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是休沐,慕汉飞便携着慕玉绡入了宫。
沈寒得知消息有些急躁,他本想在宫口迎接两人,但被福公公拦了下来,这才在子归殿焦急地等待。
待福公公通传两人即将来到殿外,沈寒终于按捺不住自己,走到宫口来迎接他们。
一见面,慕汉飞兄妹都堪堪行了一礼,并未称呼沈寒。
沈寒也知人多事杂,此时还不易让人知晓他们真实的身份,便挥手让这些宫女太监全部退了下去。
慕玉绡见人退的差不多,这才用沈寒将将可听的声音,喊了他一句兄长。
慕汉飞抿了一下唇,作揖轻声道:“兄长。”
沈寒:.......
沈寒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这是幻还是真。昨日还低着脸难以接受的汉飞,怎么今日就唤自己兄长了呢?
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渴望,以致出现了癔症?
直到福公公唤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神。
沈寒古井般的眸前浮现出一幕水雾,但很快又消弭在空中。
他含着笑意,亲自为他们引路。
福公公在一旁跟着,见沈寒不言,于是替他开口道:“陛下等你们好久了,今日休沐你们又来的早,陛下已经安排御膳房给您二位做了些早膳,待会儿将军与小姐可要好好尝一番。”
慕玉绡看着一旁不停跟着自己说话的福公公,不免有些恍惚。她还记得在会稽之时,他这般跟自己套近乎,自己心乱如火中之丝。
如今再听,心间盛满了沈寒对他们的温柔。
沈寒轻轻为他们掀开主间的门帘,一股热意直扑两人的面。
慕汉飞与慕玉绡站在门外有一些踌躇。
这是子归殿,是云国皇帝沈寒所居之地,纵然沈寒是他们的兄长,但是昨夜才知沈寒乃同胞兄长,今日便进入这子归殿,还是有些惊愕,以及骨子中对皇权的怖意。
沈寒也看出两人有些不自在,于是道:“汉飞、绡绡,若兄长并非天子而是流落在外的乞儿,当你们邀我步入钟鸣鼎食的忠义侯府而我不敢入时,试想你们会是什么感受。”
慕汉飞一时不知该怎样回沈寒。
沈寒轻轻一笑:“既然你们把我当天子,哪有一直让天子高挑门帘,而臣子不入的呢?”
话毕,他对福公公使了一个眼神。
福公公立马领会沈寒的意思,他悄悄走到慕汉飞身后,含着笑慢慢推他进去:“将军啊,就算您不怕冷,也别让小姐受冻啊。”
慕玉绡见慕汉飞被福公公轻轻推进去,下意识看向沈寒,见沈寒脸上一直浮现着温柔的笑意,原本绷起的心才微微松懈。
她回沈寒一笑,跨步走进了这几乎无人曾入的子归殿主屋。
但沈寒并未把门帘放下,他看着他的弟弟妹妹绕过屏风进到他住了许久的室内,第一次才涌现出归属之暖。
福公公知晓沈寒的心思,他看着含着笑略显呆意的沈寒,打趣道:“陛下可是傻了?”
