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唐聿换好衣服,带着一身寒气就要出门,大略逛了一圈,他对京城的现状有了点把握,也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梁修杰带着一半人手阻击南越,唐聿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够妥当,他打算趁早离京同梁修杰汇合。
一只脚踏出大门,一个戴着兜帽行色匆匆的身影撞了进来。
是茂辰。
茂辰来了镇国将军府,摘下兜帽第一句话就是:“宫里出事了。”
唐聿跟着茂辰一路闯进深宫,李承沣正蹲在清荷的宫里,疯了一般四处翻找。
清荷昨夜暴毙,她的尸身才刚被收敛,屋子里还保留着主人旧时的模样。
但眼下,已经是一片狼藉。
五斗橱的每一个抽屉都被粗暴地拉开,妆奁里精细玩意撒了一地,笼箱大开着,上等的丝织物像粗布废纸一样满是褶皱被随意仍在地上。
而李承沣就在这一片狼藉中苦苦翻找。
宫人惊恐地立在一旁,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也不敢上前帮忙。
谁也不知道李承沣想要什么,除了李承沣也没人敢这样糟蹋清荷的东西。
“陛下怎么了?”唐聿问。
“陛下......”茂辰像是在思索该如何解释,脸上露出个微妙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硬要说的话,陛下疯了。”
荒诞!
这就是唐聿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明明他昨日还见过李承沣,那人当时还好好的。
茂辰比了个手势,惊恐的宫人如蒙大赦一般鱼贯而出,在场的只有唐聿、茂辰和李承沣三人。
而李承沣疯了,这时候可能也算不得人。
“我长话短说,”茂辰开口道:“清荷是南越派来的奸细,她一直暗中给陛下用能使人上瘾的虎狼药,这要若是长久用下去回摧毁人的神智,把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茂辰看了一眼尚且没有停下的李承沣,接着说:“陛下中毒时日尚短,于理智或许尚未造成严重后果,但看现在的情形,他恐怕早就对那东西上了瘾。”
茂辰说这话时并未可以压低音量,哪怕他讨论的主角李承沣就在身边。
茂辰之所以这般无所顾忌,是因为他完全清楚被药物控制控制的可怜人现在满脑子都是药,哪怕他站在身边大喊大叫李承沣都不一定能听见。
这样行尸走肉一样的人,他见多了。
唐聿转眼间也明白了茂辰所想,他骤然间出手一把攥住了茂辰的衣领。
“你都知道?”
唐聿的眼神中划过危险的光芒,“你和那奸细是一伙的?”
唐聿比茂辰高出半头,他攥住茂辰的衣领上提,让茂辰几乎脚尖离地,脖颈被压迫着,憋得他脸色通红。
茂辰伸手拍了拍唐聿攥住他的右手,示意唐聿放开他。
唐聿松手,茂辰脚步不稳直接跌坐在地,捂着喉咙爆发出一阵咳嗽。
半晌,他终于喘过气来,唐聿就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着茂辰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茂辰扶着膝盖缓缓爬起来,他注视着唐聿的双眼,两人贴得很近。
“哈!”茂辰嗤笑出声,热气几乎喷到唐聿脸上。
“你装什么忠臣?”茂辰笑着问。
“我几乎以为你忘了我们一同说定了什么?”
