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域的日子过得十分悠哉。
每天晒晒太阳,遛遛天伽,感受腹中的生命在日渐长大。
白端说我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遗落在忘川的那个……也只有转世六身的身体,才能孕育大傩神的肉胎。
一介凡人,竟能育神?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为此,我越发小心细致了。直到有一天,忘山的人带来灯华的消息:滕摇就在王宫里。
他跟我约好白露之日在王城外十里坡最大的那株泡桐树下见。
我其实对身为滕摇的肉身没那般执着,只是那个肉身融合了两个转世六身,相较于现在用的嫁娘的身体,不知道好多少倍。孕育子嗣本就是劳心劳神的差使,更何况腹中这位小祖宗,还不是寻常的凡胎。
如果能找回原先的身体融合了,好有十成的把握生下来。
我应该跑这一趟。
白端一句道破我的私心:“你是想看看滕家吧。”
我收拾行囊的动作有那么一丝发虚:“谁、谁说我想师兄了。”
“我可半个字都没提你师兄啊。”白端淡淡一笑。
我将头别了过去,不去看他揶揄的神色:“我才不想他。”
我才不想他。如果他过得真的好,谁会想他啊。
赶到十里坡的时候,远远瞧见泡桐树下立着一袭玄衣。
我太久没见灯华了,以至于挺着大肚子站在马车上,还要朝他遥遥招手。他仿似浑然未见,背影像驻扎在泡桐树下的一把利剑,深深扎根在十里坡的土地上。有那么一瞬,我的心漏了半拍,好像有种不妙的感觉。
我顾不得疾驰的马车如何颠簸,使出浑身力气扯住缰绳,在白端的搀扶下踉跄地走近那株遮天蔽日的泡桐树,只见灯华的背影在斜斜的暖阳下显得那么孤单,在不远处王城一派繁华街景的映衬下,就像是缥缈虚影雕琢的旧梦。
澄清明澈的天空下,荡漾着洁白如莲的云,万物柔软可亲,而他却逐渐冰冷僵硬。
他是靠着七绝剑的支撑才立在泡桐树下良久的,连续几日的细雨让空气变得清凉稀薄,清风像女子惆怅细腻的手,拂落了枝头的泡桐花瓣,有几瓣恰好停留在灯华的肩上,含着秋露柔亮犹如泪光,他的眼睛只剩一无所有的疲倦与空洞。
任我小声的唤他:“灯华。”
过了许久,他才寻到我的声音,喉咙微微动了动,轻轻吐露二字:“我在……”
我眼中的灯华始终顶天立地,而不是到依靠七绝剑才勉强站稳的地步。他披散的墨发如银河般弥漫星光,使他素来坚毅的五官也柔和许多,褪去略显深沉的玄衣,此刻竟像个初出茅庐、干净斐然的武生。
我抚摸他的剑眉朗目和黯淡星眸,任他将涣散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他的眸光悠悠荡漾,仿似有许多话要讲,可落在耳畔就只剩那简短的一句:“你,好吗?”
他曾说要做我的一把剑,永不迟疑,永不后退。我剑心所至,是他剑锋所向。可他从未说过,会为我死啊。
他没说过。但他做了。
他胸前布满斑驳污浊的血迹,正因为被洞穿了数个血窟窿,才特意将平静的背影留给我。他笑了笑,声线沙哑:“滕少,我终于等到你了。”
“说好的白露之约,我来了。”
灯华拿起支撑他的七绝剑,拼去最后的力气,郑重地交在我手上。还有滚烫的鲜血顺着他握住的剑柄,滑过剑刃,滴在满是尘埃的土地上。
“你来了……看你无恙,我也安心了……”
停在肩头的泡桐花瓣,悠悠打着旋儿,于眼前,憔悴落下。
我抱着他,支撑着他,却无法阻止,眼前生命的逝去。
一个生命该用何等场合谢幕,才会不愧对于浩荡的一生?
