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军师摇摇头, 叹息着出来。竟然在帐外看到了徘徊的岑杙。
“岑大人, 是要面见长公主?”
岑杙瞧了眼大帐,表情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我想来问问, 我下午递送的公文,长公主看过了吗?”
徐军师意外道:“长公主公务繁忙,但岑大人的粮草呈文,肯定是会当头等大事看的。”
岑杙点了点头,“那就好, 那就好。”
徐军师本来还想说什么, 但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得作罢, 继续摇着头走了。
过了半会儿, 就有传令官走出来, 微笑叫岑杙进去。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石头落了地, 又仿佛刚提起来。深呼吸一口, 快步掀帘进去。已经做好了当面被斥责的准备, 熟料“李平渚”第一句话, 是让她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等她把所有公文看完, “你说在平湖岭抢劫军粮的匪寇,都是当地的流民。因为躲避战乱, 不得已到山上落草为寇?”
岑杙点了点头。将白日在平湖岭的遭遇重又讲了一遍。
“长公主”很有耐心地听她讲完, 不置可否的语气:“我看不见得吧。据我所知, 朝廷早于数月之前颁发了安民令,凡北疆官民自愿归降者,不仅不会追责,还会分发赈济粮。既然山上没有吃的,为什么不下山来呢?明知是军粮还非要抢,宁愿上山躲避战乱,也不愿接受朝廷招安,我看多半是附逆涂家的余孽,平时受了一些小恩小惠的荼毒,眼中便只认涂家不认朝廷。”说罢把公文扔在了桌案上。
岑杙也不否认,急道:“确实他们当中有涂家余孽。但臣探访过,大部分流民其实并没有见过朝廷的安民告示,只是被几个带头的撺掇着上山,对朝廷心存误会。只要加以招抚,是可以说服他们归顺的。”
“他们有多少人?”
“大概三千余众。只是臣目之所及一座山头的人数,据那带头的说,可能有上万之众,多数已经病饿而死了。如果再不去救,这三千人也挨不过月中。”
“长公主”盯着她,从她目光中读出恳求的意思。想了想,“这样吧,孤明日会派人到平湖岭实地考察一下。如果真如你所说,流民是受贼人蛊惑,不得已落草为寇,朝廷自然会出兵解救他们。”
岑杙一听简直喜出望外,“多谢长公主深明大义。”
“你先别忙着谢恩。你在未经禀报的情况下,私自留下了一百石军粮,罔顾章程法纪,公器私用,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岑杙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掀袍跪了下来,双手举于额前,叩首道:“臣知罪,愿承担一切罪责。”
“承担一切罪责,你是觉得你有筹粮之功,孤不便处罚你是吗?”
“臣不敢。”
“你不敢,孤看你胆子大的很。”
岑杙额头的汗坠地,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进了营帐,同长公主说了几句秘语,之后,“长公主”竟迅速说了句:“念你是初犯,又有筹粮之功,将功抵过,下不为例。至于那一百石粮食……就当是朝廷提前发放的赈济粮,你待会往军需处,补个大印吧。”就匆匆走了出去。显然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岑杙丝毫没有躲过一劫的庆幸,听闻长公主一夜未归,貌似去了附近一个刚刚招降的城镇,处理紧急事宜。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和平湖岭之事有联系,第二天一早“长公主”又把她叫了过去,
“孤新任命了一位招抚使负责此次平湖岭的招安,午后便启程,就由岑大人引路。”
事发突然,岑杙也来不及多想,抓紧安排手底下的人清点粮食装车,既然是招安,粮食肯定要带充足,五十辆骡车拉着五百石粮食,还要安排民夫驱赶,军士守护,是不小的工程。一个上午能干完就不错了。
午后便在帐内见到一位面色黄黄,但长得很标志的小姑娘。年纪大概在十七八岁,着一身浅蓝色的窄袖男装,头戴和徐军师一般无二的书生帽,丝毫没有老气横秋之感,反而看起来很精神。
“你是?”
