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温和一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世家公子,温文尔雅,芝兰玉树,与上辈子的初次相见并无二致。
这么当头,李元悯突然想起了上辈子与他的二三事来。
李元悯自小被冷落苛待,小小年纪已然尝遍世间人情冷暖,上一世的初遇与其说是惊艳,更是他黑暗岁月的救赎。
一个自小苦寒的人,哪里能逃得过那样一个如阳光般炙热的人的围猎,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份上天难得的馈赠,以为命运终究待他不薄,然而随着二人朝夕相处,敏感如李元悯,还是察觉了一丝不对,对方瞥向他的目光虽一概温和,却偶有隐忍,甚至有一丝厌恶,但他藏得极好,好得让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后来才晓得,他本有个情投意合的世家女的,二人郎才女貌,心意相通,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也不知他的候父司马忌怎生说动了他,令他强忍着厌恶,以身作饵,诱他进地狱的。
李元悯按下朝他冷笑的冲动,微微颔首致意,便将目光移向他处,再不往那边瞧上一眼。
云台上,四色玉简也投得差不多了,四位皇子誊抄的卷轴虽未署名,可内容私下早已通过气的,心中有数的侯爵贵胄们焉能瞧不出哪些诗赋是谁所为。
待一炷香过后,象征最佳的朱红玉简几乎分布在大皇子、四皇子的卷宗下。剩余两卷,一个好歹有旁的颜色,也有一二片朱红玉简,而属于李元悯的卷轴下,皆是象征末等的玄色玉简。
李元悯入太学院虽迟,但功课颇为用功,太学院的五经博士虽碍着其他皇子的面子,从无待其另眼相看过,但私底下颇有鼓励。上一世他为着这场秋选,可谓夙兴夜寐,苦读五家,然而秋选却等来这样的结果,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晓得这其间的门道,自是以为自己无一是处,对他来说难免打击巨大。却在这等灰心绝望的时刻,司马昱如菩萨一般,持着那张朱红色的玉简,置在他的卷轴前。
李元悯闭了闭目,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眼见百官差不多都落下玉简,木桁前,独留司马忌还在徘徊,明德帝见状,笑道:
“镇北侯如何还未决断?”
司马忌摇了摇头,颇为苦恼的模样,叹道:
“陛下这可难为老臣了,论行军打仗,老臣自然在行,便是这文绉绉的东西,不动一兵一卒便闹得老臣头疼,我看啊,这分明比打仗难多了。”
众官笑,明德帝亦是龙颜大悦:“罢了,算是朕为难你了,咱们君臣多年,朕岂能不明白你的心思,瞧着你今日特特带了元若过来,想必来救你的急的,也好,朕倒也想瞧瞧元若自个儿想当谁的太学侍郎!”
司马忌感激拜首道:“陛下圣明。”
明德帝拂须一笑,当即朝司马忌招招手:“元若,还不速速前去襄助尔父?”
司马昱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朝明德帝行了礼,帷帐后不由得一阵骚动。
褚贵人啧啧叹了一声,朝着司马皇后道:“不愧是人人口中的‘京中玉人’,皇后娘娘这宝贝侄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可把京城一众世家子弟给比下去了,也不知往后便宜了哪家贵女。”
皇后笑了笑:“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想当初昱儿不过襁褓中一幼儿,而今已十六,倒真是可以考虑婚事了。”
她自是喜爱母家的这个嫡长侄子,若非兄长不允,早便与陛下建言定为凤鸣公主的驸马。
心下不免几分失落。
另一边,王朝鸾倒也是紧紧盯着司马昱,自他接过司马忌手上的四色玉简,她的一颗心已是咚咚咚地狂跳了起来。
一切便看这片刻功夫了。
她的注意力皆在司马昱身上,自然关注不到其他,待身边褚贵人的尖叫声骤起,她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待看清眼前,不由惊叫出声!
云台下已经乱作一团,众人纷纷尖叫着逃窜。
一只猛虎不知从何方飞跃云台上,瞬间踏碎了木桁,尘屑齐飞,而猛虎躁动不已,仰天嘶吼。
王朝鸾脸上的血色尽失。
她兽房内的猛兽岂会跑到这儿来?
