,以影握住那一柄径自升空的长剑,英气非凡,气宇轩昂。
起袖荡开那一路衍生而出的浓烟滚滚,但当仲念幽的视野再显清明之时,那仅以一人之名便令整个冥界为之动荡的身影是唯一映入男子眼帘的存在。
“剑圣敦煌……”仲念幽极力抑制着自己内心中无比悸动的情绪波动,几番调整过后落得的结局便是万般低沉的默默长叹。“永远都是你啊……”
“下去给陈芒叔陪葬吧。”空灵到不间杂任何情感的声音一如上苍赐下的判决,傲空的身影更是旋即化作一抹流光,尽数汇入不远处那位少年的体内,再定睛望去,却见那少年已然单手托剑,足以破空的锋芒应顺勾勒而划出皓然弯月,啸然起,不坠凡尘,不起迷雾,一路澄清而来。
“第一次啊……”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体内不知何时被种下金黄色的种子的仲念幽眼睁睁地看着夺命的剑芒袭杀而来,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任何应对的举措,只是轻声地喃喃自语道:“来此人间的第一次,远远算不得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