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云宫雷霄威压齐鸣,下有黑甲红裳血泥糅杂。
四王爷向君帝谋逆已成定局,全然不顾惹怒傩教的后果:“管他什么云上天宫,给本王冲!”
身侧苏子默见血肉横飞的场面,笑容邪魅而欣慰:“这才是血与怒!这才是争夺上位!不见鲜血,怎得桂冠!”
我皱着眉,看眼前旌旗招展,四王爷的大军已然杀红了眼,眼瞅着要将在场的傩师们悉数杀尽,直取君帝的脑袋。也就在这生死关头,他身后又来了数个将士,如溪水入江海般拼死相搏。
我的心跟着一阵锥心的刺痛,这些将士原先都是滕家军出身,随滕家百里奔袭出生入死,为报效王朝而热血沸腾,却没想到在君帝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他们用手臂身躯为他筑起一道道肉墙。
看着君尽瞳略显苍白却泠然坚毅的脸孔,顿时有种恍惚,这才是他的“心向往之”,这才是睥睨天下、傲视桂冠的君帝!
所有的过往在脑海中穿梭奔流,迅速绘成万里山河,原本的惊讶和痛心也渐渐退了下去,只剩下一丝了然,一丝丝无奈。
或许早就知道,君帝不是君尽瞳,只是始终不愿意去承认。他是傩教推崇出来的帝王,怎会是那个青竹小筑里纯粹直白的高雅男子,出了小筑这个旧桃源,来到纷杂繁华的乱世天下,我和他就不再是当初的我们。
所谓命运就是这般残酷,若想破除桎梏,唯有始终抬起剑尖。
“蠢人儿!”云桑见我从怀里不管不顾地蹿出,情急之下声线都带着几分沙哑与焦灼。他猛地呕了一大口血,被趁乱摸进宫门的明珠扶住,他朝我死命地伸出手,指尖随着我奔跑的方向,颓然垂落:“草木无情,石头无心,凭什么就凤凰感伤……你这个认准什么就不撒手的死心眼……”
森冷的盔甲下,是君帝青柏般屹立的身躯,闪过我奔向他的身影。
他冷漠的神色微微一动,沉沉地说道:“想不到,最后来杀我的人是你。”
只是这一句话,又将青竹小筑一幕幕生与死勾勒出来。我想起他温柔的叮咛和关怀,不离不弃的依偎和守候,直到他锋利的目光随着我挡下劈向他的刀,缓缓化成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你,”他似乎想不通,甚至感到被羞辱:“到底想怎样?”
“我想救你。”
掷地有声的话在满是血腥杀戮的战场显得刺耳。
我用思尔剑挽出剑花,眼神坚定,青丝飞扬,天空雷鸣电闪的不停,眼看着风雨欲倾、天崩地裂,一阵狂风卷起,扬起斜飞的血水,将我和他的衣袍扯得猎猎作响。
君帝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嘴角牵出一抹冷淡的笑意,声音低沉,如枯木落古井般毫无波澜:“你有什么要求?”
我挥剑气势如虹的削断前仆后继的大军,淡淡而笑:“没什么要求。心之所向,意之使然。”
君帝眉头微蹙,似乎我不提要求比提要求,还要让他心生不安。
我一身血污地挡在滕家军面前,忘记回头嘱咐些什么,只是手中思尔剑丝毫不停,身后传来他们的嗫嚅声:“滕少……”
我师从简山,拥有世人难求的凤血种脉,学会了滕今月苦练毕生的绝学,身不缚影。跟随师兄滕歌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手染鲜血已到麻木不仁,若说心中还有丝毫的良善,只对亲近之人和滕家军而言。
尤其他们愿以肉身为心中的信念搏一番无憾,我又怎能像鼠辈一样躲在云桑的怀中作壁上观?至少在眼睁睁看着黑甲大军屠戮滕家军时,心中的痛与醒便教我委实不能忍!
“回良夜,你曾说我可以不用露出锋芒,可明明是你,把我亲自送到回王身边的啊……”撕破衣襟,挽起墨发,红妆换轻装,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眉眼的浅笑。
“原来你就是……”四王爷于敌对的位置看清我的面容:“叶扶!”
热血灼眉目,铁器断青衫,遥似鬼神望,睨视云上霭。
如果命运教人深陷泥潭,那我何不只做自己?
