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女子, 身份无疑是低贱的。
那么她生的孩子呢?
是不是天生就是低.贱的?
有那样的一位母亲,有着这样的身世,哪怕父亲是自己的父亲, 在这侯府里面, 他是不是也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他们能允许他在这侯府里安生长大, 让他也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般锦衣玉食,还让他读书明礼,是不是他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简扬的嘴唇, 被抿得泛白。
他垂下眼睛,盯着祠堂深灰色的地面,努力将眼中蕴积上来的泪水平复下去。
简扬决不允许自己丢脸到, 让身边这个女人, 看到他哭。
没出息的人, 才会哭!
简扬倔强地想。
他想他很很快就会长大的, 等他长大了,他一定会走出这座深府,到那时候……
“地上凉,你起来吧。”季凝忽然的声音,打断了简扬心中的宏愿。
他还未想清楚“到那时候”如何呢。
“你父亲已经让你起来了。”他听到季凝又说道。
简扬咬了咬嘴唇, 吸了吸鼻子。
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吸鼻子的声音小到听不见,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自己。
祠堂里很空旷, 那一声刻意压抑的吸鼻子声, 反倒脆生生的,清晰可闻。
简扬的小脸儿腾的红了个通透。
季凝秀眉挑了挑, 想笑, 忍住了。
这么点儿的小孩子, 自尊心强着呢。若是自己笑出了声, 只怕这孩子以后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简扬本以为自己没出息地吸鼻子,会收到季凝的嘲笑。
没想到季凝竟仿佛根本没听到那响亮的一声似的。
小小少年偷偷地长舒一口气。
他也假装之前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岂料,因为跪得太久,猛地一起身,简扬险些一个趔趄栽倒。
小小少年脸上刚退却的红色,一下子蔓延到了脖子根儿。
他慌里慌张地躲闪开季凝拉他的手——
差点儿栽倒已经够丢人的了,要是再被这个女人扶住,简扬觉得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
他飞快地跳起身,疾步蹿出了祠堂,在季凝错愕的目光之下,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季凝:“……”
也许她真的年岁大了?
都不知道这孩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季凝走出祠堂。
迈过祠堂的高门槛,她已经身处祠堂之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祠堂内——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季凝的心底划过异样的情绪:这座祠堂里面供奉着的,是简家几代英灵。因为曾经有他们,和无数将士的舍身为国,如今大齐圣京才能保得住安稳。
但愿,这份安稳,能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
季凝心中默祷。
“少夫人。”身后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季凝的深思。
季凝恍然回神,对上的,是作恭顺状的林诚。
因为那个“少夫人”的称呼,季凝有刹那的失神。
“林管家。”季凝朝林诚颔首。
“是。”林诚应和一声。
季凝正疑惑他何以还在此处,只听林诚继续道:“还请少夫人移步,小的要掩上祠堂的门了。”
季凝醒然,忙快步走到一旁。
见林诚极熟练又极恭敬地迈步入内,先是小心谨慎地检查了一番是否有明火和未燃尽的香烛等物。
等到确定无碍的时候,林诚才躬身退出,将祠堂的两扇大门合紧。
于是,那里面一排排的祖宗牌位,就消失在了季凝的视线之内。
“少夫人还在这里?”林诚颇为意外。
季凝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而是道:“林管家很是尽心负责。”
林诚垂首谦道:“不敢。老太君最是礼敬祖宗,小人也是依命行事。”
季凝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却忖着:你这哪里只是依命行事?俨然就是老太太的影子。
祠堂前面的空地上,简扬的那两名教养嬷嬷还立在原处,似在哆哆嗦嗦地等着不知何时才能降下来的处置。
旁边,常青和玉篆各据一角,谁也没瞧谁。
季凝挑眉——
她的贴身侍女,和简铭的亲信下属,好像不大对付。
季凝暂压下浮上的心事,含笑向林诚道:“这两位嬷嬷……”
不等季凝说完,林诚便恭顺道:“大郎君的事,自然是侯爷与少夫人做主。”
说罢,朝季凝揖了一礼,离去。
“少夫人”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用过了?
林诚默叹。
他此刻还能想起那张温婉的脸……
可惜了!
林诚暗自摇头。
那一位已经离世多年了,且不知这一位如何呢!
看着,倒不像是个难相与的。
季凝盯着林诚的背影盯了许久,直到林诚左拐,消失。
他行走之间都挺拔着脊背,生恐别人看出来他有了年纪似的。
季凝莞尔。
林诚这是给老太太报信去了吧?
他大概会将他在祠堂内外所见都禀报给那位邹老太君吧?