唐聿脸色铁青。
茂辰走到李承沣面前,当着他的面打开清荷床板下的一个暗格,轻巧的机括弹开,里面安安稳稳地躺着一个纸包。
茂辰轻描淡写地拿出来,随手抖落一下,甜腻的味道转眼间散开。
李承沣闻到这味道,像是失去了最后一分理智,他扑上来,不顾一切地想要抢夺茂辰手里的纸包。
茂辰没有逗弄李承沣的心思,他随手将纸包给了出去,转身离开这间卧房,甚至贴心地帮李承沣关好了房门。
外间,静悄悄的。
“看到了吗,陛下现在的样子连天桥下的乞儿都不如。”
茂辰笑了一声:“这就是药的威力。”
唐聿定定地看着茂辰,没有说话,好像刚才他差点勒死茂辰,只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当然,茂辰也没有介意。
“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不是吗?”茂辰看上去心情极好。
“陛下疯了,这包药只能帮他暂时恢复理智,但谁也说不好他什么时候就会再变成这副样子。”茂辰停顿了一瞬,接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这样可当不好大周的天子,他该乖乖退位让权,成全我们的太子殿下。”
说到太子殿下的时候,茂辰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柔情。
“而且你觉得,只靠偷偷下药这样的小伎俩,当真能瞒过陛下三年吗?”茂辰意有所指。
“你是说......”唐聿心念微动。
“陛下怎知要来清荷的卧房里翻找?只能是他早就知道,清荷娘娘的地盘上有能为他排忧纾困的灵药。”
茂辰说的轻飘飘,但每说一句,唐聿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但不可否认,茂辰说的确实有道理。
李承沣曾经也是风流意气的少年,他和唐聿也曾经在书斋马场上纵横驰骋,但这些记忆都太遥远了,远得好像上辈子一样。
唐聿看到李承沣为了一包药神智尽失的模样,居然没有他想象中的痛心。
他好像很快、很轻易地接受了现状,并且对茂辰的提议感到心动。
唐聿舔了舔嘴唇,在心里掂量着。
茂辰斜倚在梁柱上,等着唐聿做出决断。
只要唐聿愿意,李承沣发疯的消息今晚就可以传遍京城,明日的朝会他便不必参与了。
不止明日,往后的早朝他都不必上了,大周不需要一个疯子皇帝。
有唐聿的兵马在城外,谁也不会管李承沣是真疯假疯,还能不能治好。
看唐聿似乎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茂辰决定再添上一把火。
唐家毕竟是百年忠臣良将,哪怕唐聿和他密谋了许久,真临到动手的时候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茂辰说:“此番南越入侵,背后同清荷脱不了干系,而真正给他们透出风去的,还是陛下自己。”
唐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陛下忌惮你兵权扩张,为了削弱镇国军实力主动联系了南越人在边境挑起战火,只是不想南越人却未曾事事顺着他的心意,也怪南边守将顶不住事,竟真的叫南越人险些打到了家门口。”
“当然,这样的隐秘必然不是李承沣亲口告诉我的,是我结合他与清荷两人的表现私自揣测的。”茂辰耸了耸肩补充道。
唐聿只觉后背发凉。
他一直以为李承沣就算专断、就算阴损,首先也是大周的天子,他们内部再怎么内斗、再怎么不死不休都是大周内部的问题,李承沣怎么敢引狼入室?
在他心里,江山究竟算什么?军营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百姓究竟算什么?天下苍生又究竟算什么?
时隔多年,唐聿突然懂了,为什么李承沣明明早已成年萧远却迟迟拖着不愿放权。
因为李承沣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当一个合格的君主。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学会。
可是江山社稷又凭什么要等他呢?
李承沣不会明白,那些死在遥远战场上的英灵,哪些死在敌人铁蹄□□下的百姓,他们凭什么要等李承沣长大呢?
唐聿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举头仰望,上午的太阳有些刺眼,不知道唐家列祖列宗在上,会如何看待唐聿这个胆大包天的不孝子。
忠臣良将?
就忠于李承沣这样的帝王?
唐聿不肯。
“宫里交给你控制,陛下病了,需要好生休养。”唐聿叮嘱着茂辰,脸上划过一丝狠厉。
他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茂辰问。
“解决一些麻烦。”
清荷既是南越奸细,那她就和此番入侵的敌军早有勾结,她既已老实赴死,必然是算准了李承沣无力回天。
她给李承沣留下的药可并不多。
唐聿明白早晨出门时为何觉得不妥了。
南越军队在先前一直势如破竹,怎么那么巧就能被一座孤城绊住?
唐聿分了一半兵力驻守京城,难保那位南越主将跟他起了相同的心思,他若是抽调了一批人马留在原地佯装攻城,实际上却带着人偷偷摸进了大周腹地,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现在大周人人自危,可钻的空子不少。
像是为了印证唐聿的猜想,两封封加急军报送到了唐聿的眼前。
唐聿先看镇国军传来的战报,掀开火漆,里面是梁修杰的亲笔。
他已经和南越军队交上手了,他发现这支队伍的编制散乱,不符合他们之前预计的伤亡,而且,军中似乎并未发现主将坐镇。
火速打开另一封,来自他的老部下,禁卫军林衍。
禁卫军负责京城日常防卫,统帅林衍却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风声,京城暗地里似乎流传着一伙神秘的买卖人,他们声称手中有让人见之忘忧的神药。
唐聿抬头,尘封的寝殿大门就在唐聿眼前,沉迷南越神药的李承沣正在里面安安静静地享用清荷留给他最后的遗产。
而他们,谁也不知道李承沣下一次癫狂会在何时到来。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