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的日子,因为学校环境剧变、没有考上萧父要的高中,父子关係进一步恶化,逐渐从年幼迈向成熟的萧景书逐渐寡言、疏远所有人,婆婆也从来没有过问,依然让他安静的待在她身旁擦碗。
当然除了当年温暖的回忆之外,还有个更现实的问题……不擅长下厨的萧景书恐怕要自己做早餐了。
回到房里放下竹剑,简单的在二楼浴室冲过澡,想着不知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煮,却在拐进最底部的厨房兼餐厅的时候终于看见父亲的背影。
在萧景书印象中的模样,是由下而上仰望着父亲狰狞而愤慨的脸,或者是他如长青松柏那样伟岸且触不可及的身影。
总之,绝对不是白发半参、身形微驼彷彿老了二十岁,暮迟老人的模样。
萧景书的内心冒出「啪啦」一声,仔细凝望才发现高塔的外墙已然斑驳,那是外墙剥离、掉落的声音。构筑高塔的国王……此刻称之为老国王才更加贴切。
因为萧母是日本人,家里习惯早餐就是白饭和味噌汤等食物。餐桌上摆了两副碗筷,都已经盛好了饭。
桌上已有两道菜,在火炉前忙碌的萧父,似是在做第三道菜。
萧景书拖开椅子,很自然的坐下来用早餐,而那迟迟不转过来的身影,拿着菜餚的手顿了一顿,才落座于萧景书对面。
萧父的五官几乎就是老化之后的萧景书,明明只要微微一笑便会极有魅力,萧父却始终绷着一张脸,像是萧景书欠他一个解释那样严肃。
嗯,那眼神就是在表示我该给他一个解释。萧景书在内心默想,但一丝开口的意愿也没有。
沉默的过去半碗饭,两人之间唯有筷子碰到瓷碗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让已经凝结成霜的气氛更加尷尬。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终于开口了,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但是连萧父要说什么,他心底都早有答案。面对预料之内的兴师问罪,萧景书不为所动的继续吃饭。
所幸本来就没什么期待,现在才一点都不失望。
萧父气愤的一拍筷子,怒目瞪向他,「萧景书!这就是你对父亲该有的态度吗?」
果然,这才刚正式的面对面、他回到家的时间也还不满四十八小时呢,立刻就被熟悉又严厉的指责了。
从十五岁开始,这句话出现的频率就高得不可思议,一开始还会心生愧疚,到后来啼笑皆非、最终毫不在意,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
「我不是很早之前就没有你要的那种态度了吗?」萧景书放下碗,面带微笑的承接萧父的怒火。
此时他和煦的笑容不啻是火上加油,「你这种态度,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看起来很想回来吗?」
萧父又拍了一次桌子,这次还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瞪着他,「这家不是你的旅馆!想回来就给我拿出该有的态度出来!」
对,早知道就出去住饭店了。萧景书有些冷漠的想着,「你放心,半个月后我就会走了。」
「你──」
话音未落,萧父突然捂着嘴剧烈的咳了起来,但萧景书只是淡然起身,走到咳得弯腰的萧父身后去洗碗。
那似乎含着一口喉头血、彷彿要把肺给咳出来的声响听起来可怖又揪心,却激不起萧景书内心一点波澜。
萧父咳声方歇、颓然的坐回椅上,洗好碗的萧景书开口道:「早说过了,烟少抽。」
语毕,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厨房,躲回房间里用笔电,晚点或许会再和老同学出门吃饭。
隔天,本来萧景书是打算出去吃早餐,再回家窝在房里玩电脑、翻翻书,没想到他练剑到一半,铁门应声而开,走进一位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老妇人。