撒手,足够。
他的手就这样垂落了。
我仿佛还能看见,他背对着,站在枝头怒放的树下,玄衣沉默,回首亦是无言的温柔……
谁都不知道,王城外下了一场秋雨,横扫满地的落花与凄凉。在被泡桐花掩埋的树下,躺着一个鼓起来的新冢。
这一天是白露之日,满城结的是红彤彤的灯笼,不为别的,只为新帝迎娶了一位妃子。那妃子蒙着面纱,被赐作“瞳妃”。
在三年前用血肉之躯成全的这副锦绣山河下,此时的国之大义皆不过是青丘山坡孤坟新冢。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死后的那副身躯竟会被君帝藏了起来,时隔三年竟拿来设下陷阱引灯华上钩。
为了逼灯华交出威慑一方的七绝剑,他把灯华圈禁在宫墙之中施以酷刑,渡过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
灯华才逃了出来。
我不敢想象,灯华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所见的,是他胸前肉眼可见的白骨森森。他怕是撑不住了,才拿七绝剑支撑起随时倒下的躯体,可他始终留有一口气等我回来。就像我不敢想象,当初那个干净纯粹像个孩子的君尽瞳,会违背心性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
尽管之前我的死是他一手策划的。但我并不怪他,身处高位必然有常人看不到的景致,自然也会有他的顾虑,何况我那会儿确实时日无多了。如果我的死,能成全他的野心,保全叶真的平安,也算功过相抵了。
毕竟假如没有遇见我,他依然是青竹小筑里的小侯爷,也不会在换瞳之后承受毁天覆地的变故。
只愿上天能保佑他心向往之。哪怕以后和他生死两别,相忘江湖。
灯华的死却让我彻底明白:身为帝王的野心不是区区两三条人命能成全的,势必要用无数鲜血去填补内心的空洞。
这才是属于他的王权。
君帝派人接走我的时候,正是大傩节前夕。
腹中的胎儿已足月,可他像是个慢性子的,一直不肯出来。
自我在十里坡住下后,嘴愈发刁钻,每天要吃清河里钓上来的鱼,尤其西塘的鱼,最是滑嫩。家里的鱼缸很快见了底,最后一次是白端千叮咛万嘱咐:“我去去就回,你乖乖等我。”
“好好好。”我满口答应他,摸了个酸枣塞嘴里:“去吧去吧。”
都说酸儿辣女。果不其然,我肚里的这位,就很爱吃酸枣。
白端把我当成他的眼珠子,看得紧,我也是倚着门看他走远的:“晚了,西塘可要被人钓光了,今晚吃不上鱼,就等着跪搓衣板吧。”
白端在门前的阡陌小道朝我淡淡一笑:“但凭夫人吩咐。”
他很喜欢说“夫人”二字,每天夫人长夫人短的,冷不丁要听不见了,还有点失落呢。我冲他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他不会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一如我跟随君帝派来的人离开时,步履蹒跚。
马车四平八稳又毫无意外地驶向王城,靡靡之音下是虚假到极致的太平景象,我太懂君帝了,他是个果决的性子,即便得不到七绝剑,也不会让灯华逃出来。
除非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而我这条大鱼从始至终,都要上他的砧板的。
可笑的是,从跌落异世起,最见不得有人要刀俎我,我奋力蹦跶,以为能闯出一番天地,最后还是摔在砧板上。区别的是对我扬起刀的,是我曾发自内心依赖的人。
这该死的命运,从来没让我硬气一回。
我忿忿不平地多吃了几颗酸枣,结果吐了一车厢的污秽,君帝派来的人终于肯让我下车透透气,眼前的街市比以往更要热闹了。回王当政那会儿骄奢淫逸,除了大肆兴建酒楼宫殿,就是盛行涂脂抹粉的那一套。云桑便是瞅准时机,开了香脂软玉楼,一举成为有钱人。
然而眼下的王城,找不到一丁点脂粉味,到处是画斋棋社,满街只闻扑鼻而来的墨香味。
可再好的景致也掩盖不住王城的危险重重,我就是这么‘不经意间’的撞上一个妖艳货色。
“谁呀!敢撞你初拂爷爷。”那人拖着满头的翠玉珠钗,没好气的道。
我咬着牙唤了声:“姥姥。”
“我可没你这么大、大肚子的……嗯?”他揉揉眼睛。
我龇着牙挽出温顺柔善的笑:“我说,姥姥的,认不认得人?”