“主公,叶卿这厢有礼了。”我一笑,拱手道。
四王爷要拿我制衡君帝,君帝要借我之手除掉四王爷,可我向来是个不甘于受人制衡的人,他们有的野心勃勃、瞄准帝位,有的心思深沉、捉摸不透,但都是阴谋权术的弄潮儿,在不涉及偏好喜恶的情状下,仍将山河与民心比作战场,将人命视作草芥。
四王爷不顾一切地发起兵乱,君帝拿禁军和傩师们的命设局,这煌煌天下谁沉谁浮,都由不得人们自己。
上位者看不见世人的艰难,世人看不见蝼蚁的卑微,以此往复,永不见终日!
所谓欲望、信仰、贪嗔痴恨,每一个,真的都比命还重要吗?
我不服!
“先有四王爷陷害离州,后有君帝篡权夺位。螳螂捕蝉,焉知黄雀不会在后,你们玩弄阴谋的同时,怎么不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我是招摇莽撞,不懂进退取舍,可绝不会任人宰割,任其掣肘。今日我不做滕摇,不做叶扶,只做我自己!”
四王爷听着这一席话,突然生出一丝不顾大局要将我斩杀在此的冲动:“狂妄至极!”
“噤声!”君帝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淡淡的怒气,他的眼睛漆黑凌厉,看得我心神俱伤,倏的过去,取下他颈间温热的青竹白绫,轻轻地、轻轻的覆在他眼上。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恣意妄为,自你能看见后,就从没有好好看过我,眼下就不要再看我魔气纵横了……”
尽管他的眼被青竹白绫遮住,但他仿佛想要看透我似的,面容直勾勾地对准我:“你要做什么……”
“要捅破天。”
灯华及时赶至,他和初拂将我护在身后,一只手抵御千军。
我将思尔剑放回腰间,朝灯华胸膛上抬起手,七绝剑应声而来,体内的魔气自心底腾升而出,每向前一步便是魔气怒吼!
不置一词,没有半点虚招,我抬剑一挥,劈砍出去的剑气如飓风骤雨,半分没有顾及那方还在厮杀拼搏的黑甲与红裳,摧枯拉朽的荡平一切血腥与暴虐。
四王爷在剑气袭来之前被自家影卫救下,而苏子默便没有他这般好运气了,正笑得纵情邪意,被剑气临空斩成两截。
四王爷虽避过剑气最厉的地方,但还是被侧风扫到,落地便吐了血,匍匐在地,一脸怨毒的看着我。
“滕摇!”
七绝剑在手中魔气大作,只听“轰隆”一声,剑气所向披靡,巨大的冲击带来的破灭之势,令沿途的地面裂出一道缝,沿着精雕玉琢的路,狠狠劈开王宫的墙。
刚才还在厮杀喊打不可遏制的人,顿时被惊得停下搏斗。
他们这次是真的被吓破胆了,整个角斗场上倏然鸦雀无声……
剑气给王宫造成的震颤致使天上的雷霄愈发猛烈,凌空辟出数道电光落在下面的尸山人海中,君帝在滕家军的掩护下灰头土脸的遁走,四王爷勉强撑起身子站稳,对执剑而立的我唤道:“你是要保他么!滕摇,你知道的,我对你……”
“只有利用。”我接过他的话,丝毫不等他说完:“不是吗?”
旁边苏子默的尸身被雷火击中,化成火焰照得他目眦俱裂。
“父王说的没错,你实在是魔性难驯!”
借着天上的电闪雷鸣,恍惚间仿似看到王妃的身影,她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迎风跑来,落于四王爷的身前,伸出双臂拦住我欲进攻的势头。四王爷想也没想,只抬手将她一抓,却是横在自己的面前。
闪电雷霄在浓厚的云层穿梭游走,终于如盘龙吐火般劈得四下一片白亮。
王妃素净的脸蛋被狂风雷火映出几分娇弱苍白,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挡在丈夫身前,我眉头霎时间紧紧皱在了一起,雷火猛地要劈在她和四王爷并立的位置,我在瞬息施展身不缚影,行至雷火即将到来之前,抬起七绝剑,挡下这诛身的一击。
白亮的闪电“当啷”正中七绝剑剑身,巨大而不可撼动的天罚使我倒飞数尺。
漫天闪电惊雷之下,我们三人的身体仿似定格在苍茫荒芜的旷野之上,我眼中的惊痛像刀锋剑雨一样,落在四王爷身上。
“唰——”他拔出刺入血肉之躯的匕首,手足无措地看着王妃轰然倒下,寒声喝道:“你为何要护她!”