“海音书。长公主委任的招抚使。”
岑杙惊讶不已,一是李平渚委任的招抚使会如此年轻,二是海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李靖梣的母亲海皇后家的人。不会是亲戚吧?
“长公主呢?”
“去巡营了。”
小姑娘话不多,眉宇间竟和李靖梣有些神似。这个神似和李靖樨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同,是一种气质和神韵上的神似,岑杙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无法将她代入任何一人。她想她一定是走火入魔了,看到一个人就觉得与她相似。
队伍即刻出发。让岑杙意外的是,小姑娘上车后就靠在粮袋上睡着了,一直到暮色上来,她都没有醒。岑杙本来还想和她聊聊天的,瞧她困倦的样子,也只能作罢。九月的天气,傍晚有些清凉,岑杙就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她盖在身上。自己也躺在旁边,双手置于脑后,看天上的白云,身子随着骡车晃呀晃的。
小姑娘忽然醒了,揉着眼睛问她:“到哪里了?”
岑杙扭头答道:“快到平湖岭了。”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小姑娘略带歉意道,“路上有事发生吗?”
“没有,倒是你,昨晚没睡好觉吗?”
“嗯,我第一次来军营,不晓得会那样吵。”小姑娘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发现前面出现一片连绵的青山,判断就是此行目的地了,“我看,今晚我们就在山下安营吧,明天一早再上山。”
“也好。”
小姑娘低头发现了身上的斗篷,“这是……你的?”
“嗯。”
“多谢你。”
“没什么,晚间风大,你穿着它吧,不然感上风寒就不好了。”
“那你呢?”
“我?我骨头硬。”岑杙轻松地说着,这时骡车蓦得一晃,似是碾到了石块,她身体失去平衡,突然往前去。情急之下想去抓住点什么,但右手对她来说几乎形同虚设。就当她以为要掉下去的时候,一只柔软的手及时勾住了她的腰,将她失去的重心拉了回来,“小心点。你往后坐坐吧,免得掉下去。”
“没……没事。”岑杙面色发窘,惊出一身冷汗。感觉小姑娘贴她极近,哪怕安全了,也没有松开那只手,说话得时候,热气就扑在她耳边,极不舒服。岑杙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抻了抻腰,想从她的臂弯里把自己不动声色地拧出来,但是又一块拦路石,让她的努力化为泡影。
“前头是石子路,不平坦,岑大人多加小心。”
岑杙后悔死了要跟她坐一辆车,小姑娘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等过了这一段路,就把手从她腰上收回来,扭头望向另一侧,不自禁地扬了扬嘴角。
一夜倒也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天,她们一早上山,很快就找到了平湖岭的流民驻扎地。不过,她们并没有立即云粮上山,经过一番实地探访,小姑娘选定了另一座山头,开设粥场和医庐。并对山上的流民宣布,有心归顺者可以到另一座山头领取粮食看大夫,并且就地驻扎,等候朝廷地下一步安排。
岑杙问:“你这样做,是要把归顺者和不愿归顺者分开吗?”
小姑娘摇摇头:“不全是。”她举了一个例子,“一碗清水,滴入少许墨汁,墨汁会被慢慢淡化成清水。但一碗墨汁,不管滴入再多清水,到头来还会是墨汁。”
“现在流民和乱民都混在一锅粥里,双方相互影响,好比一滩浑水,只会越搅越浑。如果找一个干净的容器,把清水慢慢引过来,先清后浊,那么浊就很容易涤清。”
“我明白了,你是想用归顺的流民,感化不愿归顺的流民。”
小姑娘点了点头,“平湖岭上的流民能否成功招安,关系到以后北疆民众能否真心归顺朝廷。因此,此次招安至关重要。不然,只会激起无穷的反抗。涂家对北疆的荼毒太深了,才五十年而已。”
不知为何,岑杙听到她的感慨,心里萌生出一个感觉,这不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能够想出来的,倒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
事实正如她所料,不少流民对于归顺谁是无所谓的,只要能吃得饱饭,有足够的安全感。先是少量流民被吸引过来,得到妥善安置,后来,越来越多想要归顺的百姓都涌到了这座山头。小姑娘趁机宣讲朝廷的安民策。用她的话说,朝廷也需要源源不断注入“清水”,才能稀释浊水的威力。不然,只是换了个葫芦重新装浑水而已。
岑杙很少佩服什么人,不由笑说:“你们海家的人,都是天生便会如此吗?”
