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北尽头, 就是皇宫的南大门。
此时,两名小黄门从宫门里面出来,紧接着便飞跑起来。
两名小黄门各自的身后,跟着一队荷刀持枪的禁卫军兵。
他们如凶神恶煞一般, 扑向路上的行人。
须臾之间, 呵斥声、糟乱的脚步声、惊呼声……甚至鸡飞狗跳之声, 响彻朱雀大街。
不过半刻钟的工夫, 朱雀大街上的车马行人就被赶了个干干净净。
远离宫门的道两旁, 做买做卖的小商贩早就被禁卫挥枪撵跑,连两侧平日里热闹非常、人头攒动的各样店铺, 也都被迫不得不合起窗板、门板,不得不暂时歇业了。
整条大街上,只有几个尚未来得及离去的寻常百姓,被禁卫军兵的长.枪、大刀威吓着, 又被小黄门手里的拂尘柄狠狠抽了几下子, 方慌慌张张地逃远了。
眨眼之间,圣京城里最最繁华的街道上像是遭了贼——
尘土暴起, 地上横斜着菜叶子、碎鸡蛋、鸡毛……甚至还有两只不知道何人的破布鞋。
季凝直看得眉头大皱。
她隐约觉察出来这两名小黄门和两队禁卫军将要做什么。
可是这副作派……与肆虐百姓的强人何异?
季凝侧眸看向简铭。
简铭的脸色很不好看,始终冷冷地盯着那些军兵的所作所为, 手里的新马鞭被他攥出了褶皱。
季凝能感觉得到他的愤怒。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同样是大齐的军人, 简铭一定看不惯他们这样对待无辜百姓吧?
简铭带的兵,一定不会如这些禁军一般吧?
常青的脸色也不好看, 左手几次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但他到底是个周全的, 忙趋马向简铭道:“侯爷, 再不出城, 恐怕城门就要关了。”
简铭脸色沉郁, 拧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城门,吩咐道:“保护好夫人。”
“是!”常青应诺。
他们出城,原是带了些骑卫的,常青手一挥,那几名骑卫便分作两队——
一队围定季凝身处的马车,保护季凝;另一队则紧紧跟着简铭的马,分毫不敢放松。
一行车马,眼看着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今日刚好有校尉当值,早一眼认出了常胜侯府的马车上的徽记。
他自是不敢阻拦的,在简铭的马侧赔笑见礼道:“侯爷这是要携女眷出城啊?”
简铭睨他一眼,并不搭言。
后面常青夹马腹紧随上来,微微笑道:“汪大人今日当值?”
“不敢!”汪校尉忙向常青一拱手,“常副将好!”
常青点了点头,一指紧闭的城门:“我家侯爷要与夫人出城赏春,还请汪大人让弟兄们打开城门。”
汪校尉作了然状:“原来是侯爷与殿下要出城啊!”
简铭听他说“殿下”,显然指的是季凝这位“景贤公主殿下”,眉峰微挑。
只见汪校尉并未马上令手下打开城门,而是又赔笑道:“今日昭媛娘娘回府省亲,卑职还以为殿下与侯爷也要去季府同贺呢!”
他如此说着,眼神转到了简铭的脸上,悄悄打量。
简铭的脸色仍是一变未变,他干脆就未搭理汪校尉抛出的话头儿,而是用冷飕飕的声音道:“汪庆,你是等着本侯入宫请旨,才能开城门吗?”
此言一出,再配上简铭那副冷意森森的眼神,汪庆很有一种自己已经是个死人的感觉。
“侯爷说……说笑了!”他想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却嘴角僵硬得厉害,似是被冻僵了。
“本侯没有说笑。”简铭的声音极淡,却极冰寒。
汪庆“咕噜”吞咽了一下,总算咧开嘴,五官好歹拼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侯爷是陛下最看重的臣子,侯爷想做什么,陛下定然是允许的。”
说罢,大声吩咐手下打开城门,让简铭一行出城。
简铭察觉到他话中的深意,眯了眯眸,道:“汪校尉若觉得本侯逾越了法度,大可请你的上官参奏本侯!”
说着,一夹马腹,出城而去。
一行车马辘辘,很快便通过了城门。
后面,汪庆则盯着简铭的背影,嘬着牙花,神色纠结。
简铭的意思他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大齐子民,无论何等身份,都得遵守大齐律。就算简铭有过错,他这个小小的校尉也参劾不得。
可是,万一哪一日,他不再只是个小小的校尉了呢?
汪庆撇了撇嘴,心说看起来这位侯爷和那位景贤公主殿下的关系,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隔阂……须得赶紧将这个消息禀报主子。
简铭在城门口与校尉交涉的时候,季凝早已经放下车帘,安坐于车内。
她的耳朵可一直听着外面的对话呢!
