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是王桓母亲的闺名小字。
当年王桓母亲金氏与简氏性情相投,两家多有往来,很快便义结金兰。金氏比简氏稍微年长几岁,故从前王桓还唤简氏一声小姨。
“母亲!”谢蓁蓁和谢宁顿时异口同声喊道。
“琳琅你还站那儿干嘛呢!还不去把大夫请来?”简氏对着还站在门口正一脸忧愁的琳琅喝到,转头又看向王桓,抹了抹眼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却像怎么看都不够,她心切地说,“小桓啊,你可要好好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你母亲了,知道不?我这儿刚从宝华寺给你们祈福回来...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别怕...”
王桓竟是不知何时起便早已泪眼婆娑,他挥袖一把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想要伸手扶住简氏双臂却始终不敢上前,最后只能隔着泪水定定看着简氏,无从作答。
半晌,简氏终于稍作冷静下来,谢蓁蓁无可奈何地翻起眼皮长叹一声,走上前就要将简氏带走,说道:“母亲您刚回来也累了,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简氏对着谢蓁蓁抽泣着说:“蓁蓁啊...我知道你一直都觉着程儿是小桓害死的...可是程儿那是小桓亲哥...小桓还小啊…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啊...”
这时谢宁也看不下去了,从旁撕下一根布带胡乱绑在伤口上便走到简氏身边,拼命压制心中不安,沉声道:“母亲您先回去吧,这里没事的。”
简氏依依不舍地看着王桓,还想说些什么,王桓却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轻轻摇摇头,说:“不打紧的,刚刚不过就是和蓁蓁闹着玩儿的,再说,男子汉大丈夫的,而且小姨您也知道,知行与我又都是从小舞枪弄刀惯了的,这点小伤不过就跟蚊子咬了那样。小姨您这刚从寺里回来,还是赶紧去歇着吧,小桓迟些再去看您。”
王桓脸上笑容温润,语气如三月春风,但谁也不知,他此时心里,莫若腊月寒潭。
一番叮咛后,简氏还是由谢蓁蓁搀扶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房间,谢宁一见二人身影远去,立刻迫不及待地一步来到王桓跟前,伸手就要查看他脖子上的淤痕。
谁知与此同时,王桓却一把握住谢宁垂下那只手的手腕,二话不说就拽着往书桌那头走去。桌上的杂物被王桓一手推开,按着谢宁让他坐下后将他受伤的手放在桌面上。
那捆包在外头的布条早就被血染红。王桓看在眼里不觉微微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将那布带子解开后,从怀中抽出了一条青丝帕子,沾了点清水,轻轻地在伤口上点擦着。
这伤口入肉不浅,尽管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可还一直有血渗出,只是谢宁却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反而一直焦灼地盯在王桓脸上,这时他更加是着急问道:“脖子还疼不疼?”
王桓低着头,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问:“小姨的痴呆症,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谢宁忽然扯开王桓替他擦拭伤口的手上,目光焦灼勾在王桓眼上,厉声又问:“我问你脖子?!”
王桓这时才缓缓停下手上动作,低头瞧着谢宁手掌心新伤口下面的那道旧伤疤,想来便是年夜宫中替自己挡住谢文昕刺向自己的利剑时留下的。
他心间忽然像有一道气息堵着难以上下,紧接着只觉得喉间被那径直往上跑的气喘地发痒,一下子没忍住,便伏身咳了起来。
谢宁见状心头一紧,连忙想要伸手拍在他身后,王桓虽然还在垂头不断咳嗽,可是却及时将谢宁的手按下。
等他稍稍喘过气来时,他苍白笑笑,说:“无妨...别担心...”
说着又咳了两声,接着又小心地将谢宁的手反着放到自己腿上,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却如毒蜈蚣缠绕掌心。
王桓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周围血迹,故作心疼地说:“小王爷,您三翻四次地为我挡刀挡剑,都说十指连心,您这手心里的一道道伤痕,都是痛在在下的心里啊...日后可不要再这般鲁莽了,不值得...”
