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渊卧在床榻上看着残月照在窗纱上。
月牙将豆蔻煎成沸腾的汤水,用来喝。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享受着静谧的安好。
莫云渊今个精力似乎格外好,白天叫太监准备笔墨,拟了两道旨意,中午吃了一碗米饭,晚上的时候也没困倦,还能陪着她说说话。
“南既明从监狱里出来了吗?”
“已经放出来了,陛下主意出得好。”
南既明是陛下登基后,科举的状元,寒门子弟出身,没有乱七八糟的勾结,陛下一直当做心腹来提拔。
就在近几月,被人以“贪污受贿”被弹劾下狱。
这个罪名很有意思,因为与其用“贪污受贿”,不如用“结党营私”更恰当。毕竟,在皇帝的默许下,南既明一直在拉拢各方寒门子弟,和世家武将抗衡,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势。
但是,如果直接弹劾他结党营私、动摇国本,那么必然会牵扯到他的党羽,而那些党羽为了自保,也必然会想方设法保住他。
这样一来,朝廷混乱,反弹的厉害,这不是幕后之人想看见的。
于是就只弹劾他一人,不牵扯到他人。
莫云渊虽然重病在床,但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个的心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班底就这么被连根拔去,于是就找了身在御史台的李愈,让其当朝弹劾南既明“结党营私、图谋造反”,应该要诛九族。
贪污受贿是死,谋反是诛九族。
月牙感叹:“陛下真是走了一步妙棋,置之死地而后生。”
谋反可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必然会牵扯到其他人身上,和南既明结交甚密的那些人,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也要拼命的保下南既明。
莫云渊咳嗽了好几声:“肖邦这个人脑子还算清晰,并不想要看到朝廷乱作一团。”
月牙叹了口气:“霍家人实在是不够聪明,除了霍长歌,一个个的就想着排除异己,想在朝中一家独大。”
莫云渊:“人之常情,就是朕没空细细的修剪了。”
在一个政治集团中,只能有一个一号人物和许多三号人物。而现在的局势是,一号人物和许多三号人物,外加一个二号人物。
政治的小舟摇摇欲坠,已经没办法去平衡。
莫云渊没有时间了。
月牙:“不谈这些,朝政上的事情留着他们操心去吧。”
莫云渊不谈朝政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打登基以来,他几乎是将自己全部的心血都扑在了政事上面,想以此来向别人证明,即使少了一双腿,他仍旧是顶天立地的人,能够为妻儿撑出一番天地。
他想了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话。
“朕就要死了。”
“好像是。”
月牙也懒得宽慰,说什么“陛下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能长命百岁”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词。
莫云渊的精神不像是什么好事,更像是一种回光返照,他常年消瘦苍白的脸颊多了几分红晕:“朕已经记不清楚,第一次见你时候的样子了,就记得后来,未识百二秦关,但见良人,心中自此兵荒马乱。”
月牙眼眉弯弯:“陛下偶尔说起情话来,真的很甜。”
莫云渊喃喃:“风很温柔,水很清澈,花很鲜艳,你很特别,朕很欢喜。朕死以后……”
月牙等着他接着说话。
好半天他才说:“你陪朕一起死吧。”
月牙一笑,将煮好的豆蔻水倒进了茶碗里,双手捧着喝:“我还以为陛下接着会说一些情话呢,比如说,朕死以后,将尸骨化灰,遇见坏人便将骨灰扬了,这般也算你保护我的最后一次。”
莫云渊本来心情沉重,听得这种话费力的翻了个白眼:“你有病。”
月牙大笑不止,将豆蔻水端到了陛下身边,一勺一勺的喂下去,润了润他的嘴唇喉咙。
莫云渊瘦的只剩皮包骨,纤长的指尖捏住了她的手臂:“你也瘦了。”
月牙:“自打到了陛下跟前,就一直养的珠圆玉润,如今终于瘦了,岂不是好事一桩。”
莫云渊:“瘦了不好看。”
月牙的睫毛颤颤,遮住了眼下一片青灰的痕迹,唇边泛着浅浅的笑:“陛下多夸一夸我,我要听好话。”
莫云渊:“你夜里说梦话,总说‘我太胖了,不能吃可乐、奶茶、巧克力’,朕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朕想,一定是和你一样很好的,很甜的,可以多吃一些,一点都不胖。”
月牙一直想高高兴兴的,却被这句寻常而又普通的话惹得直落泪。
莫云渊有些精神不济,眼前发昏,轻声说:“先别哭,去把太医叫进来,再把朝臣叫进宫,朕好像到时候了。”
月牙擦去眼泪:“陛下别怕,若老天庇佑,我们一起去喝奶茶、可乐;若老天不庇佑,好歹人是走了一遭。”