季凝心想。
瞧那位老太太双目炯炯有神,哪里像是身体有恙的?
是时候向那位老太太请安了吧?
季凝忖着。
她没法忽略在祠堂内的时候,老太太投向她的目光。
那道目光很快就转开去,季凝却从中掂对出了探究的意味。
季凝转脸,看向那两名教养嬷嬷。
两名嬷嬷慑于季凝的身份,皆低垂下头。
季凝温声道:“大郎年纪还小,日常起居、饮食还要两位嬷嬷多上些心。”
两名嬷嬷同时愕住。
她们以为季凝会质问,甚至苛责她们。不成想季凝竟是半分责备没有,还对她们语气颇为平和。
这风格,可跟之前那位二太太大不相同啊!
那位二太太啊,就是她身边是奴才,都跋扈得不得了呢!
两个嬷嬷大着胆子抬头,彼此对视了一眼。
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这位少夫人,好像和别的主子不大一样?
两个人接着都垂下眼去,恭顺地说定会尽职尽责,照料好大郎云云。
季凝点了点头,向二人道了声“辛苦”,便让她们散去,各自干各自的营生去。
这位少夫人,竟就这么着放了她们了?
两个嬷嬷都暗自称奇。
眼瞧着少夫人的身影消失了,连跟在她身后的常青和玉篆,也都不见了踪影,两个嬷嬷才真的确认,季凝并没有惩罚她们的打算。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只要她们以后尽应尽职责,一心一意地照料大郎便好。
两个嬷嬷也是在侯府里待老成的,怎么会听不懂季凝的意思?
两个人一起悄声退去,心里都不禁将这位少夫人和府里的其他主子做起了比较。
简铭还未回来,简扬此刻还在书房里。
季凝不放心,便吩咐常青道:“大郎那里,你去瞧着些,别委屈了他。”
常青之前被简铭留下,其实就是留待与季凝分派的。
简铭的意思,是怕二太太主仆难为季凝,这一点季凝明白,常青亦明白。
常青跟了简铭许多年,还未见简铭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季凝的吩咐,他自然照办。
“夫人放心,我这便去书房守着,”常青说着,又龇了龇牙,“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找大郎的麻烦!”
有常青守在简扬的身边,季凝略觉放心。
她带了玉篆回到自己的卧房内,方感到腰酸得紧,小腹也觉得酸.涨得慌。
这是月事其间脱不开的反应,尤其她之前还在祠堂里站了那么久。
玉篆看出季凝身体的不适,扶着季凝在榻上歪了。
“姑娘得好生歇一歇,外面的事,还有侯爷呢!”玉篆劝道。
季凝没言语。
侯府里的事,恐怕不是简铭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
过去,季凝未曾深涉的时候,对这常胜侯府中的事便有几分猜想。而今看来,她的那些猜想,未必不是真的。
简铭是个不擅内宅事务的,何况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想把内宅里的事权攥在手里——
准确地说,是老太太想攥着事权,而二太太想夺了事权。
这婆媳两个的关系,看似平和,其实内里大有文章。
季凝是个敏慧的,端看今日祠堂里的一幕,她便看出了些端倪。
她无意争夺内宅中的事权,无论老太太还是二太太,若是相安无事,她们谁乐意管家谁管去,季凝乐见其成。
可是,现实情况却是,府里的情形,没法让季凝安然坐等。
二太太这样的,显然不会安分,以后只怕跳腾得更厉害,惟恐天下不乱的那种。
老太太便是想大事化小,恐也不是每件事皆能照顾得到的。
而且,只看今日之事,二太太的矛头直指简铭。
季凝做不到不理不问——
她怎么能任由旁人针对简铭而无动于衷呢?
无论是为了简铭,还是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她都不能坐视不理啊!
所以,季凝特意打发了常青去守着简扬。
她可不确定,简铭不在的时候,府里还有什么人,敢对简扬如何。
简扬啊……
季凝的脑海之中,又映出了简扬那张倔强的脸。
三个孩子之中,唯有简扬和简铭有三分像。
或许是简琮和歆儿更像他们的母亲,而不大像他们的父亲吧?
既然不像父亲,自然也不会和简铭这个亲叔叔相像。
简铭如简扬那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倔强而细瘦的小小少年?
季凝这样想着,心里对简扬便添了两分怜意。
她坐不住了,撑着身体坐起来。
“让小厨房准备些热汤热饭,还有点心,”季凝吩咐玉篆,“你亲自去,拿食盒装来。”
那孩子指不定从什么时候起,就饿着肚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