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府后院长廊下,绮绒郡主谢蓁蓁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拣着小碟子里的瓜子就往齿间嗑,目光一直停在院子中央正在雪地上迎月舞刀的谢宁。
谢蓁蓁皱着眉,甚是不解地问道:“你说这小子这两天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吗?一天到晚往外跑的,难不成跟哪家姑娘好上了?”
旁边正剥着砂糖橘的琳琅低着头,笑说:“我看也是了,小王爷这两日脸上时常带着笑呢!”
二人的对话轻飘飘落入谢宁耳里,他嘴角勾起不为意的浅笑。紧接着又在半空中一个回旋翻腾,长刀在黑夜中刺眼闪亮,他平稳落地,长腿在雪上横扫一圈。
“不好啦不好啦!”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忽然急匆匆地闯进这美好画面,他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大喊,“沅陵侯府着火了!”
谢宁策马赶到沅陵侯府门前时,只见府内浓浓白烟不停上窜。门前已经围起一圈人,都瑟瑟缩在大衣里,却又耐不住内心八卦,非要赶出来凑这个热闹。
谢宁从马上纵身而下,绕开人群,皱眉就往沅陵侯府后面信步走去。还没走到王桓那宅子门口,就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对着他这方向惊呼:“小...小王爷!”
不多久,一个身着玄黑铁甲,健壮孔武,高大威猛的将领顿步走到谢宁面前,双手作揖,恭敬地弯腰行礼,声音粗旷,道:“卑职董晋升,见过小王爷。”
谢宁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要往前走,董晋升却往旁跨步,不偏不倚挡在谢宁面前。他依然颔首,双手始终抱拳停在面前,又振振有词道:“这里还未查清起火根源,只怕还会有危险,小王爷还是请回吧。”
谢宁停下,不耐烦地瞟向董晋升,正要开口,宅子门前忽然传来连连咳嗽声,谢宁心头一震,猛地将董晋升往旁用力推开,就往前冲去。
王桓身上披着锈红披风,一手扶在门框边上,一手捂在胸前。脸上又换了一张面皮,可这次这张皮像实在让人倒胃口,连谢宁见了也忍不住微微皱眉。
王桓轻提衣袖挡在面前,却一直不停地咳嗽,谢宁着急凑前,伸手在王桓后背轻轻拍打。
董晋升走来,眼瞧二人这般亲昵,不觉起疑,盯了王桓好一会儿,才沉声对他说:“方才不知公子是小王爷的朋友,有所冒犯,请公子不要见怪。”
王桓微微颔首,刚想礼貌回一句“哪里哪里”,谢宁却骤然上前一步,将王桓挡在自己身后,气势汹汹道:“冒犯?你方才可是对他做了什么...”
“没没没...”王桓赶紧伸手将谢宁拉开,又故意撕心裂肺地咳了几下,断断续续地说,“这...咳咳...位大哥...咳咳咳...”
谢宁最受不了的就是王桓那咳嗽声,每一下都像刀子那样在他心里轻轻划过,他连忙又回去扶住王桓,小声说:“还好吗?”
王桓这才停下,摆摆手,对着谢宁笑了笑,说:“方才这屋后忽然飘来浓烟,我闻着焦味便往外走,出门就看到这位官大哥在此了,不过是多问两句,无妨。”
谢宁将信将疑地盯着王桓,董晋升却蓦地又严肃问道:“不过方才公子还没把话说清楚,我在这怡都从未见过公子,敢问公子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王桓见着谢宁已经半步向前要冲上去,他连忙在披风下轻轻握住谢宁的手,又对着董晋升颔首,温和地说:“在下原在山中迦蓝塔养病,偶然结识小王爷。小王爷侠义心肠,将在下带到这怡都,请来柒月斋的祁大夫替我医治。这且因身患顽疾,少有出门,官大哥才觉眼生。若官大哥不信,大可去柒月斋一问,便可知。”
听到柒月斋三字,董晋升犹疑一下,却还想说些什么,谢宁却抢先,阴冷地盯着董晋升,道:“怎么?董校尉这是连本王也信不过了?”
