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行了十五日,到达天迹一处绵延千里的崇山峻岭间,此处高达云端之上,还未靠近就感觉到一股神圣压抑的气息笼罩身上,飞舟在群山间又飞了半日,才到正中那座最高的山峰顶端。
宁音尘往下看去,见山峰被白雪覆盖,气压极低,依稀可见山上生长着只能在酷寒天气□□的作物,一片荒芜寂寥,除了楼台的布设同记忆中相差无几,其余几乎叫他认不出这是他自小成长的地方。
慕无寻在他身旁解释道:“那年你失踪后,山上就开始一年四季下着大雪,除了天气外,一切都没变过,如果你不习惯,我会想办法让雪地消失,把冬日换成春季。”
宁音尘知道,慕无寻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在旁人眼里是去习惯环境,而慕无寻会想办法改变环境。
“我听人说,你待在这里一直没出去过?”
慕无寻“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但单单只是这样一个单音,宁音尘也想象到了,要在如今这个连飞鸟都不愿抵达的地方一个人待上六百年,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折磨的不仅是身体,更是灵魂,难怪慕无寻这么白,这不就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原因。
越去了解,宁音尘就越觉得内疚,或许他当初应该对慕无寻多关心一点,或许走前不应该对他撒那个谎,慕无寻已经被全族抛弃过一次,又被他抛弃,该多么难过,这些年一定很不好过。
慕无寻突然扳过宁音尘的肩膀,面对面看进他眼中的倒影:“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谢谢你选择再次回到这个让你遍体鳞伤的世界,给了我重新保护你的机会。”
气氛有些诡异,宁音尘尴尬地察觉,慕无寻居然没再叫他师尊了。他很想像别的师尊一样大声斥责一句“放肆”,可他又很没底气,在慕无寻面前他半点底气也没有,因此无法做到像吉如意所说的师尊的威严。
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飞舟正缓缓落地。
慕无寻刚拿上一件大袄披在宁音尘身上,吉如意就已冲进屋内,一把将宁音尘拽到自己身边,兴奋道:“阿尘我们去看看当年埋的梨花酿还在不在!”
“这么多年早腐化了吧。”宁音尘哭笑不得,却由着吉如意牵着自己的手一步迈出飞舟,他看着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一时感慨万分,总觉得下一刻闻人师兄就会一脸威严地出现,拿着戒尺怒骂“又上哪鬼混去了,这么久不回来”。
风仪师兄会在旁笑盈盈地劝“小孩儿贪玩正常,长大了就好啦”。
然后卿久阁师兄抱臂在一旁看好戏,或许会冷飕飕来一句“别打残了就行”。而连渊师兄一定会替他打掩护,结结巴巴地撒谎说是自己让小宁儿去做什么什么事的。
看着面前的楼阁,一瞬间,宁音尘眼眶有些酸涩,峭寒的风雪吹得很急,吹得他眼睛越来越酸,面前并没有走出那四位风华绝代的男子,唯余空荡荡的雪地和楼台。
这个时候他想,只是打下手心,那才多大点痛啊,为什么小时候就那么怕闻人师兄呢,如果可以,他想求闻人师兄再打他一次,把他打个半死都行。
这个时候,无论是吉如意还是慕无寻,包括不知都没上前来打扰他,整个天地寂寥得只有风雪的呼啸,他一步步走在雪地里,朝着家的方向,风将他的衣袍大袄撕扯地狂舞一通,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楼台,一滴泪水快速自脸庞滑落,他捂住脸。
这世间没有人再唤他一声小宁儿了。
所有人都只会规规矩矩地叫他一声月泽神尊。
离开六百年,他的家也已凋零,哪怕年复一年再如何地维护,依然透着股岁月沉淀下的古朴和荒寂,吉如意察觉到一点,说话咋咋呼呼的,尽量弄出很大的动静,让屋子勉强有了些人气。
宁音尘撩着袖子打扫,已没了刚那一瞬的失态,见吉如意上蹿下跳的模样,失笑道:“你小时候那么乖巧寡言,怎么长大了就换了个性子。”
不知恶狠狠地擦着桌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主人你也不看看过去多少年了,就连一滴水都能把岩石滴穿了。”
“说得也是。”宁音尘没有气恼,反而笑容和蔼道:“那不知你当时刚化形的时候,是什么性格?”
说到这个话题,不知不自在地瞥了慕无寻一眼,慕无寻正给窗户贴上红艳艳的窗花,分了心神留意到宁音尘的话,朝这边笑了一下。
吉如意更是嗤笑一声,一脸不堪提及的模样。
宁音尘觉得奇奇怪怪,不知看慕无寻的眼神,透着惧怕,跟当初他看闻人师兄时差不多。不知扭扭捏捏道:“多少年的事了,早就不记得了。”
他明显不想多说,擦了桌子赶紧跑远了,这让宁音尘更加抓心挠肺地好奇起来,他自小的好奇心比猫还大,一激起很难收场,不知不觉,他的眼神就飘到了慕无寻身上。
宁音尘一看慕无寻,慕无寻总能在下一秒就回视他,仿佛长着第二双眼睛专门留给他一样。
“师尊想知道,可以问我。”
“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
这句话完全是违心的。
慕无寻目光柔软下来,将窗花贴好,说道:“那我就自己说吧,是我非要告诉师尊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哄小孩,宁音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慕无寻走进来接过宁音尘手里的活,帮着将纱幔换上清雅的淡绿色,边说道:“那时不知还被留在神山,一化形只有两三岁的模样,虽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但就已经学会了上房揭瓦等不得了的本事了。”
一听就十分鸡飞狗跳,宁音尘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清冷如华月泽神尊的剑。
不知在旁边将动静弄得贼大,没一会就打碎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吉如意拧着眉有朝那边喊:“你有病没病啊!”
