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韦深吸口气抬起手,老鹰再次于刺骨的寒风之中展翅,孤寂地在空中翱翔。
苏巧巧迅速点点平板,找出西贝流士小提琴协奏曲的伴奏谱。
钢琴伴奏小声加入,为孤独的小提琴添上一抹冰冷的色彩,犹如雷鸣般在低音滚动。小提琴高亮的音色迸发而出,充满爆发力地淹没纷杂的人声,逼得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狭小的舞台。
钢琴重音砸下,小提琴变得更加急切,又交还给钢琴华丽的独奏,陈奕韦发现她弹得有些吃力,回过身压下手掌,请她降低音量,直接回到小提琴独奏,最后结束在弦音独自回旋之中。
观眾们爆出热烈的掌声,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完全不在既定的演出曲目当中。
苏巧巧知道自己没有才华,只能够加倍努力来弥补。她听说过有些演奏家很难在巡演当中抽身出来演奏别的曲子,所以她也准备了这首曲子的伴奏,也相信自己的视奏能力,因为那是长年磨鍊出来的实力。她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完成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演出,激动得心脏猛跳。陈奕韦向她伸出手,一起向观眾鞠躬致谢。
紧握着她的手,炙热却又粗糙,抬起眼来,对上一双饱含着笑意的双眼,在微光下熠熠生辉,看得令人失神。苏巧巧撇开视线,望向人群。站在舞台上总是有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看到的风景。没有陈奕韦,她便无法站在这里。这份感动驱使她张开双臂,和他相互拥抱,又是那股好闻的香气。
陈奕韦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回琴盒里,又被人拉去喝了几杯。
苏巧巧要了杯红酒,感受酸涩的滋味在口中泛开,躲到角落去。随口打发那些色眯眯的有钱老男人,远远眺望那人背着小提琴,言不由衷地向人敬酒的姿态,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受,只替他觉得委屈。被神所眷顾的才能,却沦为一群有钱人的馀兴。若换作是她,一定会更加珍惜地对待如此杰出的演奏。
活动即将进入最高潮。那些有钱人会喊出捐款的价码,享受其他的讚叹或是鄙视,攀比彼此的身价,哄抬女主人的虚荣心。
苏巧巧迈开步伐走入人海中,将喝得微醺的陈奕韦给捞出来,拉着他向主人道别之后,默默消失在会场。
室外酷寒的风将人吹得清醒,陈奕韦走在住宅区的街边,脚步轻快,仰望着纽约市中心阴沉的天空,笑得一脸愜意。
苏巧巧跟着眼前高大的背影,把忍了很久的话给说了出口:「你不生气吗?」
「什么?」他侧过脸来,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我要生气?」
「他们应该要安静下来欣赏你的音乐啊!什么十岁的儿子?就算他真的是神童,同样一首曲子也是完全不同的呈现方式,他们什么都不懂。那些人完全不尊重你的专业,根本就不懂音乐。」
「即使如此,那也是音乐啊。」陈奕韦慢下脚步,伸手接住落下的雪花,看着雪的结晶在手掌心里化为水珠。「音乐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表现形式,不同的欣赏方式。不是坐在音乐厅里欣赏就比较高尚,在闹哄哄的派对上演奏就比较卑微。我做我自己,将我觉得最好的展现给观眾。只是这样而已。以前的音乐家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也没有什么不同。」
声波颤动,充满无限深情,令苏巧巧有些为之动容,差点就要被他说服了。「所以你就演出当天才练习?」
陈奕韦忽然回过身,害她差点一头撞上去。他笑着眨眨眼,「要有效利用时间啊。而且,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音乐嘛。还有,我很喜欢你弹的莫札特呀。」
不习惯这样坦率的称讚,她再也无法抑制双颊緋红,拉起大衣的帽子,遮住脸,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却摆脱不了身旁那温暖的体温。
他大步追上来,倾身拦住她的去路,俊秀的脸庞边绽开一抹笑意,「谢谢你。」
苏巧巧没好气地说道:「谢谢我陪你练琴练了六小时?还是救了你忘谱?」
「都是。」他笑得不大好意思,却说得真诚。
苏巧巧扣上大衣最上方的釦子,将整张脸都埋进衣服里,低头快步向前走。
「我真的很意外你会准备西贝流士的伴奏谱,虽然钢琴独奏的部分完全不行。」
「是谁先忘谱的啊!还不都是你的错!」苏巧巧弯下腰,从树下掬起一把乾净的雪,往他身上拋去。「不给人时间练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
陈奕韦不甘示弱地捏了一颗扎实的雪球,砸在她背上。两人在寧静的街道上笑闹追逐,大衣被雪水浸湿,走到繁华的大街上才回过神来。在路灯下看着彼此冻红的双颊,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驱赶了演出结束后依然紧绷的紧张感,抹去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车灯一明一灭地从路边呼啸而过,照在眼底像是粼粼闪动的水光。