小姑娘“嗯?”了一声,斜眼望她。岑杙顿觉失言,闭嘴不说话了。
到了晚上,帮流民安完营,岑杙发现带的帐篷不太够了。于是把最后一个帐篷留给了小姑娘,自己打算在篝火旁将就坐一晚。
山上夜里很冷,即便有明火烤着,也不一定能挨过去。小姑娘道:“你可以和我睡一处。我是说,我们明天还要忙一整天,你这样的话,容易冻出病来,于招安无益。”
岑杙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我睡觉打呼噜的,你不怕吗?”
小姑娘耸了耸肩膀,“你的呼噜总不会大过山风吧?”显然这个理由不成立。
“何况,我们两个同为‘男子’,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岑大人心里有鬼,怕和我在一处?”
岑杙匪夷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小姑娘理直气壮的样子特别欠揍。她突然站了起来,“好吧,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说着大大方方地到帐篷里铺席子,摆寝具,还把靴子脱了,小姑娘全程旁观,一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等她把一切拾掇好了,小姑娘笑眯眯道:“岑大人当真是贤惠,比姑娘家还懂得收拾寝具。”
岑杙差点吐血,叉腰道:“海姑娘,《孟子·离娄上》有句话你知道怎么讲的吗?”
“我没读过《孟子》,但我读过柳下惠。我视岑大人为柳下惠,岑大人却给我讲《孟子》,岑大人还说自己心中无鬼?”
岑杙噎住了,气冲冲地踩上靴子,就要往外走。
“你敢踏出这帐篷一步,我就对外喊你对我非礼,喊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要是还想要这名声,就自己看着办吧。”
岑杙咬咬牙,回过头来,气得不知道说什么。
“岑大人,我当真是为你好,你要是冻病了,殿下回来,是要拿我是问的。”
岑杙楞了,“你……你说什么?你知道我……我们……”
小姑娘却又不说了,“天不早了,安歇吧。”说罢,就吹了灯烛,合衣侧躺在了席子上。岑杙在黑暗中站了会儿,看看外面,又看看里面,终于又回到席子上。她心里有太多困惑,根本就睡不着,只能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李靖梣,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听见她的消息。刻意压制的情绪终于以溃堤之势席卷而来,就想对着长天大哭一场。
蜷曲中一只手触到了她的脸,触到了满掌的湿凉,“怎么哭了?”
岑杙下意识地弹开,“没有。”把脸埋在枕头里。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还说没有,再哭,就要水漫金山了。”
岑杙如听惊雷,脑中轰然炸响,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黑暗中的那个廓影,“你……你是……?”
“傻瓜,连我都认不出了。”那影子盯着她温柔地笑。
岑杙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颗心登时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李靖梣半跪着缓缓朝她靠近,手碰到了她的手,明显感觉她打了个寒噤。
心忽然化成了最柔软的棉絮,将那半撑着的身子轻轻捞在怀里,下巴越过她的肩膀,手极轻极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我回来了,岑杙,我很想你。”
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她怀中瞬间松软下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反拥住了她。腰肢被狠狠锁住,以一个让她几乎失去重心的力道,扣在了身上。她闷哼一声,背上传来一阵痛楚,但因这痛楚带来的安全感和依恋,轻易原谅了对方的蛮横。
岑杙将她死死抱住,好像要把她的血肉碾进自己的身躯里,这样她们才会永不分离。
“真的是你吗?”连声音都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变得颤抖哑然。
“是我。我回来了。”
她的肋骨和她的肋骨如齿轮一样绞合在一起,但还是远远不够,“好了,好了,不哭了。快告诉我,你想不想我?”