他竟趁我挡雷火之际,欲拔刀除掉我?
一股无形的怨恨牵引着我,我捏住四王爷的脖颈,手上一用力将他抬至半空中,丝毫不顾及王妃摇头阻止的目光,只想将这伪君子的脖子生生拧断,将尸身掷于阶石,由万人踏过!
我痛得心在抽搐,手却分毫不抖。
“我是要杀她的,不是你……”四王爷朝王妃怔忪道。
“她是小九拿命要保的人,是我爱护的小姑娘,你的大业我可以成全,但别拿旁人的命给你奠基。”雷声催动暴雨滂沱,王妃的笑足以融化所有锋芒与冰冷,让人自心到身感到悲怆。
她曾说,哪怕前方刀山火海,只要有她的爱人和儿女,她都去一往无前。她守着那明月红梅下的缥缈誓言,将容颜与青涩献给爱人和儿女,却从未将不公与戾气施与旁人。
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了。
如今却死在自己心爱之人的手上。
天幕昏沉,浓云倒卷,天地间血红四溅,而她,始终洁白。
“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我哭得不能自己,却是怎么也不能狠心拧断她所爱之人的脖子,至少她用生命在爱他,便不能任由我剥夺。我只是不想在这最后,也伤了她的心。
“碧瑶!”四王爷从我手中脱离,扑过去抱紧她,直到现在,他方感觉到一丝害怕。
“我的爱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孝顺君父爱护妻儿礼贤下士,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好丈夫。我敬他、重他、仰慕他、视他如命,可他怎么就变了呢……”王妃垂泪。
“碧瑶……碧瑶……”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悲痛大势已去,还是怀中最爱护他的人将死,我在震天的雷鸣声中听见他的哀恸。
“是啊,说什么王权富贵,只教人目眩神迷。”她抹去泪,笑得惊心动魄,糅杂着壮别的美:“没了我,你可以顺理成章地继位,坐拥江山和美人,娶摇摇为娶,让她不用时刻露出锋芒,她这样笨拙又嘴硬的小姑娘……其实最怕疼了。”
我哭着摇头,手背咬出了血,不让自己嚎啕出声。
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凤血种脉,我蹒跚地走过去咬破指头,将血滴在她唇齿间。可云桑大限将至,这世人奔逐的宝血,竟在这最需要它的关头,不好使了……
四王爷眼见王妃毫无好转,将我拨到一旁,抱着她失声痛哭:“我什么不要,只要你好起来。碧瑶,我兑现我的诺言,带你看遍山河绚烂,让你老于花海,让你跳脱王城这个囚笼,自由自在……”
“好啊……”她嘴角带着笑,躺在爱人的怀里,缓而慢的合上眼,轻轻逸了一声:“来世成全。”
“碧瑶!”
她当真离去了。
一行泪走到尽头,汇成一句:来世成全。
可就算来世尤可期,那今世,谁来成全人世间的善?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勃然大怒,扬起七绝剑,对准在雷云中盘卧的天宫,奋力一劈。
瓢泼大雨冲刷战场上的污血,电闪雷鸣继续弥漫,君帝站在远远的城门楼上,捏着砖墙遥望着我:“都多大的人了,逞什么一时意气。”
可我就是气不过。
对傩教,对权贵,对所有的痛与醒,感到万分气愤。
然而在风雨雷电之中却还有一道红色印记,俯冲落下,倏尔钻进昏死过去的云桑体内,只听有声音跨过蛮荒无垠的废墟,在我耳畔回响:“我的后世,何需如此狼狈?”
话音一落,还未等我领悟她的意图,便觉得身上如火在烧,红色的气息在救醒云桑后,从他的胸膛蹿到我的身上。
“卿回上神!”读懂气息带来的记忆,我一声惊呼。
而云桑像是大病初愈似的,由明珠扶起,全然未听见刚才落在我耳畔的那番话,只是说的话与她相仿:“本座要守的女人,何虚如此狼狈?”
我怔怔的望着他,见他神色中还带着些许疲倦,但眸中的精神头却焕发了:“你好了?”
