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他以为,等到他站在高位,再回头来牵着她前行时,依旧还能回到那段时光,情如当年。
但那日两人相对无言,坐在紫萝苑的榻前。
他才陡然发现,有些事,不去想,它便会越来越远,当初的那份感觉,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地淡去,留在脑子里最清晰动人的,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那句:以后再说。
等一切后顾无忧之时,他再去找她解释。
然有些事情一日没说开,日子久了,便觉得没那个必要去解释。
她也没再问过。
两人的心态,早已经发生了变化。
自己不是当年在北凉的南陈质子。
她也不再是北凉公主,不再是跟着他身后,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小丫头。
前世若她一直那般无悔地陪伴在他身旁,或许一辈子,他便在追求权势的忙忙碌碌之中,对那段感情永远归于平淡。
但她死了。
死前,亲口同他结束了这段感情。
大雪之前的那场雨,她掐着虞氏的喉咙,瞳孔如血,那时他并不知,她已经知道了避子汤,还有恃无恐地呵斥道,“你于朕有恩,朕不会拿你如何,自今日起,朕不想再见到你。”
她一身湿透,站在他面前,将手里的虞氏推给他。
那双眼睛穿过雨雾望过来,血红无神,良久才轻轻地道,“萧誉,我们就到这儿吧。”
十三年来,她头一回留给了他一道背影。
孤寂而决绝。
当初他是没盼着她来,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选择离开。
那一刻,心底陡然升起的慌乱,也让他生平初次乱了分寸,头一回让人将刀尖对准了她。
之后再将她幽禁。
他为自己所寻的理由是,怕虞氏对她报复。
可心底深处,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十几年过于平淡安稳,未在他心中掀起过一丝波澜,当两人已经出现了破裂之后,他才有了想要重拾这份感情的打算。
他开始深陷回忆中的那些过往。
越来越浓烈。
渐渐地开始渴望和需要那段曾经被他视而不见,被他安排在人生最后面的真情。
就在那时,她死在了他的怀里。
成了他那一生最大的遗憾。
**
月色溶溶,笼罩在萧誉身上。
院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
却已物是人非。
思绪正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跟前宁静的夜色,突地被几道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打破,阿锁掌灯硬着头皮走在前头,脚步越迈越小。
“殿下,要,要不我们明日再来......”
从东宫出来,阿锁接了穆蓁手里的钥匙,当下便叫了两个宫女跟上,谁知到了门口,那扇紧闭的大门内,突地传来一道敲击声,几人心神未定,背后又是一股凉风伴随着一道呜咽声袭来。
几人听的真真切切。
那时天色又是擦黑。
阿锁和几位宫女的脸色霎时惨白,个个都不敢再往前。
深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冤魂。
这院子一搁就是一年,谁也没进去过,也不知道里面当真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阿锁胆子一向小。
折回了长宁殿,一张笑脸吓的花容失色,结结巴巴地同穆蓁道,“殿,殿下,那院子里有,有鬼......”
穆蓁失笑。
想起前世在南陈,那些嫔妃勾心斗角,闹出的鬼怪,吓坏了阿锁好几回。
原来这老鼠胆子,是从北凉带过去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
穆蓁想证明给她看,起身从她手里接过钥匙,“你来掌灯,本宫去瞧瞧。”
阿锁一路过来,额头都生了汗。
到了门口,手脚实在是抖的厉害,穆蓁看不下去,夺了她手里的灯盏,上前打开了那把锁,“本宫早同你说过,这世上没有鬼怪......”
朱漆大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声。
穆蓁提步跨过门槛。
院里的那道身影,应声回头。
橘红色的灯光晕在穆蓁身前,映出了海棠色长裙上的暗绣花纹。
萧誉顶在石桌上的手指蓦然弯曲,直起身来。
回忆穿过光阴,重新投在两人身上,全是一团错综复杂。
良久不见动静。
阿锁从穆蓁身后冒出个脑袋,愣了一瞬,安安静静地退在了门边候着。
在看到院里的人之后,穆蓁便也知道,阿锁所说的鬼魂是为何。
在茶楼时,穆蓁没认他。
如今那张脸没有半点伪装,就是萧誉本人,穆蓁平静地看着他,比起她前世最后一眼看到的面孔,少了几分阴霾。
“你来了。”穆蓁淡淡地开口,从他出现在北凉茶楼的那一瞬,她就知道,早晚他们会有单独见面的这一日,但没想到,会在这个院子里。
声音没有喜悦。
也没有半点期待。
萧誉内心一沉,借着她手里那盏微弱的灯光,打量着她。
世人公认的北凉第一美人,容颜自不在话下,芙蓉如面,身姿动人,淡薄的月色,也遮挡不住她身上的艳丽。
可那面色中流露出来的冷漠和淡然,同她最后坐在紫萝苑榻上看他的神色,除了面孔稚嫩了些,又有何不同。
萧誉先前或许还存了几丝侥幸。
哪有那么巧合。
