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烨将那日在周晏清书房的所见所闻述说了一遍,至于谈论文章的部分,便以年幼闯过学堂为由,遮掩了过去。
从季明烨刚才的叙述来看,连林纸鸢都能听出来王少雄给周晏清请的夫子,根本就是在误人子弟。
但将周晏清害得进不了学,对王少雄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
林纸鸢不禁回想起了当年周家遭遇的祸事。
松阳县以丝织出名,一大半的农民都以种桑养蚕为业。
周家鼎盛时,几乎承担了松阳县半数以上的丝绸上贡,每年作为赋税交上去的素织丝绸就有两百来匹,价值超过两千两白银。
出事那一年,周家早早的准备好了作为赋税的素织丝绸,并将丝绸存于仓库,周守礼则是出了远门,去其他县城看铺面,买伙计,打算在生意上更进一步。
哪晓得,一场暴雨突发而至,周家的仓库看守人员偏偏在此时喝醉了酒,疏于职守,任由风雨袭击仓库。
暴雨过后,周守礼虽然第一时间赶回了仓库,但已于事无补,这一夜的风雨来得出奇,仓库里的染料被风吹得腾空而起,把整整一仓库的素织丝绸都给污染废了。
周守礼急的几乎上吊,忙去县衙禀明情况。
那年是白县令上任的第一年,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县令铁面无私,只催着周家照常缴税,且必须缴纳素织丝绸,不能用现银冲抵,如若不然,就要判处周家三倍的罚款。
周家无法在短时间内产出这么多丝绸,只得缴纳罚款,六千两的罚款不光掏空了周家的家底,还让周家背上了外债。
锦绣绸缎庄就是在这个时候盘出去的。
周家急着用钱,同意将绸缎庄降价盘出,庄里的一个伙计王少雄主动站了出来,说自家有个远房亲戚手头宽裕,要盘下绸缎庄。
亲戚只管出钱,不管出面,锦绣绸缎庄兜兜转转,居然落在了王少雄的管控之下。
王少雄从王伙计摇身一变,成了王掌柜,倒是周守礼,沦落成了庄里的染坊师傅。
林纸鸢细细想去,如果王少雄图谋的是锦绣绸缎庄,不管当年周家是天灾还是人祸,他都已经成功了,为何时至今日,王少雄还对周守礼抱有敌意,要去干涉周晏清的前程?
周守礼身上,还有什么可以图谋的东西?
想到这里,林纸鸢脱口而出:“是秘方,染丝的秘方。”
季明烨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林纸鸢,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林纸鸢说道:“周家祖上一直以染丝为业,有两种颜色最是擅长。
一色名为飞霞影,是在一匹丝绸上挑染出多种霞色,由浅到深,变幻莫测,远远看去灿若云霞,华丽非常。
一色名为秋月白,染出的丝绸色泽纯正,多一分则暗,少一分则淡,最是雅致动人,如皎洁明月一般。
这两种颜色一直是周家独有,绝不外传,周家正是靠着染丝秘方起家,更兼勤恳忠厚,才有了当年锦绣绸缎庄的辉煌,如果王少雄另有所图,绝对是要图谋周家的秘方!”
说罢,林纸鸢颇为愤恨,不禁骂道:“这王少雄祖上三代都是周家的伙计,居然这样恩将仇报,我看当年周家仓库出事,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他就是内奸!”
季明烨微笑着说:“你觉得一个王少雄,有这么大能耐么?”
林纸鸢神情一滞,对啊,王少雄要是真有本事,也不用祖祖辈辈都做周家的附庸,早就出去开店单干了。
先仓库毁货,再盘下绸缎庄,然后收买夫子,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小伙计能做出的事。
联想到王少雄那盘下绸缎庄的远方亲戚,王少雄的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
虽然不知道这高人是谁,但他一定是促进周家要盘出绸缎庄的人。
等等,林纸鸢突然想到,以周家的财力,只要给周家一定的时间,周家必然能缴纳赋税,哪怕县衙允许周家用银子垫补,周家也不至于落败至此。
这其中种种,都少不了白县令的推波助澜!
