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魏巍整个人状态十分不对劲,明明亲眼看着杨友茜离开捷运站,到了录音室却依然没有发现杨友茜和郑芃颖站在角落。
上楼后她环顾四周没看见熟人,挑了个角落一个人站着滑手机等上课,又过一阵子后看见穿着白色t恤上楼的邱晏之,和她互看一眼后落座魏巍直线视线上约两公尺处的椅子上,对面是冯诗仪。
她看着冯诗仪一边吃饭糰一边开口向邱晏之搭话,很自然地跟他聊起来,而他则是一边和她聊天一边注意魏巍的方向,她突然之间有点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应该要有什么情绪反应才算正常,该怎么做才能让邱晏之接收到正确的反应讯息呢?她垂下目光,试图感受心里略微堵着,很显然算不上愉快的情绪。
不至于尷尬,但她依然感谢在这时候碰巧走过来和她聊天的夏天民。
「你是有多穷?」
「啊?」她抬起头看见老师主动走来聊天,微微诧异。
「二十年!现在还流行啊?」夏天民目光停留在魏巍的膝盖上,声音有点草根乡民既视感,说起这种吐槽的话显得极其对味。
魏巍一懵,她边回应夏天民边感觉到包括冯诗仪和邱晏之在内,眾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但她也习惯眾人的目光,谈笑风生、应对自如:「我不知道现在还留不流行欸?我这条牛仔裤很多年了。」
「我们大学的时候就流行自己用美工刀把那个牛仔裤割出这种破洞。」
她放下手机专注跟夏天民对话,「啊?不会抽线或是割不出想要的样子吗?」
「不会啊,但你的左腿也太破了吧!」夏天民指着魏巍的左腿膝盖,上面有个大概破了有二十公分的洞。
「左腿本来没这么破啦,之前被衣柜勾到才变成这样。」魏巍泉水涓流般的笑声倾泻成一片清爽氛围,京兰在一边抿嘴直笑,眉眼慈蔼。
「你要是没钱需不需要大家帮你眾筹?」夏天民边说边往录音室走,先准备去备课,魏巍哭笑不得,「夏哥,我要是没钱哪会在这里上课?」
她朝着旁边一看,猛然发现杨友茜和郑芃颖的身影,于是快步小跑过去。
邱晏之在魏巍教室前的置物柜晃好几回,只为她能向外一瞥时看见他,魏巍拿着配音稿站在门边,看着门外的邱晏之至少晃过来三次,土法炼钢到质朴的作法时在有点蠢,又叫人心田暖阳一片。
她不知道于邱晏之而言,每一次都对上眼的巧合已经不能算作巧合,他细心拿捏慢慢靠近的步伐,希望她能意识到自己的靠近,又不愿意惊动她。
第一堂课录音不顺让魏巍心情很糟糕,但脑子又偏偏沉重得不好运转,经过好几次ng,她情绪跌落到谷底,休息时她偶然察觉邱晏之一直在找自己,每每都是看上一眼就离开,对眼的一瞬她感觉到邱晏之不知所措中带着一丝丝窃喜,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情很纯粹的变得明亮。
想到这是最后一堂夏天民的课,魏巍心里就莫名不捨,最后一堂课夏天民上的是游戏配音,需要在没有任何画面可供理解和讯息擷取的情况下,自行理解语境。
「游戏配音说容易也容易、说困难也困难,自由发挥的程度相对大,但又要做到让人能从声音在脑中建构画面。」
不同于以往,这堂课没有配音稿,所以魏巍在前面座号的同学录音时,忙不迭地听词听情绪猛抄猛抄,又在后续同学录音的过程里詮释灵感、抓情绪转折和断点。
她高度集中精神,听夏天民修正其他人试音时的轻重音位置、註记上各种情绪变化,短短一句台词写上至少三种不同情绪变化的註记,和杂七杂八的注意事项。
在她的註记里框线是重音、底波浪是放慢语速、放在某个字右上方的小圆圈是多半拍、双底槓是前平后重的后重语调标记,此外还有表达语调变化的不具像虚线。
她从前面同学的错误中抓关键,第一句声音里的笑意再更多一些、第二句更坚定更有志气一点、第三句要情绪反转挖苦人,要更近似訕笑更讽刺一些、第四句的语尾要捏起声音结尾收高、第五句得像是说反话一样、最后一句囁嚅时该表现出告诫和忧心。
她一边写笔记一边滚过许多思绪,其中以自己的情绪不稳最让她记忆深刻。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开心──因为上一堂课录製刷新纪录,成了她有史以来ng次数最多的一堂课。
夏天民在面试时问过她:「如果录音的时候被大前辈骂你会怎么样?」