如今,便也彻底地确定,她也回来了。
带着那段记忆,回到了去南陈前,没再走出北凉。
萧誉稳了稳心绪,找回了自己心中早已决定好的对策。
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也是重生归来,若是让她知道,这辈子,他与她便再无可能。
萧誉往前走了两步,将那记忆抛至脑后,温和地道,“前几日我就到了,只是你没认出我来。”
穆蓁随口应了一声,“哦。”
“殿下可还记得当日你我许下的诺言?”萧誉话语一出,两人同时愣住。
竟是同当年她一人单骑,仰头望着他,问他的那番话一模一样。
半晌,穆蓁仰目看着他。
他清楚萧誉,虽然他心机深重,但若非自己愿意,也不会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勉强自己。
也许这时候的萧誉,还未被权势蒙蔽眼睛,对她还存有几分真情。
世道轮回,重新活过,她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却从未去盼望过。
不去恨他。
再无瓜葛便是。
此时,她还未经历那三年伤害,也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告诉他,之后,他会怎样的伤害她。
那三年的痛,让她重生归来后,能忽略掉是谁害死了自己,便也不愿让人知道,她有过那么一世,去了南陈,做过他三年的妃子。
她讨厌那段记忆。
不愿同他走下去,不一定非得需要什么理由。
“我既没有去南陈,那诺言便不再作数。”穆蓁顿了顿,说的更明白一些,“之前,不过是我年纪尚小,感情处于懵懂之时便遇上了陛下,如今再回首,已无半点留念,陛下既如愿回到了南陈,贵为皇帝,不该来我北凉。”
萧誉做好了心里准备。
然那话落进耳里,还是有了几分揪心之痛。
院子里一阵安静。
夜风从两人的脚底下扫过,卷走了一片落叶。
谁也没说话。
沉闷的气氛,像极了前世两人最后相对无言的那段日子。
也是萧誉最为寝食难安的几日。
自打虞氏入了后宫,她再也没去过前殿寻过他,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直到最后,再也不愿同他说话。
甚至不想见他。
将她幽禁后的头一夜他去看了她,坐了良久,不见她出声,他转过头轻声问她,“身子好些了吗。”
她点头,“好些了。”
他又问,“用过膳了吗。”
她又点头,“用了。”
那时,他才发现,她不说话,他真找不出话可说。
之后便是沉默,两人坐了一炷香,屋子里的气氛愈发闷沉,他有些不习惯地再次回头,看到的是一张透着淡淡不耐的脸。
他起身。
她将目光转向一边,让阿锁送人。
语气恭敬平淡,无半点温度,眼神流动之间,也早已没了往日的情意。
他脚步顿了顿,跨门而出。
房门在他身后一瞬紧闭。
第二回再来,他没让人进去通报,立在屋檐下的台阶处,清楚地听到里头她同宫女的交代,“将门栓上,就说我睡了。”
萧誉的脚步一瞬,犹如千斤重,迟迟没往前迈。
片刻终于转身,出了紫萝苑。
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直到她死的那一日。
重活一回,在经历了后来无尽地追念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怎可能去重蹈覆辙。
萧誉笑了笑,“没关系,我再等等。”
穆蓁眸子里闪过诧异。
一瞬又归于平静。
再等等,等的该是这场招亲。
穆蓁举了举手里的灯笼,目光环视了一圈院落,面无波澜地同萧誉道,“明日,这儿就要被清理出来,此处是我北凉的宫殿,以后,别再来了。”
说完灯光一暗,穆蓁转身离开。
夜色再次宁静下来。
萧誉久久才转回目光,一场风后,石桌上的落叶又多了一层,萧誉伸手揭开新落的几片竹叶,被覆盖的石桌漏出了一角。
萧誉眸子一紧。
落叶一片一片地被剥开,桌面上只剩下了一粒土黄色的石子,和一副壮丽的山河图。
那图是他离开北凉之前的那夜,她同他聊起将来,两人从北凉的版图一直画到南陈,途径各地山河,她一脸兴致地道,“从北凉出发,沿途咱们可以边走边玩,先去江南宿住几日,看一场烟雨;蜀地山峰陡峭,却似蕴藏着无数神秘的力量,再去登一回峨眉;还有南疆......”
他打断她,“并不顺路。”
她被识破,埋头低声道,“我就是想带你离开这儿,四处去走走。”
他是离开了这儿,却没带她。
那副图,他也只画了一半,见天色晚了同她道,“你先回去,明日再来画。”
离开时,那图依旧只有一半。
如今眼前的这幅面,已被补充完整,即便经过了风雨侵蚀,已然模糊,依旧能瞧出轮廓来,歪歪扭扭地线条,画出了北凉离南陈最近的一条路线。
而在南陈的位置上,写上了两排字。
萧帝:姓萧名誉,字靖安。
萧后:姓穆名蓁,字淮宁。
萧誉的黑眸微缩。
心脏骤然收紧,搁在石桌上的手指猛地一颤。
一道低哑地声音,怀着沉痛,从喉咙里破出,“穆蓁,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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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宝贝们的,今天跃跃子长了。(呜呜,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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