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原本瞧他们二人一道急匆匆的过来,想来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面上不显,到底还是拎着个心。
如今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周乐言喜笑颜开的模样,就知道不是坏事,挺着的脊背也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罢。”
周乐言一改往日恨不得吃了崔甫的模样,赞不绝口,活像被附身了。如意听她兴奋地说了半天,才终于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金陵城从前朝便开始有一月一度的雅会。每个月的初六,金陵城东市的长风楼便会聚集天南海北的士子们交流讨论。而这个雅会区别与其他会谈特别之处,便是它的宗旨“世间无不可言说之事”。
无论是什么朝廷重臣贪污腐败,天灾人祸,引得人人避讳的皇亲贵族犯了错,便是圣人有决策上的失误,这些士子也毫不顾忌。
而这雅会之所以能引得李朝士子争相追捧,引以为傲,盖因前朝腐朽不堪,民不聊生。前朝君王残酷暴戾,只知享乐,秋收大旱之际,不曾开仓放粮倒也罢了,竟然还要修建豪室宫殿。
当时天下有识之士聚集在金陵一个小酒楼,看江山破败,百姓苦不堪言。皆出策出钱出力。虽然之后以一己之力难以改变前朝落没的结局,但他们那片赤子之心引得李朝□□动容。
□□仁德,大笔一挥,将原本破败狭小的小酒楼重新修建改名长风楼。一是□□想要收拢这些士子的心,二也是因为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书生,山河将破之际仍是坚守为民谋福祉,这份心实在难得。
长风楼旧貌换新颜,慢慢发展改变,直至当今圣人,也仍不改初心。
圣人自然也是爱才惜才之人,且不拘一格。他从不因出身而用人,长风楼后来常有那种难得一遇的书生被破格录用。故而,圣人尽管心中知道这些士子们有时候轴起来会让他很难办,但也没有出手打压,而是任其发展。
更何况,文人爱名,若是哪家出了个读书不错的郎君,便是抬,也要抬去长风楼沾沾文气。
而崔甫远在清河,但名声却能传遍金陵,引得金陵士子以礼相待。也是当初他的诗文一出世,便独占鳌头,引人追捧。他十二岁作的诗如今还挂在长风楼的墙上供人品读。
当然,年近十二的崔甫的诗文为何会传到金陵来,自然是少不了清河崔氏的推手。但无论崔氏再如何算计,崔甫若是没有真凭实学,也难以服众。
崔甫回金陵这么久,每个月月初长风楼的帖子便如飞雪一般延绵不绝地往相府送。但崔甫一是公务繁忙,二是他早已过了追名的年纪,如今他在朝堂上手握重权,深受圣人重用,也没那个兴致去什么长风楼。
但这不代表他对长风楼一无所知,无论他在李朝还是西域,每年长风楼里发生的每一段对话都会出现在他案前。
每月初六楼前人满为患,这些士子是费尽心机只求一帖。但凡能得请帖之人,等于被世人承认他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尽管如此,也不过这么些名额,自然是无法满足金陵近万的读书人,故而可以想象,长风楼的大门口有多少人围堵。
如果问城防官兵们最讨厌哪个日子,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最讨厌的就是初六。不说这些士子们在雅会开始之际就会争执起口角,甚至会发生肢体冲突这些麻烦事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更让他们害怕的是如蜂窝一般拥挤在一块的人,若是一个不留心,发生了踩踏事件,那就完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而这些读书人一个比一个金贵,说不准里头就有未来手握重权的大臣。打不得骂不得,这差事实在是棘手。
余东晖虽刚接手城防军,但心里头早已有准备。
酷暑当头,他一身利落的黑色骑装,眼也不错地盯着这群闹腾的士子。他心里头清楚,读书人闹起来,可别谁都疯。往常看见这群士子为一个小小的观点争得面红耳赤互相推搡时,他还能坐在一旁酒楼点个菜叫瓶酒全当看个乐子。
但如今,余东晖看了一眼身边的另一个麻烦,问道:“怎么样?还行吗?”
周云生任由汗从脸上滴下,不过几日,他便已经晒得他阿娘都认不出来了。想都没想地回道:“行!”
