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胡八街上已经无多少人走动,只剩零星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也是步履匆匆地往各自家中方向走去。
早已没了晨上热闹,剩那黄狗在街上迎着月色,端着尖鼻子到处碰碰嗅嗅,时不时不小心凑到了过往行人边上,都会遭人嫌弃地唾它一口白沫将它往旁踢开,一路上还不忘骂骂咧咧。
玉嫣和祁缘二人并列走在街上,玉嫣头上还是披着兜帽,她故意低着头把脸埋在阴影里,每走一步,手上的细银镯子就跟着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响。
一个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青楼名/妓,一个是怡都城里颇有名望的悬壶大夫,早前没相识的时候,不过对各自有所耳闻,却连点头之交也称不上,若不是因为后来同事一主,大概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若问祁缘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人家生出情愫,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那次急急忙忙地跟着杜月潜去给玉嫣出诊,见着玉嫣一双脚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她脸上却依然带着浅淡微笑的时候。
也可能是后来偶然路过春熙楼,见到台下的狂蜂浪蝶喧嚣不断,可是玉嫣却依然淡然自若地在台上手抱琵琶半遮面,半掀纱巾笑倾城的时候。
从坊间传来种种绝色佳人,红颜祸国的言语,落到祁缘耳里也并无过多想法,甚至连手中书卷都比她更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一来二去,偶尔聊聊天晴,偶尔看看星明,渐渐相谈甚欢后,每次见到这位出泥不染的窈窕淑女时,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早在之前他甚至还以为这是病,翻阅了无数医书后,却因王桓有意无意的一句而恍然大悟:“心里若是放了一个人,心是会告诉你的。他靠近,他离开,你的心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你是欢喜,你是难过。喜欢一个人,骗的了旁人,骗不了自己。”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得的是相思病。
后来因为玉嫣的双脚虽然好了,但还是会时不时的发疼,所以常常趁着夜色无人的时候便偷偷到他柒月斋让他给自己请诊,祁缘也曾提出自己可以到春熙楼去,她一个女子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也是不安全。
玉嫣却笑着说:“我来你这儿不过就是你开个门放我进来的功夫,可换做你到我那儿,便是要先打倒五十壮士再斗过一百个纨绔的麻烦了。“
这是自然,人家是京城第一名妓,先不说什么壮士纨绔了,就是苹姨也不会让他这么一个清贫小子去骚扰了她的掌上明珠。
说到苹姨,苹姨近来对玉嫣的种种所为也确实不得不让祁缘起了疑心,只是他看着玉嫣一往如常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问。
本他也想那就干脆放开别想了,只要玉嫣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想法,他还是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谁知他竟是算漏了身边还有王桓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过是三言两语,竟就落得二人如今相顾无言。
只是这一路没话的走着也着实尴尬,他甚至都想拿那黄狗来做借口来打破两人中间的沉默,可人家那黄狗根本不搭理他,从他身边路过时只嗅得一身苦涩药味,夹着尾巴唯恐跑得不够快。
祁缘无奈,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正想着开口,玉嫣却刚好开口说道:“之前苹姨一直不让我出来,我今儿个是瞅了个空儿才偷偷溜出来的,本想着要在他那儿见不到你就会到你斋里寻你,谁知倒是在他那儿便见着了。”
祁缘忽然怔了怔,心里一顿,立刻紧张地说:“你是不是脚上又难受了?你怎么就不让让廿儿去找我啊?我说了我直接过去就好了啊。”
玉嫣尴尬无奈。
一时间也想不到这话该怎么接,半晌后玉嫣略为艰难地看了祁缘一眼,只挤出了一个“没”字。
祁缘这时才明白,脸上早就涨的通红,幸好这夜色掩盖着也不至于出丑。二人再行无言,缓了缓,他才低着头,沉声又道:“你这样为了王桓的,就没有想过万一他失败了,你会受到牵连吗?”
玉嫣闻声忽然停下了脚步,少顷,她才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淡然道:“且不说我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就只说人一生,死后能不能留下什么倒也不重要,只是这活着的时候,也总该要为什么拼命过,才叫不负走过这一遭。我自己是找不到这个理由了,可是他有,我借一借,应该也无妨吧?”