这反而让不知越发较劲起来,慕无寻眼神沉了沉,声音不大地叫了声:“安生些。”
那边立刻没动静了。
宁音尘感慨,他的剑真的怕他徒弟啊......
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没什么,他有时候也有点怵慕无寻的。
这叫什么?剑随其主?
像是变戏法似的,慕无寻朝向宁音尘时,脸色重新柔软得让人看不真切,续道:“他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大的,自然怕了我一点,有不少坏脾气,也是跟那时的我学的,对不起师尊,没替你教好他。”
“你道什么歉啊。”宁音尘很不好意思,脑袋没转弯,就脱口说了句:“听你这样说,感觉我跟抛妻弃子似的,那还有妻子跟回来的渣丈夫道歉的理。”
说完他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借喻用得多么不恰当。
慕无寻笑容更深了些,让人更加看不透他,吉如意却是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千防万防没防住祸从宁音尘自己口中说出,他赶紧岔开话题:“后来不知偷跑出神山,在外面混成了凶剑榜第一,倒也挺有出息的。”
不知一把将手中沾水的帕子砸向吉如意,在那边喊道:“没你有出息,妖域的妖主,整天带着一堆精怪烧杀劫掠,恶事你干得没我少。”
两人又开始吵了起来,音浪将宁音尘夹击在中间,听着双方控诉对方的恶行,宁音尘深深觉得,这三位都得好好改造一番。
他真没想到,他这传说中的月泽神尊,座下竟然是三大恶霸。
收拾完屋子已经到了深夜,神山上的夜空依然如记忆中那般深邃明亮,偌大的星星时不时闪烁,玉盘般的圆月挂在天际,
趁着夜黑风高,吉如意非要拉着宁音尘去找他们过去埋下梨花酿的地方,但整个山峰如今已被白雪覆盖,要找到六百年前那一方之地,并不是易事。
吉如意记性好,提着一盏风灯东拐西转的,他走得太快,忘记宁音尘如今凡人之躯,不知不觉宁音尘就落在了后面,慕无寻也放慢脚步,跟他并排走着。
看着前方的那盏明亮的灯光,宁音尘搓了搓冻红的手,衣袖下的绷带一缕缕地落在外面,他抿嘴笑道:“真好啊,至少你们都还在。”
慕无寻淡淡“嗯”了一声,伸手将宁音尘的手握在手里,温暖的大掌包裹下的那一刻,宁音尘心颤了下,忙缩手道:“我手冷,捂着跟冰块似的,不好受。”
慕无寻却握着没放,慢慢将温热的灵力渡过去,轻声道:“别动,也就这时候能明目张胆牵一会师尊了。”
风雪太大,后面几个字宁音尘没听清,他疑惑地啊了声,吉如意便在前方欣喜地大喊道:“阿尘,找到了!”
赶过去的时候,吉如意正将风灯挂在桦树枝上,宁音尘看向那颗树,隐约记得他离开时,这边应该生的是梨树。
怀疑吉如意是不是找错的时候,吉如意拿铁锹刨着土,心有灵犀地回道:“请不要质疑兽类的鼻子,我打赌,一定在这下面!”
宁音尘来了兴趣:“赌什么?”
吉如意没想到他还真要赌,当即就不客气了:“赌房间吧,赢的占那间最大的!”
他们今天时间不够,只收拾出三间房,不知是肯定要自己一间的,就剩下两间,一间才收拾一半,另一间大点的就好多了。
宁音尘应下,看向慕无寻:“你赌下面有没有。”
慕无寻看着宁音尘,眼中浮现出笑意:“没有。”
宁音尘回之一笑,对吉如意道:“挖吧。”
被质疑敏锐度的某妖主十分不服气,誓要他们看看他有多厉害,挖得更用力了,雪面那一层刨去后,里面竟然不是冰层,而是泥土,正好省了很大功夫。
吉如意一口气挖了接近十几尺,铁锹才像敲到什么,发出沉闷的一道响声。
“挖到了,挖到了!”
那双眼逐渐放大,迸射出兴奋的华彩,他扔了铁锹,摩拳擦掌往潮湿的土里摸索,没一会捧出两坛陶罐,还放在耳边晃了晃,听见里面的水声,像是失而复得某样珍贵的宝物般,又像哭又似笑的。
宁音尘伸手接过酒坛,然后将吉如意从土坑里拽了出来,感慨道:“没想到还没腐化,是不是说明其实六百年也没多长。”
一封酒坛,却在这一刻让慕无寻跟着释然了些。
无论曾经过去了多少年,他的心也始终如磐石未曾动过分毫,在宁音尘重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时,整个天空重新明亮,停滞的时间也再次开始流逝,真正的计时在他们重逢那一刻。
慕无寻心有所感,被心魔停滞许久的修为隐约有更上一层的迹象,他走过去突然紧紧抱住宁音尘,力道大得箍得人生疼,宁音尘错愕地任他抱着,听徒弟埋在他颈边哑着声音一声声喊“师尊”。
“诶嘿,这次可是你们输......”
吉如意刚拍干净衣摆从雪地爬起来,抬头就看到风雪中紧紧相拥的两人,风灯照下的光芒落在他们身上,显得宁静美好,如镜花水月般。
吉如意气得牙痒,他明明赢了,为什么反而感觉自己输得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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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要住一间房啦,cp史上的一大进步,感谢助攻吉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