比我的嘴更快的,是我的腿。几乎上去就是一脚。
犹听一声杀猪似的叫唤:“你怎么还踹人呐!”
“抱歉,腿不听使唤。”我摸了摸大肚子,笑得那叫个腼腆。
这厮破口大骂:“你个胖婆娘!吃什么长大的,力道这么大。”
我也不跟他打太极了:“当然是……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八宝记啊。”
初拂眼睛一亮:“哦豁。有点意思。”
早些年为了防止扶摇军里混进细作,特地和灯华初拂等人商量了这个暗号。没想到今日用上了。
初拂认得我的相貌,但猛地一见,尚有几分不确信。如今听我念叨出暗号,这才相信我是滕摇。
君帝的人见我随意惹事,也不知道君帝耳提面命的交代过他们什么,不由分说地将我重新塞回车厢。初拂跟在后面喊:“等一下,她还没给我赔礼道歉呢,王城脚下岂容横行之事!”
“闭上你的狗嘴。”君帝的人丢给他几枚银锭子,又在他肩膀上架了把刀,我隔着帘子看初拂转怒为笑道:“好说好说。”
马车只停顿一小会儿,继续驶向院墙深深的王宫。
我不知道初拂有什么打算。以滕家目前的处境,唯一的希望,怕只有滕家飞龙了。
这边思索着如何脱身,那边宫门近在眼前,我看见本该留在城门口的蟠龙柱,被堂而皇之的搬到宫门口,便知道傩教入主王宫已成事实,千万年来王权和傩教一直相互制约,如今却被君帝一步步打破。
若是让回王那只老狐狸看到了,会不会后悔拿江山换我的一条命?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赌徒的心思呢,尤其是绝处的赌徒,连心都没有了,谈何心思。
我扬起帘子看见宫墙外飘起一层淡淡雾霭,而马车驶进的宫墙里只剩落叶萧瑟,那早已不知何为盛开的青竹林,早就成了墙角一排排死物。
寒风游走,竹林发出簌簌声,宛若妇人婉转低沉的哭泣。
人们说当今的静妃名字里镶了个“竹”子,所以君帝才会这么喜爱竹子。他为她种满承载她名字的青竹,也是爱她至深的昭示。
来王宫的路上,我曾无数次想过,经历了生死,再次见他会是怎样的画面,直到脚下是倾尽云端的青石阶,我想起了青竹小筑那段悬梯:他不是失去记忆了吗?怎么还会用相似的石阶?
可叹我挺着大肚子,还要一步步的爬石阶,脚肚子都在用力的发抖,生怕一不下心就前功尽弃了。
我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有了肚里的孩子,不会轻易吵囔着死了。
在孩子平安的生下来之前,谁都不能要我的命。
石阶的尽头。
君帝站在缥缈云海中,深紫色的锦衣绣着特制的竹纹,从腰际一路延伸到胸口,仿似风中屹立的孤竹。
竹无心,则无伤。竹有心,则伤人。可见竹子……不是个好东西。
他看向我的眼神琳琅似水,积聚着千万种情绪,又胶着着一丝费解。
那一刻,我以为站在面前,还是那个信誓旦旦要护我一时风雨的君二少。
下一刻,他一开口便是极端冷淡的话:“这个孩子我不是叫你打掉么,为什么要一意孤行的生出来?”
打掉?
荒唐。
他话锋一转:“况且,我的孩子,岂能叫他人父亲。”
孩子?父亲?
我再也忍不住了:“呵,凭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