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稷城里好不热闹。人人皆知红馆在举办春日大宴,还有一年一度的风华试剑,近旁街巷一概拥堵得水泄不通,只为了看一眼建河碧波里荡漾着的飒爽英姿。
今日风华,与君试剑。
红馆虽是风月地,然则主楼恢弘大气,乃是稷城中规格最高的商宅之一,远远便能瞧见它那雕龙飞檐。面朝着街口的是六扇镶着琉璃玉的朱门,大开着迎来送往。第二层则起于半身高的朱栏,漆色重而不厚,艳而不娇,恰似红霜花在晚霞触摸之下将近未尽时的模样。栏杆上是碧眼翡翠嵌边的金琐窗,通常都大开着。栏杆底部有一宽约两拳的凹槽环绕,作集水之用。
那最高的第五层楼便可望尽帝都街市,流云与碧空从顶部映照下来,便有了闹中取静的惬意。若能在靠这方的木桌上喝酒看云,实为一件赏心乐事。
裴濯的马车刚停在红馆门口,皎皎便迎了上来。
“小裴公子,请随我来。”
她侧身行礼,身后是一棵被篱笆围住的梅花树。红馆外本就种了一圈的梅树,唯有这一棵好生地被护着。它倒是较寻常梅树高大许多,只是芬芳早已尽,余下冒头的嫩叶。
有一垂髫小儿站在篱笆外,似是垂涎那绿枝。刚要抬手时,便被身旁妇人抱了过去,低声呵斥:“别碰!这是□□亲手植下的,摘了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阿湛抱着手跟在裴濯身后,抬头看了一眼那梅树,嘟囔道:“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那夜初到此处,他也并未瞧出什么特别来。
今日的红馆,倒是比平日里安静了许多。迎来送往的美娇娘们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皆成了彬彬有礼的富家侍女和仆役,照看着前来观剑的达官显贵们。
皎皎将裴濯领至安静的第五层,停在了阶梯上。轻薄纱帘后,一把淬过雨水的声音润着笑意:“阿濯来得这么迟?”
“……路上耽搁了。”
“好了,没有难为你。”江凝也的扇子撑着头,正从推窗处看向外边的景色。
那里朝向建河,一眼便能看到横跨建河的长亭桥。墨青的石头,漆红的栏,不知哪里的工匠刻上了最时兴的繁复花纹。桥下水波荡漾,清澈灵动。
河畔挤满了人,此时都盯着那长亭桥上独自站着的少年。那人黑发束起,眉目秀致而张扬,可不正是李舒意。
鼓声骤起。
只见他持着把长剑,眼睛盯向剑尖。然后突然右臂一转,翻身跃起,剑尖所指跳起一圈水花。随即,脚尖轻轻触着水面,借力转身,一剑划下,剑气直逼得那水在空中形成一睹冰晶似的的墙。
周围的喝彩声如水波涌来,包裹着他的剑。
阿湛攀在窗沿上,不禁想拍手叫好。这时,李舒意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般,轻轻抬头,挑衅般地将剑尖指向了半空中。
裴濯见阿湛跃跃欲试的眼神,无奈道:“去吧。”
话音刚落,异族少年就迫不及待地从窗边翻了出去。
这一整层楼空空荡荡,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阿濯方才可有遇见熟人?”江凝也率先开口,像是寻常寒暄。
“未曾。”
“今日盛会,章大人和韩大人可都在,”江凝也弯着眼睛,悠悠道,“别看韩大人平日里怕夫人,他乃是红馆的常客,连宗姑娘都见过他几回。”
正说着,对岸二层楼上,栏杆边的女子抬起头,遥遥望了他们一眼,宗盈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绯色,衬得那千万风情仍锋利如剑。
裴濯忽然问道:“殿下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什么?”江凝也抬眼,反应了一瞬,“这样的热闹,谁不喜欢?”