莫云渊轻叹一声:“朕好想好想……尝尝巧克力。”
门被推开了,太医们一直守在门外,慌慌忙忙的进来给陛下喂药、扎针,全靠那上了年岁的人参吊着一口命。
整个皇宫蜡烛都被点燃,灯火通明,夜间犹如白昼冷,光让人不安,月亮高高的悬挂在空中,内侍们犹如长龙一般手提着灯笼,挨个走入各家各府。
家家户户都是不眠夜,个个匆忙入宫,衣衫甚至都不整齐,发髻都还凌乱着。
肖大元帅站在最前面,肖张白雪紧随其后。
按理说白雪是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但她怕月牙受不了,一定要陪着。
众人整齐划一的站在殿外,一片肃穆的沉静。
过了一会儿,只听咯吱一声响殿门被拉开。
月牙一身寻常服饰,神情漠然:“陛下召见诸位臣子觐见。”
众人有序地鱼贯而入,都盯着自个儿鞋尖,闻着那股浓厚的药味儿,已经察觉到了不好之处。
殿内昏昏暗暗,点再多的烛火也亮不起来。
金龙榻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莫云渊瘦的几乎看不出人形了。
肖张一直进不来宫,头一回看见莫云渊这幅样子,一个没忍住,眼睛酸涩泪直接落了下来。
莫云渊灌了两碗人参汤下去,药效将人激的眼睛发亮,也能够坐起来了。
他环视是四周,那些都是他的臣子,有的盼着他活,有的盼着他死,他看见肖张哭得泣不成声,微微笑了笑,动了动嘴型,好像是在说回来了。
肖张哽咽点头,脑袋里发懵,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话,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突然,他给自个做的所有的心理铺垫建设,好像都没起到效果。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叫人在心上开了一枪。
莫云渊说:“朕有两道旨意要宣布。”
呼啦一声,众人全都跪下了。
大总管拿出了两道旨意,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凉德承嗣丕基,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于用人之际,务求其德于己相侔,未能随材器使,以致每叹乏人。若舍短录长,则人有微技,亦获见用,岂遂至于举世无材,是朕之罪一也。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然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未常节省发施,及度支告匮,每令会议,即诸王大臣会议,岂能别有奇策,只得议及裁减俸禄,以赡军需,厚己薄人,益上损下,是朕之罪一也。
人之们事,孰能无过,在朕日御万几,自然多有违错,惟肯听言纳谏,则有过必知。朕每自恃聪明,不能听言纳谏。古云,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于斯言,大相违背,以致臣士缄然,不肯进言,是朕之罪一也。
朕既知过,每自克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者改,以致过端日积,愆戾逾多,是朕之罪一也。
国家基业,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泓济,皇后所生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大理寺卿肖张为辅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天忠尽,保翊中立,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前面都是莫云渊在说自己的罪责,直到后面才是重点,他要将皇位传给小腊月,让肖张辅政。
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传位给腊月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辅政大臣仅仅是肖张一人。
没有肖邦、没有霍长歌,甚至没有陛下最信任的南既明。
然而大家想想也能明白,陛下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肖邦如今大权在握,除了他的兄弟,谁辅政都要受到攻击。
如果肖家兄弟真有谋反的那一日,不给霍长歌等人辅政的权利,也是给他们一条退路。
对于肖张而言,他能感受的更是浓厚的信任。
他跪地叩拜行了一礼,脑袋贴着地,咬着牙关一字一句的说:“臣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他们是朋友是兄弟,这么多年都在一处,知道什么叫做绝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