董晋升连忙双手抱拳弯腰,字字铿锵有力,大声喊道:“卑职不敢!”
谢宁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抓着王桓的手就往外走。走到街上马前,骤然将王桓往马上一提,自己纵身一跃坐到王桓身后,双手围在王桓身侧抓住缰绳,缰绳往马背一抽,“驾”一声后,马蹄踢起飞雪,扬长而去。
二人停在了京郊一个破院子里,月色凉凉地照着。
这院子已经残破不堪,木门上的朱漆已经几乎掉尽,围墙残缺,斑驳陆离,残垣败瓦,萧条苍凉。
只是这院子中,也不知道在何年月被何等人栽了几棵红梅,梅花开尽,映衬朱墙,落于白雪。
谢宁先从马上跳下,又伸手将王桓稳当接落地上。惊起一阵寒风,卷起了地上雪花,又吹落了树上红梅。
这一片红梅,与宫中的不同。
王桓仰头看着满树红星,面无表情,片刻后他眨眨眼,嘴角浅笑,道:“也是好些年没来过这里了。”
谢宁将自己身上的深棕貂裘解开,披在王桓身上,王桓低头想将带子绑起,谢宁却早已转到自己面前,捏起那两条长带。
王桓的手落在了谢宁手背上,轻轻捏了捏,看着谢宁一丝不苟,笑了,打趣道:“在下何其有幸啊,能让小王爷替我系绳带...”
谢宁依然低着头,闷闷地说:“你从前替玉嫣姑娘系带时,人家也是这般与你说的吧?”
王桓哈哈一笑,微微将头歪下看着谢宁低着的脸,说:“小王爷,您这天天提起玉嫣姑娘的,难不成是您对人家有想法,却不好意思,才天天往我身上扯去?”
谢宁“啧”一声,手推在王桓肩前,这根本没使上力,王桓却顿地往后两步趔趄。
谢宁慌神,又连忙两步上前,一手用力扶在王桓身后,一手抓在他手臂上。他忽然皱了皱眉,伸手将王桓脸上的面具掀开,盯着他那张俊秀却苍白的脸好一会儿,蓦地不悦地嗔骂道:“下次能不能不要选这么丑的面皮?”
王桓笑了,扬了扬眉,笑着问:“若我本就长着一张丑陋的面容,不知小王爷还会不会带我到此处赏梅呢?”
谢宁愤然松开双手,正要转身,王桓却抓起谢宁炽热的手握在自己冰冷的手心里,凝视着谢宁双眼,笑着说:“可在下却只愿与小王爷一人赏梅。”
谢宁顿时满脸通红,他将手往回一缩,别过身子不看王桓。
王桓觑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模糊,他只抬头看着树上红梅,洋洒月光。
谢宁忽然略带忧伤地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到这里赏梅,是什么时候吗?”
王桓道:“忘了。”
谢宁却幽幽地说:“你怎会忘掉,只是不愿记起罢了。当年文昕六岁,因贪玩被丁贵嫔娘娘罚跪在沁华宫门前,跪了整整一天。那晚恰好你我进宫,他在我们面前又哭又闹,你便偷偷将我们来到这院子来赏梅。”
王桓始终盯着那光秃枝上的梅花,虽然在他眼里只是个轮廓,他却看得眼睛发酸,可又不想眨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
谢宁又说:“你知道的,这些年,文昕过得并不好。”
王桓这才低下头,眨了眨眼,更觉刺痛,轻道:“他已是当今皇帝,是一朝天子,当皇帝除非安图享乐,怎会有轻松的。”
谢宁却固执摇头,说:“先帝长辞,文昕登基时才十二岁,我还记得那日登基大典结束后,我到普同殿请安。他只惶恐不安地坐在那高位上,连话都不晓得说。尽管先帝托孤陈丞相,可朱太后垂帘听政,与许卓为里勾外联,明校府意在侦官民,护天子,可实际上根本就是许卓为养着的一窝狗!陈丞相手上根本没有实权,文昕对他为首是瞻,可他只知道教会文昕那些无用的百家乱道。朝上众臣对他百般欺压,太后暗里又对他处处刁难,他才十二岁...”