林纸鸢不确定的说道:“难道是白县令?不可能吧,他已经是当官的人了,若是要钱,那些钱庄药铺还不够他贪的么?绸缎庄再大,进益也高不到哪里去,也值得他废这么大功夫?”
季明烨肯定的点了点头:“我以前见过出海的商人,对于松阳县的百姓来说,丝绸并不算太金贵的东西,大不了自纺自穿,但对于外国,丝绸就是珍宝,一匹可值十金!朝廷织造局极其重视丝绸制造,与其说白县令的目标在绸缎庄,不如说白县令是志在秘方!”
林纸鸢恍然大悟,这样一来,当年周家的祸事几乎有了一个必然的真相。
那便是白县令才是觊觎周家的锦绣绸缎庄和秘方的罪魁祸首。
白县令先是收买绸缎庄的伙计王少雄,让王少雄毁坏周家的货物,然后再判处周家大量的罚款,乘人之危用极低的价格盘下锦绣绸缎庄。
然后,白县令发现周晏清学业上颇有天资,担心周晏清考取功名,有了翻案的资本,便买通夫子,去坏了周晏清的学业,让周家只能以染丝为生,方便他们拿捏。
想到这里,林纸鸢正色道:“这次,我一定要劝说舅舅离开锦绣绸缎庄。”
***
转眼就到了与周守礼约定好的时间,林纸鸢打算先去锦绣绸缎庄一探究竟,再寻找机会劝说周守礼离开。
锦绣绸缎庄位于松阳县的南边,离林家镇并不远,是一座极大的庄子,整体分为前后两个部分。
前院开铺面做买卖,货物从丝线到绣品,从色布到成衣,只要和蚕丝相关的,这里都卖。
后院设染坊绣房,专门做丝线加工,周守礼就是在染坊中做染丝的大师傅。
林纸鸢刚走到染坊前,早有机灵的小学徒进去通报,不一会,周守礼便笑着走了出来:“鸢姐儿跟我来,我带你去找王掌柜。”
周守礼领着林纸鸢前往王少雄所在的厢房,所到之处,只要有伙计,均会向周守礼点头招呼,那些年幼的小学徒更是向周守礼打躬唱喏不绝。
林纸鸢笑道:“舅舅,这里的人很尊敬你呢。”
周守礼淡淡的说道:“我毕竟在这里做了十数年的掌柜,这点儿尊敬他们还是要给我的。”
林纸鸢默然,这锦绣绸缎庄是由周家一手创立并发展起来,在松阳县中已有百年历史,凝聚了周家几代人的心血。
可惜锦绣绸缎庄如今已改名换姓,周守礼觉得愧对祖先,从此人变得阴郁沉默,只有见到喜爱的外甥女时,才有些笑脸。
走到王掌柜的门前,周守礼正要敲门,旁边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突然跳了出来,身子一拦,挡在了门前。
小厮对周守礼笑道:“周师傅,王掌柜在里头算账呢,不方便见您,您有什么事,和我说就好。”
周守礼憎恶的看着那人:“福安小子,我找的是掌柜,你是掌柜吗?我和你有什么可说的?”
福安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那你就在外头等着吧,掌柜的帐什么时候算完了,你什么时候进去。”
周守礼没好气的说道:“今儿又不是月底,要算账,也就是些闲帐罢了,早算晚算不是一样,我找完掌柜的还要去干活呢,你让开!”
福安身子把门堵得死紧,语调也变得阴阳怪气的了:“哟,周师傅,您虽然是庄里的大师傅,但再怎么也越不过掌柜的,世上从来只有伙计就掌柜的方便,可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周守礼气得暴跳,正要说话,就听到厢房里间传来了一句呵斥:“谁在外面吵闹?”
