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化吉听到全线攻城的命令时, 向使者确认再三:“长公主真的下令明日佛晓全线攻城?”使者肯定的答复, 他犹豫地接过令符,紧急招来属下安排部署。
“当初咱们说要攻城的时候, 长公主偏不让,现在围得好好的,干嘛又要急着攻城?不是她说淞阴城内有四十门大将军炮吗?现在攻城等于白白送死, 那还攻什么?”属下们发起牢骚来。
冯化吉脸色一黑, “让你攻城就攻城,费什么话!”
“不是, 将军,”又有人辩解称:“属下们都认可长公主‘围而不攻’的计划,大军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只要坚持数月,足以耗尽城内的有生力量,不损失一兵一卒就拿下三城。为什么突然又要强攻呢?而且命令下得这么急?”
“你是在质疑主帅的军令吗?”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探子的口风未必可靠。城内不可能只有一两万的军队,半月前咱们追着涂云霄那小子进的城,这些天咱们都在城底下呆着,除非他们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否则不可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这也正是冯化吉忧虑的。属下察言观色道:“那么促使长公主改变计划的原因,一定不是出在城内,而是出在城外。不如招来使者再问问?”
“不必问了!”这时有一人掀帘进帐,冯化吉认出对方是长公主帐下的书吏韩峰, 和自己素来交好, 没事儿不会专门到这儿来。立即屏退左右, “韩先生深夜来此,是有什么急事吗?”
韩峰:“将军是否要攻城?且先等一等。”
“怎么?”
韩峰当下把长公主所获密报一一告知。
冯化吉惊疑不定,“涂远山率军奇袭建康城?消息准确吗?”
“使者来前尚不确定,但使者走后不久,军中就收到消息,五天前,位于浊河沿岸的谷阳粮仓被劫。综合那伙盗贼出现的时间地点和布阵手段,长公主判断八成是涂远山的手笔。”
冯化吉惊讶咋舌:“这逆贼当真是狡猾!竟然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溜了!他到底使得什么障眼法!妈了个巴子的,谷阳守军都是吃干饭的吗?”
“将军先莫动怒,涂远山一向用兵如鬼,海内共知。我深夜前来就是提醒将军,长公主那边计划可能有变,将军切莫急于攻城,早做回援勤王打算。”
韩峰知道冯化吉是个急脾气,当初坚持要攻城时,数他吵得最凶,一是想急于立功为御林军争口气,二是想清理御林军叛徒庞炳方。怕他会冲动之下提前攻城,所以特来告知。
冯化吉这才缓过劲儿来,“韩先生说得对,此番多谢韩先生深夜告知,本将感激在心。这就整顿兵马,等长公主撤军令一下,本将立即抢渡浊河,回京救援。”
说完又跺了跺脚,“就是便宜了庞炳方这狗娘养的!”
长公主大帐中。
李平渚还在盘问谷阳失守的细节,“谷阳县驻军起码有七万人,怎么会被轻易攻破,还让人烧了百万存粮?杨乃毅是干什么吃的?”
“启禀长公主,这次攻城的敌人起码有十万人之众,且有火炮支援,趁我军换防之时,突然发动攻势。我军仓促备战,开始尚能应对,但不料城中早已埋伏了敌人的奸细,趁机打开了南城门,放敌人进城。敌军大举涌入了城中,烧杀抢掠,杨郡守不敌,已经以身殉难。临死前派我向长公主求援,说涂远山已经大举杀到浊河南岸了。他的目标很可能是京城,如果能找到长公主,就请长公主速速撤军回京救援。”
长公主气得拍案而起。
徐军师皱眉道:“这杨乃毅也算个拎得清的,怎么会犯下如此错误。十万大军在谷阳附近出没,竟然丝毫不察,还让细作混入城中。谷阳粮仓被烧,我军如今是进退维谷。”
娄韧道:“这还是好的,谷阳大道距离建康城只有七日行程,涂远山的兵马五天前现身谷阳抢粮,如果不做修整立即行军的话,还有两日就能到达建康城。我军想要回援,如果昼夜兼程,最快也要十天。如果涂远山以逸待劳,我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徐军师道:“娄将军说得不错,老夫至今不解,涂远山是如何渡过浊河的?莫非他当真有撒豆成兵的本领不成?”
“把岑杙叫到军帐来。你们先退下。”李平渚平稳了下心态说。
岑杙进入大帐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听到谷阳粮仓被劫,她心里也只是咯噔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十足的意外,只是意料中的形势不容乐观罢了。这场朝廷和北疆之战,本就是李平泓被激怒之下仓促发动的,而距离涂远山遇刺至今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整军备战。虽然朝廷军占了人数优势,但论即战力,根本不是北疆虎狼之师的对手。
她现在倒是比较关心,涂远山是如何悄无声息渡过浊河的,浊河驻军即便战力再不济,也不可能放任十万大军轻易渡河,而没有丝毫准备。莫非朝廷的民心已经丧失到,宁愿助北疆军渡河,也不愿助朝廷军抗敌了吗?那才真是骇人听闻。
“先别管他怎么渡河的?我只问你,现在谷阳粮仓被劫,对六十万大军的后继粮草影响到底有多严重?”