谢宁越说越气愤,王桓渐渐地转头看着他,却没有打断。
直到谢宁终于察觉自己一直被王桓温柔看着,他才略显泄气,蓦地只叹一声,又说:“也罢…本也不应与你多说如此。只是想到很快要离开京师,只留文昕一人在朝廷,这幼年相识的情分...”
王桓走到谢宁跟前,轻轻拭去他头上的白雪,捻起一朵红梅放到他手心里,笑了笑,说:“雪花冷,我替你扫去,梅花艳,你替我收起。”
谢宁盯着手中红花,没有说话。
王桓又说:“这元宵快到了,悄悄带文昕出来一趟吧。这江边满新楼赏灯,可是怡都第一美景,多少才子佳人相约同游,好不一番热闹。”
谢宁却忽然抬头,板着脸问:“你当年与玉嫣姑娘,也同游过无数回了吧?好一对才子佳人!”
王桓实在哭笑不得,他将手放到谢宁脑袋之后,轻轻将他带到自己怀中,低声在他耳边,沉溺地道:“玉嫣美,不比华灯初上,华灯明,难及郎君倾耳。”
那夜谢宁将王桓送回宅子,迟迟不肯离去,不耐王桓再三相劝,说他要是再不回家,谢蓁蓁可要半夜搜城了。
夜色难掩谢宁脸上的欢心喜悦,他几乎是蹦着跳着进屋里,谁知这还没到自己房间门口,刚到院子就被谢蓁蓁叫住。
长廊之下,谢蓁蓁翘着二郎腿坐在红木圆桌前,身上披着一件浅蓝色绒袍,琳琅站在她身后,使劲对着谢宁挤眉弄眼。
谢宁茫然站住,谢蓁蓁冷冷地问:“去哪儿了?”
谢宁心虚,边往屋里走去边低着头说:“方才就出去了一下...”
“站住!”谢蓁蓁忽然厉声喊道,琳琅不停地拽着谢蓁蓁衣袖,紧张兮兮地小声说着“小姐小点声儿大家都睡了”,谢蓁蓁才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对着谢宁又喊,“你给我过来!”
谢宁无奈,这一生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个生性暴躁,丝毫没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姐姐。
他只耷拉着脑袋走到她跟前,手在瓜子盘里抓来绕去,看的谢蓁蓁好不心烦。
谢蓁蓁厉声又问:“快说!这大晚上的,到底跑哪儿去了?”
谢宁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赏...赏梅...”
谢蓁蓁忽然一拍桌子,谢宁一惊。
谁知谢蓁蓁却骤然大笑,回头看着琳琅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我们猜对啦!这小子就是跟别人家姑娘好上了!这不?还带去赏梅了!”
谢宁:“......”
琳琅一脸尴尬地跟着点头讪笑。谢蓁蓁抓着谢宁的手,探前激动又问:“告诉姐姐,是哪家的小姐?要不要姐姐帮你...”
谢蓁蓁话没说完,谢宁已经一溜烟儿地冲回房间。
直到谢宁关门声起,谢蓁蓁才敛去笑容,那张明艳俊秀脸上闪过丝丝冷光,她将一颗瓜子塞到牙缝,又将瓜子壳用力吐出。
她一直阴沉地盯着谢宁明亮的房屋,琳琅小心轻唤:“小姐...”
谢蓁蓁冷冰冰地说:“这两天派人给我盯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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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帼枭雄郡主姐姐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