“破情劫,渡不过去就不渡了,老子爱谁谁,管它是谁。”
云桑在那方揉动酸疼的胸口,伸手轻轻一捏明珠缀满泪珠的鼻尖,叹气说:“先把本座的半颗内丹还来吧,小金鸡。”
明珠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茫然道:“什么内丹?什么金鸡?”虽然云桑说得字字她都听得懂,可是连起来怎么也听不懂。
他的神态和活蹦乱跳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望着他从明珠体内取出半颗内丹后融为一体,身影渐渐高大、壮硕,竟由人变成了一只凤凰!
“云桑,你的天雷!”我指着呼啸而来的雷火冲他喊。
“不,”他笑笑的回首:“是你的天雷。”
话音刚落,天雷转眼落至我头顶,劈得我焦头烂额。
我从鼻腔中呼出一团黑烟:“你丫的破鸟,拿我顶雷。”
“雷火能消魔气,你看你眼下的模样,魔气上头,脸上都有青筋了。”云桑啧啧摇头,不知从哪掏出面镜子,让我照照。
这一照不要紧,镜中脸上爬满墨青色印记的人,诚然是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见生气,容易让女人老。”
“你方才对本座说什么来着?”
“哪一句啊。”
“本座昏死之前的那一句。”
“哦,”我又不是失忆,说过的话怎会不记得。
“有什么好怕的,渡过去不就行了。”
“还有一句呢?”
“我陪你渡。”我握紧七绝剑,经天雷这么一劈,整个人跟着神清气爽许多。
云桑笑了:“好。谁逃跑谁吃肥虫子。”
天颤地动之间,他红羽搅着我青衫,周遭力量大涨,城墙尽碎,我站在他凤首往后的颈背,迎着天雷直冲傩教的云宫。
我说过,要捅破天。不到云霾尽消,天光乍破,都不算了结。
那方云上天宫传来熟悉又凉凉的声音:“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放眼望去,傩教的两大殿主、四大堂主、十二域主,黑衣红裳,洋洋洒洒地站满天际,而其中最紧俏最高寒的位置上,坐在支着手臂睨视看来的男人。
“陈二狗?”我在凤凰背上不敢置信的道。
要说傩主我也是见过的,那个病娇神经质的俊美男人,被我用一只鹿的故事骗得狼狈而逃。
怎么会是陈二狗这厮?
但是联想到叶真身上有傩主种的蛊毒,离开他七日便会爆体而亡,她被藏在王宫长至半年,一直未被我翻出来,直到祭祖大典上被当作冲喜的天妃,突然出现便一举刺杀了回王。
由此可以见得,陈二狗属实是傩主最好的人选。
“我的好老大,”他学着之前的语调:“我还有个秘密未曾告诉你呢……”
他散漫地伸了伸懒腰,身体陡然拔高几分,变得欣长而瘦弱,伸手扯掉脖颈处的人皮兜布,还原他本来俊俏的容貌。
“都说世俗的欲望本就自私又无趣,不如我们来一场游戏吧。”
“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我的地盘,只要是能活着回来的人,就算赢了。”
“赢的人想要什么奖励都成,只要能逗我开心。”
听到后面,我眼里有血:“是你……”
这拼死活下去的十年,竟是他、的、手、笔。
“你属实是最有趣的那一个。”他欣慰的笑了。
人畜无害的模样。
全然和他狠辣的手段,背道相驰。
生与死,是他的一念之间。
得与失,是他的一念之间。
贪与痴,是他的一念之间。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就他要的“有趣”。
底下的人见鬼似的瞪着这边,一言不发,活似谁先说话,谁就会被先一步带走。
我抬头平静地望着云宫的众人,直面傩主懒散随性的姿态,却是轻柔一笑:“我确实有趣。”
陈二狗闻言唇角逸出一丝笑:“你要,妥协了?”
我答了一句:“妥协个屁。”
我将七绝剑掷下半空,灯华踉跄地接住,云宫上的人见状,面面相觑,没想到我会把能抗衡的武器给丢了。
“哦?”陈二狗来了兴致,单手按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倾,满脸好奇:“你还想怎么玩?”
“一起毁灭吧。”
留下这句话。凤凰化成一团烈焰裹挟着我,朝云上天宫撞了过去。
“当啷”一声,山河震动,天地巨响,云宫与雷霄登时齐齐炸裂开!
眼前的一切,
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