未等她想明白,御前已经乱作一锅粥了。
“护驾!护驾!”随行太侍变了脸色,高声喝道。
一瞬间,猛虎跳上台阶,明德帝慌得从龙椅上滚下来,御前侍卫反应倒迅速,片刻功夫便将明德帝守卫得严严实实。
猛虎异常得躁动,追逐云台中四处逃窜的人。
大皇子四皇子自有官员掩护着退后,李元朗倒也机敏,速速从云台上跳了下去,木桁边上只剩李元悯一人。
他心间砰砰砰地跳,并无多少惊慌,眼中反倒生起了几分狂热。
“跟我来!”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李元悯回头一看,是司马昱,未等反应过来,便被揽住腰部,亦从云台上跳了下去。
数名侍卫围合上来,护着他们转移到安全之地。
御林亲卫军来得很快,层层重兵将云台围住,待首领手势一挥,弓·弩手就位。
“放箭!”一声喝。
大片剑雨飞出,猛虎发出了凄厉的怒吼,顷刻间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猛虎轰然倒地,血,漫了一地。
李元悯闭了目,将视线从那片血渍上移开。
“没事吧?”司马昱显然受惊不小,但还记得柔声问他。
李元悯只喘着气,没有回答他,不动声色将手腕从他的掌心中挣脱出来。
局势已安,明德帝惊魂未定,又听得身后急促的叫声。
“娘娘!娘娘!”
原来是一向胆小的英美人昏厥过去。
“传太医!”明德帝拂袖。
片刻功夫,一众太医倾巢出动,齐齐赶往太学院。
待贺云逸匆匆走进太学院,第一眼先瞧见了狼藉一片的云台,一只硕壮的插满了箭矢的猛虎一动不动倒在地上,显然已了无生息。
云台前呻·吟之声此起彼伏,有忙乱逃窜中摔伤的宫人,亦有被吓到昏厥的官员,一片混乱。
贺云逸心下惴惴,四下逡巡,待看见云台下安然无恙的李元悯,心下稍安。对方也瞧见他了,面上带着几分不自在,居然别过脸去。
情况紧急,不容得贺云逸多思,他在别的太医的帮忙下,将伤者抬去软席,路过猛虎尸首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特殊的草香。
身体一僵,瞳仁凝缩,惊疑的目光落在猛虎尸首上。
“贺太医?”
贺云逸清醒过来,他喉结动了动,面色有一丝苍白。
“这儿有我,你自去帷帐后方瞧瞧英美人。”
贺云逸点点头,将人搬至一旁软席上,然后背上行医箱踏入帷帐。
在镇北侯的指挥下,云台上的秩序渐渐恢复正常,明德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铁青,秋选这样的大日子,他却在百官面前失了仪态,何其恼火,官员们皆垂首拢手,站在下首大气也不敢出。
很快,数个御前亲卫押解了一内侍上前。
为首的侍卫道:“启禀陛下,臣已找到放虎之人,便是这钟萃宫的内侍陈喜。”
明德帝登时一掌拍在座边龙首上,朝着身后帷帐怒斥:“巍巍皇宫,天子脚下,居然混进一只凶兽,王贵妃,人是你宫里的,你作何解释!”
王贵妃在帷帐后已是失了方寸,忙撩开珠帘扑的一下跪在明德帝面前:“陛下,人虽是臣妾宫中的,但绝非臣妾所为,此事定是有旁的缘故。”
杏目当即一拧,朝着那內侍怒喝:“你究竟是哪个宫里派来陷害钟粹宫的。”
内侍双腿颤颤,早已是面无人色,他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小人……小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王朝鸾很快便定下心来,她稳了稳神,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终,钟粹宫兽房的存在众所周知,只原先兽房养着皆是些供人赏玩的奇珍异兽,并无威胁,这些年才进了些猛兽凶禽,因兄长乃巡防营都督,掌宫禁巡防之权,故而此事做得方便隐秘,如今事发,再是如何也逃不了问责了。当下之计,自是先暂缓事态,再好好谋算一番。
遂软声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必得详细盘查,臣妾看这奴才都吓坏魂了,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个什么,不若先安抚伤患,这奴才暂且关押大理寺,日后再行盘查发落。”
话音未落,褚贵人的讥讽的声音传来:
“正因此事关系重大,才要当场好好查查,免得百官误以为陛下包庇谁呢。”
珠帘一掀,司马皇后已是在褚贵人的搀扶下缓步出来。二人看了一眼跪着的王朝鸾,双双朝明德帝福了福身子。
王朝鸾切齿道:“此事未明,你这毒妇便口口声声包庇,是何居心?!”
“说话怎可如此没轻没重。”司马皇后对着褚贵人轻叱道,旋即扶起了王朝鸾,“妹妹素来恭顺束几,哪里会做这般无法无天之事,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不过……”她话锋一转:“褚贵人说得也是,此事慎重,今日怕是要当场查个水落石出了,本宫相信此事定非贵妃所为,正因如此,更要在百官面前还贵妃清白。”
王朝鸾看着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的司马皇后,一口银牙几近咬碎,正待辩驳几句,明德帝已是面色铁青发话了:
“将那狗奴才押近些问话!”
很快,那内侍被拖到了御前,他涕泪泗流,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贵妃娘娘,您救救奴才!救救奴才!”
“闭嘴!”明德帝忍了怒火,“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带着这只兇兽来太学院?”
內侍哭道:“是三殿下!是三殿下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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