她刚说完,祁缘却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若你的理由是我,我定不会让你涉险。”
只是这时候那条本来早就走远了的黄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一边跑还一边不停的狂吠。
玉嫣回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祁缘那一刻的心里只想把这黄狗抓起来给宰了,好不容易将心头郁闷按下来,勉强讪讪地笑了笑,却忽然站住,说:“我说,我准备了一样东西送你。”
玉嫣也难掩惊喜,她站住转身走到祁缘跟前,莞尔道:“你又从哪儿淘来了什么宝贝玩意儿,来,我看...”
这“看”字都没说完,祁缘手上蓦地多了一支做工极为奇巧精致的白玉簪,玉质莹润剔透,玉簪簪身刻有浮雕如意细纹,簪首用鎏金镶嵌,月色光照之下,闪闪如星。
还没等玉嫣诧异地伸手拿过这簪子,祁缘已经上前一步,双手小心翼翼地掀起玉嫣的兜帽,轻轻将玉簪插入发梢。
他平静地说:“看你平日里就带银簪,知道你喜欢素净的,早前从柔化商贩手上瞧到,想着你大概也会喜欢,也买了一段时间了,之前就想给你了,却一直没能见到你...”
“所以你就天天把这簪子带在身上?”玉嫣忽然抬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祁缘,笑了笑,说,“你也不怕要是给王桓看到,又该嘲笑你一番了。”
那双眼是柔情似水,祁缘看着,是一时间也转不开自己的目光,他自己感受不到,但是玉嫣站在他跟前,却能清晰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片刻后,祁缘忽然也笑了,说:“他自己跟他那位之间的事儿都一塌糊涂的,还拿什么来取笑我?”
二人相视半晌,玉嫣忽然噗嗤笑笑,转过身将兜帽重新戴上,一边往前走一边点头道:“嗯,你说的也是。”
天晴气爽的,宫墙之外是安然,宫墙之内也是少有的和谐。
见着月明星稀天朗气清,谢文昕忽然来了兴致便将晚膳设在了自己崇承宫后院,还特意将众人遣去只留下了璞绵在一旁服侍。
对面而坐的谢宁也只是身穿便服,比起不久之前的那次午膳,这一顿晚膳倒是要来得缓和得多,尽管今晚的饭菜不过家常,可是吃起来却要比上次来的有滋味。
璞绵刚夹起一块清蒸桂花鱼肉想要送到谢文昕碗里,谢文昕却连忙抬手挡住,然后手指往前示意,嘴里的菜还没完全咽下,就含糊地说:“给皇兄,皇兄最爱吃这鱼了。”
谢宁顿时抬头,只是无意瞧见谢文昕这幅嘴里还含着食物就着急说话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谢文昕嘴里含着食物便要说话的坏习惯也不知道从何学来,小时候他母亲丁贵嫔每次见到他这般都少不得一番责备,后来他便学会了在母亲面前乖巧,可是到了谢宁王桓跟前便又是故技重施。
谢宁那时候也只知道跟着笑,只是有一次,王桓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我这还在遥山的时候,曾听我师兄说过一件轶事,说是乡下里有一个小孩,总是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后来有一天,他嘴里还含着饭,说着说着,下巴竟开始掉饭粒出来了...”
那日王桓话都没说完,谢文昕脸色却忽然变得十分难看,赶紧的把嘴里的饭菜艰难咽下后,还不忘拿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后来丁贵嫔过世,也再也没有人来嗔谢文昕了,可是他也就学会了吃饭的时候再也不要讲话。
当年王桓从遥山带出来的种种奇闻趣事,二人小时候都只会信以为真,只是放到了如今却是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就好像这人面,这人行,这人心,小时候还会一味相信拉着小手的情谊此生不变,长大了反而却分辨不出来哪一番话语是真心实意,而哪一个动作却是故作天真。
那边思忆带到了不知道猴年马月,这边璞绵已经拿着那金箸稳稳当当地夹着那鱼肉送到自己跟前,谢宁连忙双手把碗往前推了推,连声说道:“有劳陛下挂心了。”
谢文昕这时候拿过绢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笑了笑说:“不过家常便饭,皇兄无需如此见外。”
谢宁应了两声“是”后,却只是低着头,吃着那两块鱼肉。
“皇兄,”谢宁虽然低着头,可是却能感到谢文昕的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身上,果不其然,谢文昕忽然沉声问道,“你觉得护城防,连秋连大统领,如何?”
