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多云,天阴欲雨。
杜月潜侧身坐在书案后,背对着房间门口,双眼通红,正弯腰垂头死死地凝视着他手上的那卷青丝绫锦贴金轴,痛苦喃喃道:“都应该结束了...早就应该结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将手中那残旧卷轴往一旁的火炉边送去。
可心中大概亦是迟疑难下决断,卷轴在火炉上停滞许久却始终不得落下,然而就在三两火星跳到这卷轴上时,“啪”的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杜月潜却没有感到意外,随即是一声无奈长叹,握着卷轴的手沉重垂下,痛苦地合上眼摇摇头,低声念叨:“都是罪孽啊...”
就在他苦苦伤怀时,祁缘已经风火行至他身旁,躬身一手将他手上卷轴抢过,冷声质问:“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杜月潜却只是低头神不守舍地凝视着自己满是褶皱的双手,片刻后他忽然痛心疾首地沉声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啊...”
“可是那件事你就任由它石沉大海了吗?那是多少人的性命啊!”祁缘忽然一改平常温文之态,暴躁地嘶吼打断道,半晌后他才稍微冷静下来,垂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卷轴,冷声道,“师父,青丝诏此般贵重,以后还是由我来保管吧。”
“长熙啊...你这又是何苦啊?你已经活下来了啊,那些事情就算了吧,王桓...他也只是个孩子啊...”杜月潜话音颤抖。
祁缘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少顷,他才戏谑地笑了笑,说:“师父,你是还记得齐长熙这人啊...可是当年的齐长熙不也一样…也只是个孩子吗?“
“可是你想要做的事情不会有结果的啊长熙...”杜月潜目光涣散地留在桌面,心中苦笑一声,又说,“现在连沅陵侯府都没有了,王桓他还有什么?你想利用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到最后他会放过你吗?”
谁知祁缘这时却冷笑一声,将青丝诏重新卷好放入怀中后,低声道:“你们真的还是太小看王桓了,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发起疯来,那才是叫人害怕啊…”
杜月潜将祁缘从小养育到大,祁缘的性子与曾经的痛苦他比谁都清楚,只是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这些年间一直在守护的,到底是谁。
“他不是想查清当年沅陵侯府的冤屈吗?我这正正是在帮他,”祁缘冷冷地说,“可是有些事情,他到最后也是一定要知道的,他一直引以为荣的家上门楣,曾经做过什么龌龊见不得人的事,也是该让他好好看清楚了,就算他最后要对我动手,我就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下得了手!”
月光昏昏沉沉照在柒月斋后院里,两个脑袋上还扎着个两个小揪揪的学徒正坐在一排灶炉前,各自拿着一把葵扇正懒懒散散地扇着火,其中一个拿着扇子的手还勉强在上下翕动,脑袋却像小鸡啄米般不停往下掉。
这时他旁边的小伙伴忽然紧张地将他拼命摇醒,小声说:“别睡了,师兄走过来呢!”
那孩子连忙惊醒,却见来者只是祁缘后,小声嘟囔道:“师兄从来不嗔咱们,你慌什么?”
小伙伴却故作老成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就你个没眼力见的,师兄这俩天心情不好你都没瞧见吗?刚才还跟师父在里头吵起来了...”
小孩努努嘴,偷偷觑了匆忙而过看都没看他俩一眼的祁缘,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话。
虽然这两个孩子烧药称不上尽心尽力,但药的苦涩味道却跑得远。
迷糊不清的月光顺着春熙楼三层上一半开窗户照进,刚刚好扫在正倚窗而站的王桓脸上。
昏暗的月光掩盖他苍白脸色,屋里的金玉软香他闻不到,却被沿胡八街传来的药味熏至满脑发慌。
他心里不禁骂道,好你个祁缘,还真是去到哪儿都想着法子提醒我替你问候佳人。
就在这时,门外不偏不巧传来廿儿焦急的声音:“玉嫣姐姐她听了林公子提了一句江边出事儿便非要出去,我也是实在拦不住了...”
平日里苹姨一听到玉嫣踏出闺房半步脸上都要紧绷起来,可今日她却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如早有所料,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说:“随她吧,派几个人远远地跟着她,大晚上的,别让那些登徒子给欺负了就行了。你也下去吧,她回来了也不必跟我说。”
苹姨说着,不等廿儿回神便把门掩上,转身走到屋里角落边上,往灯油台上倒进香油,慢慢悠悠地冷声说:“也还真是小看你了王二公子,你说当年你没着时日在我这里快活似神仙那会儿,是不是就应该往你用的那骨翠散里掺点儿毒,省得现在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倒也还真希望我那时候就死在这温柔乡里了,也算是不妄走这么一趟了,可惜啊...”王桓离开窗边前还不忘多看天上那糊得跟团面粉似的月亮一眼。
他走到桌前盘腿坐下后,低头笑了笑,又说:“那阵子吃骨翠散是为了醉生梦死,现在吃骨翠散,是为了把这人心看得更清晰一点啊...”
苹姨脸上故作镇定的笑容却蓦地僵了一下,随即走到桌子另一头与王桓对面而坐,给他倒了碗温酒,皮笑肉不笑地说:“王二公子好本事啊,也算是我有眼无珠的倒是看漏了。您也无需妄自菲薄不是?就算没了这骨翠散,这天下人心还不是给您抓得牢牢的?连那早就被人忘在角落里的护城防大统领都是您的人,您也就别自谦了...”