在看见院中的青年时,老妇人先是一愣,但立刻认出那是谁,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阿书?你回来啦?」
「林婆婆?」萧景书难掩惊讶的瞪大眼。
没想到林婆婆还在这里工作,所以是因为假日的关係,六日两天才没有见到她。
「十年没见,你都长大了,婆婆都老了。」
「可我觉得婆婆看起来没什么变。」萧景书的愉快很真诚,「婆婆一直以来还是来家里工作吗?」
「是啊,不过再过个两年应该也要退休囉。」林婆婆走上前拍了拍萧景书的手臂,慈蔼的笑着,「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婆婆还得出去多买点菜,我再多煮些你爱吃的!」
「我只回来两个礼拜,下个月初就搬出去了。」他挑眉,「婆婆好像不太惊讶我回来。」
「当然啊,你爸爸可都交代过了。」林婆婆惋惜的叹了一声,忧愁的垂着眉,「不过,你爸爸这几年老了很多啊。」
「毕竟都过去十年了。」萧景书苦笑,选了个很保守的答案。
「我说的可不是只有年纪变老。」林婆婆当然不放过他,「可以的话,就多回家看看吧。」
「我知道,我会常回来看你的。」他很小心的斟酌字句。
「不要只回来看我,也看看你爸爸。」他的文字游戏立刻就被林婆婆戳破了。
没有办法实现的承诺,萧景书不愿意说出口。他只给了个微笑,将自己眼底的叛逆隐藏得很好。
又寒暄两句,林婆婆这才进门去煮早餐。
明明萧父会自己做早餐……或许是习惯吧?林婆婆还在工作这件事情,突然和玄关那隻笨鸟一样无解。
十年过去大概有改变些什么,但总之不会是对待儿子的态度。想想昨日餐桌上肃穆死寂的气氛,萧景书呼出一口气,继续挥剑。
因为换公司的缓衝,他当了半个月无业游民。关闭身上所有感官,让自己变得迟钝,刻意忽略时间流逝,免得发现自己在这彆扭的家里度日如年。
萧父是书法教室的老师,平常也不会一直在家。萧景书总是在房里躲到萧父出门,才在家中细细重温已经很模糊的童年记忆。
走进萧母曾经长居的卧房,翻着萧母和他寥寥数张合照,雪片般的照片,替他重组回忆。
他唯一回家、唯一恋家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和母亲的记忆还在这里罢了。
坐在当年萧母卧着温书的床铺,他想起当年萧母总对莽撞衝进房里打扰她静养的孩子笑得温柔。
环视这间从来没变过装潢的房间,白墙壁被岁月印染成烟燻黄,却不见半点斑驳,显示这间房间打扫保养得宜,乾净得连时间都苍白。
连没人用的房间,都有林婆婆打扫过的痕跡──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家里这么乾净了,毕竟林婆婆每天早餐过后,便是一路打扫到晚上接着做饭,在吃过晚餐之后才离开。
王子和老国王似有默契,能不相见就不相见,即使早晚餐对桌而食,除了林婆婆刻意和他们说话外,其馀时间都沉默得宛如坟场,一个眼神都吝嗇给予对方。
住在家里唯一的喜讯,或许是房东打电话来表示可以提早两天交屋。他终于可以搬出去了,接着再过几天就可以投身工作,让生活步入正轨、回到从前。
又是休假日,搬家公司也在昨天先替他把大型家具和纸箱都搬走。萧景书净空了房间、提着行李下楼,不意外的撞见正在和室里练书法的萧父。
「你又要走了?」老国王高声詰问,「你这就又要走出去了?」
「我本来就说过,半个月后就离开。」王子淡淡的道,没有回头。
所以他没有看见,萧父握着毛笔的手抖得不像话,眼眶还泛着红,「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给我回来了!」
这句话当年你说过了。萧景书在心里想。但我只是回来看看曾经和妈妈生活过的回忆而已。
冷漠的背向他世上仅存的直系血亲,他终是走出去了──再次的从萧家大门走出去。
王子再一次将所有过去深锁在高塔之上。但他心底雪亮,高塔的阴影仍会如影随形。
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