若是平日,周云生难免要在心里暗骂余东晖看不起人,但此时此刻,他心里酸楚得已经顾不上了。长风楼的请帖如今还在他屋里搁着,他心里想,门内门外,当真是两个世界。
余东晖眼尖地看见一个书生闭着眼,仿佛快要站不稳的样子,歪歪倒倒。果然下一刻噗咚一声,对方晕倒在地。立刻便有两个巡防官兵上前将人拖走。小书生的同伴踌躇了两步,到底还是舍不得离去,站在原地没有挪动。
余东晖“啧”了一声,见怪不怪地挪开了视线。
周乐言就是这时左手吃着西瓜,右手拿着冰碗带着月牙慢慢悠悠地出现在二人面前的。
如果说周云生的眼神可以杀死人的话,周乐言已经第十九回投胎了。她毫不心疼他阿兄,反而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嘴里打趣,“哎呀,瞧瞧这是谁,阿兄这身衣裳实在是合身得很呀。”说完还狠狠地咬了一口西瓜,汁水四溅。
周云生闭了闭眼,念着大悲咒。余东晖怜悯地看了周乐言一眼,却没有阻止她不断地作死。
周乐言已经给余东晖扔下狠话,老死不相往来,故而看都没看余东晖一眼。只顾着在一旁毫不留情地嘲笑她阿兄。
正在他们三人气氛奇怪,各干各的,毫无交流之时。突然人群中出现一片喧哗,余东晖立刻警觉,帮了他未来大舅子一把,指道:“去问问。”
周云生立刻上前,没一会儿便回来了,眉头皱的死紧,不等人问,便立刻解释道:“方才楼里有人不小心露了口风,今日长风楼怕是要议公主。”
周乐言急道:“议公主?!谁给他们的胆子?”
长风楼自然是有这个胆子,因为这些读书人只认理,便是圣人有不当之处,他们也敢议。想来是先前因为建学之事,有些人学孔孟之道的本就心存芥蒂,如今只不过被有心之人又提及罢了。
眼见消息越传越快,人群之中不断传来喧哗声,余东晖眯了眯眼。本就这群人吵得头疼,如今这些人还妄图指摘皇太女,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余东晖毫不怀疑,但凡今天这群人敢给公主定性,口出妄言,明日长风楼就会被贴了封条,圣人对如意的宠爱和重视,绝不容许任何人这般放肆。他心里竟然还有些期待,早封了长风楼,往后每个月他能省多少事?
但如果真到那个时候就迟了,他琢磨了一番,看向身边的两个人,周乐言去就是个送菜的,凭她的学问怕是连门都进不去。周云生倒是还有几分水平。
周云生一和余东晖视线接触,立刻意识到对方想什么,忙皱着眉道:“我不行,若诗词歌赋,我倒还有点把握。但若是议公主,定会牵扯到许多朝堂政事。长风楼里有个何公,极善此道。东宫公主手下能人无数,还是赶紧派人去请才是。”
余东晖闻言当机立断,“去东宫来不及了,崔甫此时应在东市的户部衙门,你立刻去请他过来。”
周云生刚打算行动,却被周乐言随手塞了吃剩的西瓜皮和冰碗,一把抽下周云生腰间的马鞭,转身就跑,“我去请!”
她敏感地意识到,若是今日一个处理不好,会给公主带来许多麻烦。她立刻放下对崔甫芥蒂,艰难的穿过人流,找着周云生的马,利落的一撑上马,扬鞭便往户部去。
到了户部门口,刚着急地从马上跳下来,便见崔甫脚步匆匆地出来,脸色难看,眼神冷得能把人冻死。周乐言一个照面,立刻汗毛竖起。
她压着心底的毛骨悚然,高声喊道:“崔大人!”
崔甫冷冰冰朝她投来一眼,点点头,丢下一句:“我知道了。”便一把扯过松青牵过来的马,二话不说,骑上便走。
周乐言松了一口气,甩了甩方才用力过猛的手腕,便是和人比赛她也没有这般紧张过。心神一松,想到方才崔甫的脸色,有些幸灾乐祸地想,惹到崔甫,算是你们倒霉。
余东晖吩咐手下去这些士子内打探消息,眼见长风楼放出了第二道青绸,就知马上要开始了。他暗自掂了掂肚子里的墨水,打算在崔甫来之前,他先上前顶一顶。
他刚把腰间的剑解开递给周云生,准备进去。便见看不见尽头的人群处传来一阵阵喧哗,他有所预感地停下了脚步。
果然原本一个不让一个恨不得挤死在一起的士子们,争先恐后地让出了路。崔甫一路向着他走来,周围全是想凑上前一沾清河明秀才气的士子搭着话。
崔甫自带光环,身上还穿着四品朝服,一身气势。便是态度温和有礼,也愣是没有人敢上前碰他一片衣角,只敢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说着话。
余东晖冷笑一声,又将剑重新系了回来——顶事的来了,也用不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