王桓拿起酒碗头一仰便全然落入喉中,罢了还舔了舔嘴唇,说:“这酒可不够北笙香,也没有一镶金甜啊...苹姨,我可是知道你这儿是藏了不少好酒的啊,怎么说我当年也是在你这花了不少银子的,这会儿怎么就这么吝啬呢?”
苹姨刚想开口,王桓又笑了笑,说道:“不过说来也是,这根本无仇无怨没有一点儿交情的也能落井下石痛下狠手的,哪儿还来讲究这个良心呢?”
见苹姨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王桓却也只是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又往自己酒碗里满上了酒,边说道:“其实这良心本来也不值几个钱,只是吧...这放到了谋人性命这上头来,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苹姨脸上的笑容早就已经散去,这张浓妆艳抹的脸虽然风韵犹存,可是只要靠近一点,那些岁月留下的纹路也是清晰可见。
“哼,”她瞟了王桓一眼,忽然冷哼一声,又道,“这天下想要杀你的人可就多的去了,杀你那是叫为民除害...”
“我自然是死不足惜了,”比起苹姨的不安,王桓却越发平静,他平淡又道,“只是沅陵侯府上下一门八十多条性命呢?难不成那也算是为民除害吗?”
王桓顿了顿,挑了挑眼皮,冷声又问:“怎么?苹姨您贵人事忙,不会给忘了吧?一声不响就号召了天下寒门替我爹伸冤,这样一来以君子之义度天子之心,好让我爹谋逆之嫌落得个百口莫辩。只管夸我,不其然苹姨也是好手段啊。”
一阵潮湿的晚风吹进了屋里,将那烛灯吹得明明灭灭,药草的苦香跟屋内香油甜味混杂,让王桓感到一阵阵恶心,可是苹姨却早就嗅不到什么药味香味,心里只跳得飞快。
片刻后,她这才定了定神,心中沉沉地叹了叹,自嘲笑笑,才缓缓道:“我不过就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烟花月中人,求得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时欢喜才在这个怡都城里站稳脚跟,哪里来的本事能在一夜间号召天下读书人来替你爹不要命地喊冤。只是那时候看着那么几个穷学生蹲在我春熙楼旁边愁眉不展的,给过往路人瞧见还以为是我们谁谁欺负了他,我这春熙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不得赶紧让他们离开,就上前多说了两句罢了。”
“多说两句?那苹姨您也是口才伶俐啊,不过两句话,跟刀子似的,插到心口上刀刀致命,”王桓视线一直栽在手中酒碗上,却轻蔑地抬了抬眼皮瞄了苹姨一眼,随即又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想必苹姨当时也是受了简公不少好处吧...也真的不知道简公到底和我沅陵侯府有什么深仇大恨了,竟要如此费煞苦心置我们于万劫不复了。还是说...”
王桓说着,幽幽地歪着脑袋觑意味深长地凝着苹姨双眼,半晌后,才慢慢道:“还是说苹姨自己心里的算盘,早就想要往王家里踩一脚,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借着人家的幌子了自己心愿罢了?”
早在得知自己计划被王桓搅得支离破碎的时候,苹姨扶着门框差点摔了下来,之后她就坐在如今她所坐着的位置上,浑身颤抖,定定地看着桌面,看了一整天。
可是到了这一刻她是想清楚了,与其担惊受怕,还不如孤注一掷。
沉凝半晌后,苹姨蓦地往自己碗中满上了酒,拿起酒碗在手中熟练地摇了摇,冷笑一声,才缓缓而道:“曾经世家子弟中最被人看好的王二公子啊,一袭红衣才惊世,果然是名不虚传,为了达到的目的,连命都不顾了。也是,人死了一次,也就剩下鬼了。知道一般都罪名未必能让我开口,瞅准了玉嫣于我至关重要,便干脆破釜沉舟,谋害一品亲王柔化世子,再加上挑拨两族关系,是铁定株连的死罪。我苹姨无亲无故,所谓株连只有牵涉春熙楼里的人,首当其冲的便是玉嫣了。”
苹姨这时忽然抬起头,痛心疾首地睨着王桓,略显撕心地斥道:“只是王桓啊,玉嫣的命是你亲手救回来啊!你是真的这么狠心吗!?”
“不,”王桓冷冷清清的摇了摇头,拿过酒樽也往自己碗上倒满,胸有成竹地说,“你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她,你不会放着她不管的。”
苹姨一时语塞,屋内烛光明明晃晃,不尽昏沉,就如她此时内心一样,明灭不堪。
她定了定心神,忽然沉声问:“你只是想要真相?”
王桓也收起了脸上玩意的笑容,坚定看着苹姨双眼,道:“我只要真相。”
“你保证...你保证自此以后,用你的命来保护好玉嫣。”苹姨咬了咬牙,说道。
“有我王桓一日,不敢锦衣玉食,但性命周全。”
半晌后,苹姨才忽然自嘲笑了笑,问道:“你对青丝诏,了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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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想要捧在手心里,又怕自己捧不稳。
青丝诏的灵感源自汉末三国时候传闻中的衣带诏。
(曹操当时奉天子命诸侯而引起汉献帝不满,汉献帝用自己鲜血写出诏书夹在衣带中传给董承,因此名为衣带诏。董承后又与王子服、刘备、吴子兰等合谋为杀曹操,结果事情败露,众人皆被伏杀。)
划重点:只是灵感来源,正文设定情节逻辑与历史没有半点关系。
(小可爱真的都太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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