他紧接着道:“想必阿濯是看厌了。”
“不曾。”裴濯闷声道。
“阿濯想必知道,红馆原为仓廪学堂旧址,名为雪满楼。昭文九年的那场大火从裴府一路烧到了此处,剩下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而今书声不再,皆成了淫词艳曲。”俊美的脸上浮出一丝嘲弄,对面那波澜不惊随着他的话碎裂开来。
“在那场大火之前,风华试剑第一回在帝都举行,阿濯可还记得,是谁拿了头名?”凤眸澄澈如水,仿若当真不谙世事。
裴濯望着长亭桥上打斗的身影,渐渐与记忆里的重合。他捏紧了手,答道:“是殿下。”
江凝也大笑了起来,裴濯只觉分外刺耳。他转头看向江凝也,见那人端着茶杯,笑意盈盈。裴濯眼神一凛,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察觉那端着杯子的右手在微微颤动。
滚烫的茶水抖了一下,滴在了桌面上。
江凝也惋惜道:“这可是今年最好的宁安春叶,秋月湖的第一场春雨后摘下的。”
裴濯自然知道,所谓最上品的宁安春叶,一春只有三百余片能入茶,一片便值一百金。至于这泡茶的水,也必须是秋月湖的晨露。
只是,他分明记得,江凝也从前不喜欢饮茶。
“微臣愚钝,品不出差别。”裴濯说道。
“这中间的差别大了,”江凝也笑道,“上品宁安春入口清淡,回味也是润的,换了中下品,倒是股腻人的甘甜。可惜了,一年也就能喝得上这么一回。”
裴濯低头,见那茶水澄澈,映着天边浮云。“若是不分时令,殿下或许也会厌烦。”
江凝也凤眸上挑:“不错,世间稀奇不过贵在这一个稀字罢了。就如记川楼的翡翠白菜,云州裂谷的梅树,红馆的美人……见过一次,就心心念念,却也总想知道世上是否存在更吸引人的东西。”
“殿下可曾找到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裴濯问道。
江凝也闻言,顺着裴濯的目光回望:“这世间无趣至极,哪里有什么独一无二。”
倒是眼前此人,有趣得很。
江凝也余光打量着裴濯的神情,余光瞥见他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阿濯,”他温声道,“可是不舒服?”
裴濯抬眸,见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关切,心里某处坚实恍惚间有些动摇。饶是他知面前此人远非当年,半真半假,不该如此,随即强行按下那欲破土而出的酸涩。
“无妨。”
他话音刚落,握着杯子的手便忽觉一阵暖意——
是江凝也轻轻握了一下:“春分了,你怎的还是这样冷?”
他的手裹着那片凉意,命人从旁边烧着的炉子上取下热好的酒。这才抽回了手,将那小小的白瓷杯与裴濯手中的茶盏换去。
裴濯下意识地要拒绝,却兴许是受到面前那双凤眸的蛊惑,他最终抬起了手,就当尝一尝这酒的味道。
酒入愁肠,半盏桂花香。
竟是他认得的。
此酒名为,折桂令。
“这酒是在我府上挖出来的,”他听见江凝也说,“你说有趣不有趣?什么时候藏的我都给忘了。”
一杯未尽,有什么东西从裴濯的袖口滚落了出来。正要弯腰,江凝也先替他捡了起来。
是那只旧笔。
“澹台青烟……”江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侧过身,只见裴濯愣愣地盯着他手中的笔,耳尖微红,似是已然醉了几分。
那醉意轻易洗去了他的冰冷,竟显得人柔和了起来。
“你还给我。”裴濯生硬道。
他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只是凝视着那只笔,如同在看着一样珍宝。
“还我。”他语气飘渺,重复了一遍。
江凝也迟疑了片刻,说:“你醉了。”
裴濯置若罔闻,轻声道:“你变了很多,你从前……”
他忽然停住了。
江凝也声音如那折桂令一般,蛊惑道:“我从前什么样?”
裴濯的眸子挣扎着清明了一瞬:“殿下想问的太多了。”
瞬间,江凝也的目光幽深起来。他到底,是不是醉了……
就在他怀疑之时,裴濯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一饮而尽。
江凝也握着那只笔杆斑驳的澹台青烟,定定地看着裴濯。恍惚之间,那些心底的算计都在这一刻淡了又淡,藏了又藏。
光天化日,无所遁形。
他已经很久,未曾生出如此既厌恶又好奇的心情了。
裴濯的袖子滑落了一寸,露出了一截手腕,在明媚春光下宛如透明。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串着一颗孤零零的珠子。
江凝也愣在了原地。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来,然而正如每一次,他都不能抓住那细微的线索,更遑论追根溯源。
他心里的每一处,都空空荡荡。偶然落了个声音在虚空之中,泛起的涟漪都是尘埃。风一吹,就散得一干二净。
建河上的欢呼声传来,持着剑的小公子正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地瞧向四周。阿湛输了,技不如人便不能恼,只是鼓着脸,屈辱地被人薅了一把头发。
裴濯看见了那一幕,唇边忽然生出了一丝笑意。窗边清风徐来,俊雅清逸的眉目如霜雪化开。奈何意识逐渐昏昏沉沉,无数画面交叠在一起。
——是谁在念“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又是谁在说“这是什么酸词滥调”?
何人在笑,何人在月下舞剑,何处书声朗朗,何处兰舟催发?
朦胧之间,有什么掉落在地上碎裂了,发出清脆的声响。
耳畔有人在唤他:
“阿濯?你怎么了?”
等等,他在朦胧中意识到,那人唤的是——
“……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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