福安高声回到:“掌柜的,是周师傅来了,我说您在算账,要他等着,他非要进来。”
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厢房门才打开,一个大脑门蓄长八字胡的胖男人走了出来,猛地一看,仿佛年画里的寿星公,只是一双眯眼儿比较违和,显露出几分奸诈。
王少雄走出门来,先对福安骂道:“你这小猴儿,别人来了你拦一拦也就罢了,周大师傅来了,直接让他进去便是,要你多什么事,还不快给周大师傅道歉!”
那福安瘪着嘴,不恭不敬的矮了一下身,说了句对不住,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王少雄转身对周守礼笑道:“这小厮惯是没规矩,周大师傅别见怪。”
周守礼怒色不改,勉强说道:“不妨事,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王少雄笑着让道:“周大师傅有什么事,快进来说吧。”
周守礼和林纸鸢走进了厢房,林纸鸢看了看房内装潢,发现十分奢侈,器具多用黄铜镶边,连糊窗户用的窗纱,都是上好的绸纱。
周守礼之前做掌柜的时候,她跟着母亲也来玩过。
记忆中,周守礼的房间十分朴素,和伙计房也差不多。周守礼还当着伙计的面教育她,一定要和伙计同吃同住,一起干活,才能获得真正的威信。
看王少雄的养尊处优的样子,估摸是没把这句话听进去的。
三人坐定,周守礼开门见山,说起了林纸鸢想来绸缎庄做绣娘一事,又将林纸鸢绣的手绢拿出来给王少雄看。
王少雄细细看了一回,笑道:“其实这手绢看与不看都差不多,季娘子的绣功我心里是有数的,你及笄时绣的那一幅雀衔飞星,连我们这里的绣娘都登门去看,赞不绝口,今日我亲眼见到实物,知道她们所言非虚了。”
周守礼满脸骄傲,说道:“那鸢姐儿进绣房一事,王掌柜是答应了?”
王少雄眼珠一转,笑道:“这是自然,但现在是淡季,庄里暂时不缺绣娘,要不就让季娘子再等等,等到清明前后再来庄里可好?”
周守礼算了算,有些焦急的说道:“眼下离清明还有十几日呢,能不能让鸢姐儿先进庄,不领工钱,就管个饭,先熟悉熟悉也好。”
王少雄嘿嘿一笑:“周大师傅,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眼下要求的事太多了。”
王少雄像是极其享受此时此刻一般,还倒了碗茶水,慢悠悠的说道:“我记得前天童试已经考完,童生都说今年的秀才卷子是一等一的难,我丑话说在前面,晏哥儿要是还没考上,少不得要到我这锦绣绸缎庄来接你的班,你这左一个右一个的只往绸缎庄里塞,总得给我些时限不是,不然,别的伙计可要说我偏私了。”
周守礼一口气被这番话堵了回来,直气得脸色涨红:“晏哥儿和鸢姐儿的手艺你是知道的,进庄绰绰有余,怎么成了偏私,你话可要讲清楚。”
林纸鸢巴不得王少雄拒绝,忙说道:“舅舅,就按王掌柜说的来吧。”
事情说完,王少雄留二人吃午饭,周守礼推辞不肯,带着林纸鸢走了出来。
两人一走,王少雄的脸上笑意尽失,脸上表情变得十分阴冷。
福安看左右无人,忙推门进来,问道:“掌柜的,你真打算让林纸鸢进庄?”
“当然不,除了周家父子,碍手碍脚的旁人越少越好,”王少雄偏头问道:“染坊里安插的那几个人,可探查出了周家的染丝秘方?”
福安面露难色:“还没有,每次搭配染料的时候周守礼都要屏退他人,瞒得一丝也看不到。”
王少雄焦急的在房中踱了两圈,最后写了一封书信,交给福安说道:“交给白县令,将我们的难处告诉他,毕竟,他才是庄里真正的主事人。”
福安接过书信,抿嘴一笑,说道:“掌柜的,今天白县令可没有心思管这遭事呢。”
“这话是怎么说?”
福安笑道:“苟举人的案子拖了好几天,白县令好不容易才抽出空儿,现下正忙着纳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