沈寒自然听出福公公这是在打趣自己,他轻声道:“阿福,你说只是让绡绡与汉飞进入我的房间,我便高兴至此,若是当年母亲在战事前离开先皇,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他顿一下,声音更轻:“亦或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兄长。”
福公公顿时缄默。
这是沈寒多年未曾解开的心结。
他还记得当年陛下患病濒死之际,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握住自己的手,用着没有哭音只有极其清淡似无的嗓音,轻声道:“阿福,你说我若是在慕家该有多好。”
倒也不是嫌弃这宫内冷,只是觉得他本应是慕家的人,他不应该死在宫中。
福公公压下嗓中的刺,轻声道:“陛下,您在慕佥将军与夫人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他的声音也像沈寒那样放轻,“现在您在将军与小姐心中虽有些陌生,但是不久后您会的。而且,您在他们心中是最好的君王。”
沈寒低头微微一笑,看向福九州,道:“阿福,借你吉言。”话毕,他走到室内,把门帘放下。
走到屏风后,原本坐下的慕汉飞与慕玉绡一同站起身,看向他。
不同于初见时的眼神,此刻他们的眼中并无惧意,虽然还带着一丝陌生与忐忑,但是沈寒已经很满足了。
沈寒招呼他们二人坐下,亲手为他们布菜,聊着他们并不知晓的燕晚的往事,以及他们小时候早已忘掉的趣事。
因为这些往事带着熟悉的温度,三人间的气氛倒也是一片和气。
但是他们三个人都知晓,今日相见,并只非为了认亲,还有和亲之事。
饭毕,餐桌上一片沉默。
沈寒终于忍不住,他看向慕玉绡,道:“绡绡,你真的要嫁给赫连炽吗?”
不等慕玉绡回答,他急忙道:“绡绡,你要相信兄长,兄长不是昏君,云北的事情兄长一定能解决。绡绡你想,你老师已经解决朝政积贫问题,汉飞也不是懦夫,我云国兵力并不积弱,无需用女子来承担这一切。”
慕玉绡看着沈寒眼中的急切与担忧,心中也有些难过。
她缓了一下情绪,道:“兄长,您所说的我都知道。可是兄长,赫连炽要得是我,我不知晓他对云国有什么企图,但是兄长,我不能成为他冠冕堂皇对云国开战的借口。”
她答应赫连炽不是一腔无用的热血,她想过赫连炽为何非得要她。
是喜欢?
赫连炽可能因从前,对她的确有几分喜爱,可上位者的喜欢又值几两钱,最多是被当作置办物品,供之自溺于情感上的自我感动。
赫连炽要她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她的身份。
正如兄长所言,如今的霄国乃是龙潭虎穴,赫连炽可能连自己都保不住。
可正因如此,他需要云国支持,他需要娶一个可以震住霄国蠢蠢欲动的人。
且潜藏在霄国这方的势力也涉及云国,单凭他自己难以把之揪出,他需要与云国合作,而且必须保证云国这个人也知晓这件事。
这样两方线索互换,手中掌握的信息才会越多,而敌人也因此很容易暴露出来。
这样一看,他要求娶一个无甚威胁却可带来巨大利益的女人,何乐而不为?
况且.......
慕玉绡轻声道:“陛下您还记得漏泽园吗?”
沈寒楞了一下。
他当然记得漏泽园,当时汉飞曾在云北说过他想建一陵园来收敛将士们的骨土,但因朝廷国库不盈,他只能把汉飞这个想法记下。
不久,暮生入仕,再有了一定能力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这才去除了不少费银子的弊政,慢慢使国库充盈起来。
本来他想召暮生前来一同商议陵园的事情,但没想到暮生上了一道奏折,引经据典提出建立漏泽园。
两人一拍即合,准备了很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漏泽园推广下去。
因其过程着实艰辛,又是自己第一次实现汉飞的期望,自然记得。
沈寒疑惑道:“自然记得,不过绡绡,你问这作甚?”