「那,我就先回去了。」苏巧巧垂下眼,故作瀟洒地转身想走,打开手机想找最近的地铁站,连在外套上的帽子却被一把扯住。
「这么晚了,叫车回去比较安全。」
「不要!叫车很贵。」
「给我你的地址。」陈奕韦打开叫车的画面,递到她面前,篤定地说道:「这是我该做的,反正可以报帐。」
苏巧巧再也无法抗拒诱惑,接过手机输入地址,按下确认键之后才想到不该透露自己真正的地址,却已经来不及了。
陈奕韦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没多说什么。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伸手替她拉开车门,却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停在那里,没把门关上。
「我送你回去。」他说。
「这样你不顺路。」
陈奕韦补了一句:「这是绅士的义务。」
苏巧巧知道男人扯到「绅士」就没完没了,只得让他上车。车子一路往南开,开上桥,过河出了曼哈顿岛。她望着夜里橘黄色的灯泡妆点着桥上的吊索,扭头回望曼岛夜景,看得目不转睛,不曾留意另一双眼同时也注视着她的脸庞,映着桥上微黄的灯光。
车子继续向前开,警车亮着灯发出刺耳的噪音呼啸而过,鞭炮炸开般的声音回盪在街道上,他们都知道那是枪声。对于这座城市的阴暗面而言,不过是日常的一部分。
陈奕韦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不是在纽约念书吗?怎么连好区跟坏区也分不清楚?」
苏巧巧尷尬地说:「我住的那区,还、还好。」
车子在一幢老旧的公寓前停下,一楼商店的展示窗外铁门深锁,一旁狭窄的楼梯通向二楼公寓,同样被铁门所隔绝。陈奕韦率先下车,站在车身旁一手护着门边接她出来,又替她关上车门,一路护送到家门口。
苏巧巧不安地回望他,看他一身昂贵的行头加上肩上那把天价小提琴,怎么看都是会被抢劫的样子。「你⋯⋯要不要进来等车?」
陈奕韦露出一抹笑容,靠得更近一点,熟悉的香气瞬间窜了过来,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我只是担心你被抢而已。」她拉开大门,把两个人关在狭窄的一楼玄关。被拒绝的男人倒也不以为意,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隔着铁门望着外头的雪静静落下,从鼻腔中呼出的雾气在夜色中飘散。好像该说些什么,却又担心话题无法在车子抵达之前结束,于是便任由沉默在他们之间淌流。
「对了。」陈奕韦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感应磁扣。「我不在的时候可以请你有空过来帮我开窗换换气吗?你想要来练琴也可以。」
苏巧巧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感到受宠若惊,「你不怕我偷偷把你的小提琴拿去卖掉吗?」
他笑起来,将磁扣塞进她手里。「我会带着最贵的这一把,况且你卖了这一次,之后要怎么继续靠我赚钱?」
苏巧巧想到什么似地傻傻笑起来。「你终于要承认我是你的经纪人了吗?」
陈奕韦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闹着想把钥匙给抢回来,苏巧巧笑着将磁扣紧紧握在手里,像是一枚胜利的勋章。
车灯刺眼的光线射进暗巷,男人高瘦的身影站在楼下目送她上楼,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才转身上车。
楼梯间一片漆黑,只为了省一点电费。老旧的木板随着脚步吱呀作响,踩错了地方便会凹陷下去,就算哪天垮掉也不奇怪。苏巧巧在黑暗中看着眼前闪烁的光点,手中的塑胶片残留着体温,说不清这种悵然若失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从包里掏出钥匙,正打算摸黑开门,单薄的木门从里头被拉开,一个热情的拥抱迎上来,紧紧勾住她的脖子。
「苏!你交男朋友了啊!怎么不让他上来?早点跟我说,我会为了你消失的。」棕发女孩搂着她问个不停:「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这是你们是几次约会?」
原来刚刚在楼下等车的时候,这个室友透过二楼客厅——或是说是她的房间窗户,什么都看到了。
苏巧巧推开她的拥抱,弯下腰解开高跟鞋繁琐的绑带,揪住一头便散落开来。「他只是我负责的小提琴家。」
室友激动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突然冷静下来,严肃地说:「你不觉得弦乐的男生都很神经质吗?你要不要再考虑看看?」
这个室友是学管乐的,一看见她这么明显的反差,苏巧巧不禁笑了出来,「他不是那样的。」
「那他是哪样?」
一个简单的问句,却让苏巧巧陷入沉思。陈奕韦在音乐的表现上无比细腻,处世圆融大方,只对自己尖酸苛薄,怎么也称不上是好人。反正,无论她怎么想都没有用,音乐家和经纪人本来也不是常常需要见面的关係。他们只需要带着自己的乐器就能前往世界各地进行演出,公事就用手机和邮件联系可以了。工作就是工作,那些多馀的情感都没有意义。仅属于一夜的魔法结束了,她该继续好好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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