谢宁心里虽然顿了顿,可是脸上却依然没有太多表情,一副淡然地轻轻抬头,沉稳地看着谢文昕,说:“连大统领是做实事的人,志在真诚,光明磊落。”
虽说有着年幼时候的情分,但是经过了早前的那些猜忌,就算谢宁心里十分厌恶察言观色这套行事法则,可是他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测谢文昕心中所想。
尽管谢文昕也在过去的事情中渐渐开始学会了喜怒于心而不形于色,可是毕竟还是年幼,加上多年的了解,心中之意,谢宁多少还是能揣摩出来。
就像如今,谢宁就能看出,他方才的话语,正中说到了谢文昕心里所想,便才继续道:“尽管护城防这些年里不被重视,但连大统领却没有因此自轻自贱,相反的,一直在尽自己的本分,脚踏实地将护城防训练的诚然有序。臣以为,可用。”
果然,谢文昕听到最后,嘴角掩饰不了一丝微笑,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只是片刻后,他才又说:“那皇兄认为,若是朕把明校府给你,你可有能力去去带领好呢?”
谢宁顿时怔了怔,刚拿起茶杯想要送到嘴边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但随即又立刻将茶杯放下,眉心皱了皱,沉声说道:“明校府乃中央直属,内监百官外察百姓,是身负重任,臣自问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把握,还望陛下赎罪。”
手握明校府如握朝廷命脉,就算谢宁心中并无他意,但他若是应承了,看在外人眼里这一举动表露出来的便是野心。
这个问题实际上并非有无是否其二择一的问题,谢文昕多疑多虑,谢宁如今既然表现愿踏入朝廷站在自己身侧,他自然欣喜,但欣喜之余从前过往种种布下的疑心不得不让谢文昕谨慎,他此时此刻要的,是谢宁确定坚定的以表忠心。
如今听了谢宁一番推搪,他心里才松了口气,笑笑说道:“皇兄你这是妄自菲薄了,只是你都如此说了,朕也不强人所难了。”
谢文昕顿了顿,又挑挑眉,说:“不过皇兄年纪也不小了,总该要有自己的一处宅子才方便,朕早前就命人在东城离宫最近的繁华地段为你置了一处,朕知道你不喜喧哗,所以那宅子也不当街面,你以后还是要娶妻...”
谢文昕说到这里,察觉谢宁的脸色骤然生变,正想打断,谢文昕却摆了摆手,说:“皇兄不必着急,你的心思朕明白,朕这回也不是又要让你立刻就娶一位夫人,只是皇兄也过弱冠之年了,之前是朕不懂得这些,本早就该替你置一套院子了,不然旁人倒还说朕一做皇帝的不知道体恤自己亲兄弟呢。”
谢宁这下才将耸起的双肩缓缓落下,一番致谢后也再无多话,便也就离身出宫了。
看着谢宁渐渐离开崇承宫,谢文昕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肩缓缓垂下后才眨了眨眼,轻轻道:“人也好,狗也罢,也是该放近些,才看得清楚一些。”
眼瞧着起了一阵晚风,璞绵从里头拿了一件披风替谢文昕披,缓缓道:“陛下,天凉了,先回屋里吧。”
这一阵凉风不仅仅吹在宫里,也吹在了王桓家院子里。
他一个人坐在梅花树下那石桌前,指尖一颗黑子在沉凝片刻后落入了复杂诡惑的棋盘里。
远远听到门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忽然笑了笑偏了偏头,对一旁扫着落叶的青樽说道:“去把门留条缝,然后从后门先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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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小王爷很快就要同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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