谢宁却冷声打断:“值不值得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谢宁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就想抬起王桓的下颌查看淤痕,而这时门边忽然传来两声清嗓的声音。
王桓立刻将自己的脑袋往旁边移开,谢宁也迅速将手放下,二人同时面带疑色地寻着声音看过去。
谢辽正低头站在门边上,片刻后才缓缓抬头看向二人,沉长地呼出一口气后,声音沙哑说:“小桓,你随我来一趟。”
谢宁猛地站起,紧张地对着他父亲说:“父亲...这事情不是姐姐说的那样的...”
谢辽沉寂苦笑,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只是聊两句,你做自己的事情。小桓,来。” 谢辽说着,又向王桓招了招手。
王桓低头自顾苦笑两声,又看向谢宁,温和笑着示意无妨,便跟着谢辽走了出去。
只剩下谢宁站在原地,眉间紧紧蹙着看着二人从门栏转出,脸上是不尽的顾虑。
谢辽双手负在身后,低着头不快不慢地走着,来往路过的家仆见到他本想上前问安,却见谢辽脸色凝重,也只好往旁退开。
有些上了年纪的家仆见到谢辽身边的王桓,不免微有吃惊,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等到谢辽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才知道慌忙退下。
二人一路无言走到王府后花园,园内空无一人,木棉红花如缀,绿叶青翠欲滴。
走到树下,谢辽才停下脚步,他稍稍侧过脸瞅了王桓脖子上的血痕,慈祥问道:“蓁蓁那下子掐疼了吧?”
王桓上前一步来到谢辽身侧,双袖连在身前,微微颔首,礼貌道:“没有,就是看着厉害,其实都没落到实处,郡主也是知道分寸的。”
谢辽却不以为然地笑笑,回头瞥了他一眼,又说:“都淤青成这样了,还说不厉害。蓁蓁下手总是不知道轻重,这点我还能不知道吗?”
王桓一直低着头,却没有回话。
谢辽回过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你也别怪蓁蓁,她这人打小就死心眼,加上那时候她对程儿可是真心实意的,那事这样出来,她要怨你,我们谁都拿她没辙。”
王桓跟在谢辽半步之后,垂头温声道:“怎么会怪郡主,郡主今日也不过是护着知行心切,才会动手的,说到底也是我不好,不应该贸然上门来的。”
也许是王桓次话过于谦逊,谢辽听进心里却更觉焦虑,不由又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王桓好一会儿,忽然酸楚地长叹,又说:“小桓,你能活下来,我们所有人自然都是心喜的,王家如今就剩你一人了,我们怎样也都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王桓脸上划过一丝让人捉摸不定的浅笑,却没有说话。
谢辽见状,只好又说:“你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本可以一走了之,知行也是心眼实的,又与你自幼情深,你能回来,他心中只有欢喜,可是你还是选择回来的理由,我自然知道。”
谢辽话至此处,顿了顿,一阵还带着雨后湿润的微风轻轻吹过,将王桓额上的碎发轻轻带起。
谢辽忽然看向王桓,脸上满是沉重,又说:“我与你父亲早年一同伴在先帝身边,浴血黄沙,金戈铁马,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交情,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当年出事之时,无论他人说什么,我都是一定相信沅陵侯府是清白的。可是小桓...”
“你说我贪生怕死也好,你说我懦弱无能也好,就算你说我配不上定国大将军的名号也好,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啊...”
谢辽说着,语声忽然颤抖了起来,王桓本来一直低头认真听着,可这时他却忍不住微微皱眉,抬头看向谢辽。
谢辽也是真的老了。
王桓蓦地想起小时候每年秋季的京郊围猎,那时候的谢辽正值壮年。
谢辽身上不过单衣一件,骑在棕色烈马之上,手持玄铁霸王弯弓,意气风发,利箭在弦,只微微仰身,二指松开,那箭便如光般刺向隐蔽在草丛中的猎物,很快便有兵卫高声呼喊,并手提着那猎物往他们这边奔来。
王桓还记得,那时候他们这些大人日暮而归时,未见其人,谢辽和先帝还有自己父亲间的高声谈笑就已经传到营帐。
这时王桓便会带上谢宁跟谢文昕奔跑着迎上去,先帝每次都会笑着摸摸谢宁的头,亲切和气地说:“知行以后呀,也一定要跟你父亲一样,盘马弯弓,驰骋黄沙,你说好不好?”