皇太女迫切地想听到对方心底同样的思念。那是她在那段孤独的日子里最想听见的东西。
但是岑杙却死咬着不说,只是抱着她,恸哭泪流。皇太女也红了眼睛,仍是极轻极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慢慢放松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岑杙抽了抽鼻子,蹭到了她的脸,哑着嗓子问,“脸上贴得是什么?”
“人|皮面具,我照音书的模样做的。”
“撕下来。”
“撕下来就不能用了。”
“撕下来。”
“……”
“撕就撕么,做什么这么凶。”皇太女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嘀咕完。勾手在腮下捻了两下,搓出一个破损的边,随后用手指捏着,自下往上,缓缓将整张面皮揭了下来。
皮肤和空气直接接触,带来一股令人身心愉悦的清凉,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好了,现在是‘真的’我了,你满意了吗?”
对方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两圈,才确认她是真的了。皇太女感觉她的拇指一直在她腮上的压痕上滑来滑去,宠溺地亲亲她的掌心,自以为幽默道:“音书的脸比较窄,我的脸在里面,都要挤出褶子了。”
话音刚落,两片清凉的唇便覆在了她的嘴巴上,堵住了她所有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猝不及防的深吻,将她所有注意全部攫去。皇太女被迫仰面接受她的惩处,以一种令她身心颤抖的方式。思念以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的方式席卷而来,她的口齿、唇舌、咽喉、锁骨、脊骨、腰肢,乃至心窍,先后溃败如山倾。但这样的失利她甘之如饴,像水中自得其乐的游鱼般,安心接受水的滋润,那本就是她赖以生存的东西。
夜深人静,连山风都停了下来。帐篷外传来篝火、虫鸣、以及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岑杙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不敢相信,一个时辰前还担心身处水深火热的皇太女,此刻就依偎在她的怀里,双目合紧,呼吸均匀。这大概是这半年,不,这半辈子所经历过的最好的事。好到现在她都有种踩在棉花上的不切实际感。就想对着漫漫长夜放声大笑,这种大喜大悲,她平生从未经历过,也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看够了没有?”皇太女嗔了她一句,虽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她的眉眼里全是笑意。
“不够,永远不够。”
岑杙痴痴地看着她,“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会真像孙猴子那样,化烟飞走了吧?”
“你才是孙猴子。”皇太女捏捏她的鼻子,从枕头旁边摸到方才揭下来的面皮,“喏,就是靠这个。”
“其实早在六月初,察觉涂远山反意时,我便偷偷溜出城了。”
“不对啊,明明七月份还在传你被扣住的消息。”
“其实被扣住的是真音书。她乔装成我的样子,留在了城里。”
岑杙恍然大悟,“你俩是互换了身份。”
“对,原本我的确是想亲入北疆谈判,为朝廷争取更多时间。但我也不是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和顾先生(冕)商议了这条计策,以‘假太女’代我入北疆进行谈判。只是‘假太女’破绽颇多,我担心瞒不过涂远山。后来音书自告奋勇要担任‘假太女’之职,没想到她将我的一举一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堪称以假乱真。于是便议定了她。熟料,进入平阳城后,我们根本没有见到涂远山,我察觉事情不对,便在内应的帮助下先行溜出城去。一面与城中继续联络,一面打探涂远山的下落。直到音书被扣押,我知北疆必反无疑,便和顾先生商议,要帮朝廷打赢这场仗。”
岑杙握着她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哪怕给我寄个口信过来啊,我快被你吓坏了。你都不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对不起岑杙,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
岑杙湿了眼眶,埋头在她怀里,委屈涌上喉头,“你以后,再也不许抛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