原来,方才那些跋扈的小黄门和禁卫军兵驱赶百姓,真的是为了季钰回府省亲。
可是季府早就在多日之前就从仁义巷,搬去了大齐达官显贵府邸聚集的锦里。那里距离皇宫很近,出了宫门西转,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就到了,根本就不用占不了几步朱雀大街的地界。
季凝的心往下沉了几分。
她再次轻撩起车厢的窗帘,朝身后城门的方向看去——
几名守城门的官兵,正将城门合上。
在那两扇越合越近的高大城门之间,越来越窄的缝隙之内,季凝看到一众内监模样的人,正将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而朱雀大街的两侧,正被另一伙内监拉起的黄绸拦起……
黄绸啊!
那是天子才能用的规制啊!
哪怕是皇后,甚至贵妃,回府省亲这样的排场,或也能说的过去。
然而季钰,她只是个三品昭媛。
且还是一个刚刚册封不久的,三品昭媛。
眼前的两扇城门,隆隆地合紧了,再也不给季凝的视线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
季凝的一颗心也沉到了湖底。
一重城门,仿佛将她与城内的世界,隔绝成了两个。
其实,所谓隔绝,又何尝是此时才有的?
季凝无力地撂下窗帘,轻轻靠在了车厢内的靠背上。
常胜侯府的马车是舒适的,连当日季凝入宫的时候所乘的宫中的马车,都及不上这一辆少颠簸。
季凝突然觉得很好奇:是因为常胜侯府格外注意改进府中的马车,还是因为她所乘坐的这一辆,被特别地照应过呢?
若说老太太或者二太太的马车,被改得特别舒适,季凝倒是能够肖想。
不过,这一辆,显然既不属于老太太,也不属于二太太。
遍观整个侯府,还会有谁,对她坐马车出门是否颠簸、是否舒适上心?
也只有那人了吧?
季凝微合双目,有些疲倦。
简铭待她不错,她知道。
季凝又没有被虐的癖好,当然乐见在侯府里的日子平安顺遂。
表面上看,简铭着实与她闹过两回别扭;但是,细究起来,对于她的衣食住行的日常,简铭不可谓不上心。
为什么?
季凝的心底忽闪过这样一个问题。
佛家谓凡事必有因果,季凝并信佛,却也相信绝没有无缘无故的善待。
简铭待她好,是因为他将她看作他的夫人吗?
只是因为她名义上是常胜侯夫人,简铭就合该对她好吗?
这说不通。
季凝与简铭虽然相识不长,对简铭的性子多少也有了些认知。
简铭绝不是那种唯诺迂腐之人,他绝不会因为自己是“某某身份”便对自己如何如何。
一如,当初和简铭初遇的时候,哪怕知道自己是景贤公主的身份,简铭也不曾对自己和颜悦色,尽一个大齐臣子的“本分”。
屈从于礼法,那不是简铭的本性。
何况,自己这个公主的封号,本就是个西贝货。
是与不是,不过是太后或者皇帝的一句话,而已。
季凝在侯府的这段时日,也渐渐理清了些头绪。
她平生第一遭嫁人,知道自己嫁得不明不白。
她嫁入侯府本身,就是被不知多少人算计的。
季凝更知道,简铭应该是不愿意娶她的,不然简铭也不会说出“避祸”云云。
季凝也知道,自己的过往实在算不上“光彩”。
她不信简铭对于自己在宫中险些被皇帝羞.辱的事,一如所知。
季凝不是那起子愚夫蠢妇,会觉得自己经过那一遭便“脏”了。在那件事之中,她才是最无辜的受害之人。
但她不信简铭不膈应得慌——
这与是否忠君许国无关。
简铭不是寻常贩夫走卒,得着宫里赐的一个女人,便当个神仙似的宝贝。
简铭是堂堂的一品军侯,是大齐的战神。
大齐不知有多少年轻姑娘,对他抱有绮念。
便是无视那些或许将自己视作敌人的年轻姑娘,只是对比过往——
从府中下人的口中,季凝也听闻了一些侯府掌故。据说那位已经辞世的郑夫人,样貌端庄,性格更是一等一的好。
相比之下,季凝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的样貌端庄、性格且好。
所以,简铭又为什么不冷落她,甚至苛待她,反而善待她呢?
想不明白。
季凝越想越觉得烦躁。
一时烦躁,便头痛欲裂起来。
何止头痛?
她只觉得小腹钻痛,脸色登时苍白起来,涔涔的汗水,顺着额角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