谢宁每一次都会咧开嘴笑着看着先帝,然后坚定地点点头。
只是这时王桓站在谢辽身后,看着谢辽头发已经半白,后背也已经开始略显弯曲,那越渐年迈而瘦弱下来的身段,仿佛连这一阵轻风都能将他吹起。
谢辽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他心里除去本能之下的苦涩发堵,更多的却是早已对世间杂感的冷漠。
王桓低头片刻,淡淡而道:“这些事,本就与王爷您无关,谈何怪罪。当年没因此事而牵连到淮南王府,子徽已经感谢天恩了。”
谢辽苦笑,又道:“我也老啦...就算蓁蓁再巾帼英雄,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知行早已及冠袭爵,本该开始学习如何统领全军了。那年你一病之后性情大变,我和你父亲自然知道你为何如此,可是知行虽与你一同长大,但终归是心诚的人,见着你那副模样,日夜焦心,他母亲见到他那样子也只能处处担忧挂虑,这样下来,蓁蓁能不加倍怨你吗?”
谢辽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哀声长叹,才接着说:“一年前,你在我府前被明校府刺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整年。知行不管蓁蓁又打又骂,硬是一个人单刀匹马地跑遍了中原四境,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这一年里,他母亲是日夜以泪洗脸,甚至还怨我为什么你们出事之时我没有施予援手。你方才也是看到了,他们母亲这些年下来心神俱伤,原本的头痛症越发厉害,如今更是落得连神思都不得清楚,这见到你,便更加以为还是从前了。”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为自己当年没有替你们发声而开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可以停下心里的内疚...只是...只是我身后是整个淮南,不能不为账下的人思虑啊...”
谢辽越说越是激动,王桓一直安静地看着谢辽双眼,而这时谢辽的眼里,竟是闪着泪光。
王桓垂头,他心里一直像压有千斤沉痛。对于他计划里的所有人,他可以让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就算多少有偏差,他也可以选择用果断的手法来直接达到想要的目的。
这些年经历过的所有伤痛,让他以为自己早已可以麻木对待一切的凡尘杂事,只要保住他想保住的人的生死,其余一切都不值一提。
但他没有想到,谢辽这番话,却像刀子一般划过他心里,原来所谓放在心上的人,并非只有生死。
他缓缓抬头,脸上却仍旧平和没有太多表情,平淡说:“王爷无需感到内疚自责,子徽还是那句话,只要淮南府安好,子徽便知足。而既然王爷也知道我这次回来去的目的,那我也不与您绕圈子了,我有我的安排与计划,但我的计划里,绝不伤害王府分毫,王爷无需担心。”
或是谢辽一番话着实刺痛了王桓,又或是谢文昕的态度让王桓生出焦虑,方才王桓说出这些话时,竟无端起了一丝心虚。
但这话确实也落在了谢辽担心的点子上,他一直紧绷的面容这才得以微微放松,他心里长舒一口气,才又故作无奈道:“其实过了春,我们也是要回淮南的了。你若是愿意,大也是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的...”
王桓断然清楚谢辽这话不过客套,他便只淡然又说:“子徽不过死人一个,既然死在怡都,便就埋在怡都了吧。”
谢辽回头看了看他,一直悬起的心终于得以放了下来,嘴角勉强挤出一点客气的笑容,二人不再多话。
那晚谢宁将王桓送回到宅子后,祁缘正好过来,谢宁确保了王桓脖子上的伤势无大碍后,才不舍回去。
那夜王桓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迎着苍茫月色,仰头倾倒手中就壶,却只剩下两滴浊酒落入喉中。
门外的黄狗又无端叫了两声,王桓心头蓦地冷笑。
终于是要入春了。
※※※※※※※※※※※※※※※※※※※※
谁都会有苦衷。
(今日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