慕玉绡手指微缩。
沉默良久,她开口道:“漏泽园埋得是战死他乡的战士,让他们的枯骨得以安歇。这既是对将士们的敬重,亦是将士家人点点的慰藉,让她们知晓,她们的丈夫或儿子的枯骨在死后并未遭受敌人的践踏。”
慕玉绡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身子开始发颤,声音也有些抖抖索索。她咬紧了唇,这才致使自己声调暂时平稳。
“我在云北,见过了许多许多的尸体,缺胳膊少腿被敌人砍去头颅的,身体腐烂看不出一点完肉的.......总之,在战场上,各种各样的尸体我都瞧见过。”
沈寒听言不由抬头看向慕汉飞,但他很快垂下眼。
那种情景下,汉飞不阻拦绡绡见这些,他能理解。
慕玉绡并未看到沈寒的小动作,此时她有些陷入从前的记忆中。
慕玉绡攥紧了手:“可这些鲜血并不令我生怖,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这些将士们遗孀的眼神。”
她在云北施药,曾遇到一个三十岁的妇人,她问可有家属,妇人摇摇头。
她的父亲在她幼时被征了军死在战场上,待她嫁人后不久,她的丈夫又被征了军再次战死在沙场,唯留她一人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
可前不久,她的儿子也去了沙场,同样再也回不来。
这位妇人才过了三十年,但是她已经对生活没了盼头,只有身边的人不断赴死的麻木。
慕玉绡闭紧了眼,想把那妇人空洞的面从记忆深处压下去。
缓缓地,她睁开了眼,慢慢看向沈寒,用轻沙的声音道:“我知晓兄长不是昏君,我们的将士也绝对不允许霄国的铁骑踏入我云国国土一寸。我们云国的确不需要一位女子来维持和平。”
慕玉绡轻轻吐出一口气:“可是,我希望云北不要再建漏泽园,漏泽园里也不要再进我们将士的枯骨,像那位妇人的百姓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甚至没有。”
沈寒和慕汉飞都保持沉默。
他们自然知晓命缘义轻的道理,他们也自然知晓跟自己流着同样血缘的妹妹并不比他们差,可真见到长大后想把他们甚至整个云国拢进她的羽翼下时,他们还是少了几丝欣慰,多了些不舍。
慕玉绡见两位兄长自责,连忙道:“当然,我也有私心,我想查出当年给父亲下流云草的人到底是谁。”
她定定看向两位兄长,露出了一个笑意。
其实私心何止与此。
我见过兄长看向丘聊身侧时的失落,我知晓老师与兄长一直在寻找青槐。
如今,我有了这个机会,我想把青槐从霄国带回来,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兄长与老师一直在想念着她感激着她。
还有陛下。陛下看出她对锦渡的感情,便暗中撮合她与锦渡。
可是她也看出了他的雄伟抱负。
她也想尽一份力,拔掉陛下与兄长一直在寻的第三方势力,还云朝一片清明。
沈寒叹了一口气,问一句跟慕汉飞一模一样的话:“那绡绡,锦渡呢?兄长眼不瞎,在夜宴上兄长看得出来,你喜欢锦渡。”
其实沈寒知晓慕玉绡的答案,但身为兄长,他还是希望他的妹妹可以打消这个想法。
慕玉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本就是落花流水,倒也算不上情长意深。更何况,自此红尘闺间,少了‘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1】,多了‘笑从双脸生’【2】,岂不更好。”
沈寒叹了一口气:“绡绡,你真是像极了母亲。”
当年沈昭发疯,非让慕伯伯领兵攻打云京,他要借此来向母亲证明,他比慕伯伯强。
堂堂帝王,如此儿戏,好笑之余,是千万百姓性命悬于一线的生机。
母亲自刎除了护着慕伯伯他们,也是为了阻止沈昭再发疯。她跟绡绡一样,从来不拿百姓之命当作玩笑。
慕玉绡不禁愕然。
她一直猜测先帝是因母亲背叛而逼死母亲,没成想真相竟是如此。
她默了一会儿,问道:“兄长,先帝可曾对母亲有过一丝真心?”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但是她希望是有一些的。
她希望给之前把心放在先帝身上的母亲,一丝安慰,虽然母亲已经不再稀罕先帝的真心。
沈寒讽刺一笑:“他那种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无非求之不得在折磨罢了。”话落,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他临死前是有过真心,但母亲早已不要。”
她有慕伯伯一人的真心便足矣。
慕玉绡轻轻点了一下头,不再过问。
沈寒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已应许,兄长便不再强求。明日早朝我便宣布封你为华绡公主,把云霄两国婚事,大昭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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