那时候眾人皆大笑,夏天民才又强调:「喂,不要笑欸!有些配音员真的是脾气很差,就会当场毫不留情开骂,『会不会配音啊!』这类很打击信心,什么都骂得出来。」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应欸,因为我其实算是比较不受他人影响、基本不怎么受挫的性格。」
魏巍心中瞭然,在活页纸最下方写下对自己的观察笔记:别人的质疑不太会影响到我,但当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就会变得异常挫败、内耗,这是我的弱点。
得,对自己的认知又深一层。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旧是一个这么高自我标准又自尊心强的人。
她无奈地笑了笑,是啊,总归还是这样,原来自己一点也没变。
轮到魏巍时她一点也不紧张,除了脑袋依旧不好使之外,她对自己做的笔记之细腻甚有信心,带着手写稿进到录音室。
「二十七号,魏巍,试音。」她看都没有看向萤幕。
「为什么不看萤幕?」夏天民快人快语,玩笑语气的责问透过麦克风传到录音室内的魏巍耳中。
「因为手稿上有笔记。」
「干嘛不记下来!」
「因......因为我金鱼脑......」魏巍的回答胆怯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惹得监控室里一堆人前俯后仰。
「来人啊!拖出去!」夏天民也忍不住笑出来,但对于魏巍坦承的态度还算认可,新人嘛,努力总是好的,「好啦,让你看稿,继续!」
她看着timecode开始计时,深吸一口气,发出的声音高亢扎实,顿时拋下紧张进入状态。
「回旋、跳转,踏着战鼓的节拍,」魏巍发音字句清晰,情绪一转,为声音注入磅礡斗志,「节奏永不止息,歌咏巔峰的战役!」
「继续。」夏天民点点头,前面各种落漆,终于遇到一个让他还算满意的学生。
「捨弃我能捨弃的,改变我要改变的!」她中气十足,情势詮释带着强烈的自信与篤定,让人听出了一种矢志不渝的志向。
夏天民瞪眼挑眉,眨眨眼让魏巍继续往下一条。
「检测了对面的智商,嘿嘿嘿嘿,」魏巍调整状态,将声音中注入更高程度的气音,细心把四个嘿调成不同轻重节奏,语调轻挑童稚,让人听了忍不住心头火起,「看来......无法发挥全部实力啦。」
「过。」夏天民暗自讶异,魏巍虽一直都很引人注目,但他可不记得魏巍的实力这般出色。
「驱散夜行人的恐惧,忍耐还是抗争?想尝尝不幸的滋味吗?」魏巍又重新放低语调,回到自己平时说话的状态,前半段语气平稳似提问又似忠告世人,后半段则高高扬起,儼然一副将狠狠復仇蓄势待发的高傲姿态。
「继续。」
「潮水中,沉默着被遗忘的名字,」她前文语调轻缓、声线颇高,尽可能将状态形塑为一名妖冶又铁石心肠的女子,后文语气一转变得肯定而狠戾,一顿又一顿咬牙切齿嘲讽道,「他们溺死于,自、作、多、情的泡沫!」
夏天民双眼圆睁、微微张口,他已经连续喊好几次继续了,她还是一气呵成、势如破竹,「继续。」
「离家太远会忘记故乡,杀人太多会忘掉自己。」魏巍放松声带后,半虚半实地软语,让人几乎是立刻眼前就出现一名女子坐在窗边,夜晚的月光映在面颊上的画面。
「结束!」连夏天民自己都不敢置信,他带过这么多届培训班,每次上游戏配音向来叫苦连天辗压自信,记忆里从未有过学生像魏巍这样,录游戏惊艷程度远超难度低的卡通或广播剧。
这完全颠覆夏天民对魏巍的认知,魏巍只有上过这一梯次培训班,此外没有任何配音背景,前几堂课还会紧张犯傻,但这回她非但没有怯场,还大展身手技惊四座,表现比任何一个以成为配音员为志向、混圈已久的同学都亮眼。
录音室外响起眾人惊叹此起彼伏,在连平时发挥稳定的闞漾也被ng很多次这天,魏巍凭着自己细心努力和过硬实力,成为唯一一个一次到底的学员。
她不仅做到咬字立体完整,更展示出自己对情绪和重音的高拿捏能力,让早先对每个人三番两次叮嘱,要重新学正音基础的夏天民好生讶异。
「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六就好了。」夏天民语气十分真诚,对从录音室走回监控室的魏巍感叹,他迟疑一阵,忍不住语带迟疑地问她,「你......你有玩过这款游戏吗?」
「没有。」魏巍耸耸肩,俏皮一笑,踮着脚跳过夏天民前面,回到桌旁的位置,回头补充:「我纯属手游打的多了,大概知道游戏需要的声音而已。」
比起夏天民直接的称讚,对她而言最高的褒奖是问她有没有玩过这款游戏,听到最喜欢的老师这般夸奖,魏巍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