岑杙摇了摇头,诚实道:“损失不可估量。谷阳是浊河东段的交通枢纽,历来东线的南北粮食调运都会从谷阳大道经过,因为有重兵把守,城防坚固,它也被当做朝廷和北疆粮道的一个绝对安全的中转站,不容有失。如今谷阳城防被攻破,意味着由南往北的粮道已不再安全。粮草没了,我可以再下江南或者直接在北方征集,但是城池没了,征集来的粮草该放到哪里,已经成了难题。”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我会安排增兵谷阳,你只管安排筹粮,其他的事暂时不用管。”
“长公主想要撤军回援京师吗?”岑杙迟疑问道。
长公主像是料到她有此问,无奈却又不得不点了点头。
“那皇太女这里怎么办?长公主是打算放弃她吗?”
“你要明白,君始终是君,储君毕竟是臣,君王有过,臣子不可心怀怨怼。君王陷入危难,为人臣者更不可以见死不救。勤王护驾是臣子应尽的本分,本宫不是不想救皇太女,只是形势所逼,没有选择,要怪只能怪时运。”
岑杙冷笑,“那么长公主想过没有,如果此时撤军,建康城危固然能解,但朝廷对北疆的清剿计划将全盘覆灭。六十万大军出动却无功而返,反而让京都陷入混乱,日后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谁还肯为我朝效忠?”
长公主脸含愠色,“岑大人慎言!你的话在本宫这里说说也就罢了,传出去就是死罪。”
岑杙不屑道:“死又何惧!微臣只是替天下人感到心寒。这场战事是朝廷主动发起的,虽然君王有过,但百姓仍愿意毁家纾难支援朝廷,捐钱捐粮,是希望朝廷尽快解决北疆之乱,还天下人太平,结果呢,从起兵到现在,六十万大军喊杀震天,非但寸功未立,还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城池,退回建康。微臣可以再去征粮,百姓也可以再去捐粮,但是民力总有耗尽的一刻,真到了无粮可征的地步,即便保住建康城还有什么意义。”
“放肆!你敢说大逆不道之言。”
“臣后悔没有早放肆!”岑杙悲从中来,指着帐外道:“明知皇太女深陷敌城,还硬要发兵,这是逼皇太女以身殉国。如今兵临城下又要抛掉唾手可得的城池,匆匆回京救援,这是背信弃义。难道微臣从生民牙缝里抠出来的数百万粮食,就是给朝廷军活活浪费的吗?”
长公主脸色难堪,瞪视着眼前这个气焰嚣张的年轻人,“哼”了一声,拍案道:“依孤看,你哪是为天下人寒心,分明是为皇太女寒心!”
“没错!”谁知岑杙口齿愈发强硬,直接顶撞道:“从一开始,皇太女就反对对北疆兴兵,因为她知道北军骁悍,朝廷军不是对手。所以不惜以身犯险,前往北境说和,想为朝廷再争取几年准备时间。结果呢,却被朝中妄自尊大的鼠辈攀咬成徇私包庇。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她全都忍了下来。直到朝廷兴兵,她也没说一句话,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支持朝廷拿下北疆。为的什么?不过因为她是李家人,有责任去保全祖宗的基业和成千上万的子民。所有人舍弃小我顾全大局才换来的这一场毕其功于一役的战争,如今却是以这般惨淡的方式收场?敢问长公主将来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李平渚无言以对。
岑杙继续遥指京都方向道:“犯糊涂刺杀涂远山的是今上,意气用事要兴兵讨贼的也是今上,最后兜不住了要求回军撤退的还是今上,而皇太女呢,她就活该被当成弃子吗。这公平吗?请长公主告诉微臣,天理何在!”
“大胆!”李平渚几乎气糊涂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拍案道:“岑杙,你不要以为皇太女宠幸你,你就能替她出头,替她叫屈!这事还轮不到你插嘴!你不要忘了,你如今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切都是今上所赐,不是皇太女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罪君?!”
“臣当然没有资格,臣只是失望,彻彻底底的失望。二十多年前岑平阴用鲜血换来的丧钟原来不是敲给乱臣贼子的,是敲给自己人的,是敲给自己人苟延残喘的!”
长公主几乎胆战心惊,“你说什么?”
岑杙冷笑:“可笑,长公主既然听清楚了,又何必再问!”
李平渚似被触到了逆鳞,走上前来,揪起她的衣襟,“你给本宫收回这句话,你也配提岑平阴?不要以为自己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就可以睥睨所有人。在孤眼里,你不过是仗着一副好皮囊和烂口舌混迹庙堂的小油子,没有皇太女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是。除了同样姓岑,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岑杙咬牙不甘示弱:“长公主如果临阵脱逃,那么在微臣眼里,你也只配给他提鞋。还有以身殉难的先岑夫人卢素,也会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长公主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缓缓放下了她,“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岑杙嘲讽道:“我早已说过,死又何惧?如果皇太女此番不幸殒身,我随她一同赴死,甘之如饴。如果皇太女大难不死、逆风翻盘,那还有长公主全家陪我殉葬,我同样乐在其中。就是不知道咱们地府相会时,长公主敢不敢在阎王面前跟我争上一争,评评这个理。”
李平渚没想到她死到临头嘴巴还这么损,“你不要高估自己的分量,我是皇太女的亲姑姑,即便杀了你,她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那您不妨试试。”
众人见岑杙被五花大绑押了出去,仍然昂首不屈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涌进帐来。
“长公主,岑大人犯了什么事?要被押进囚车?”
李平渚脸黑得如同铁锈一般,凌厉道:“这个人口出狂悖之言,乱我军心,本宫决定,明日一早将其斩首祭旗。”
徐军师大惊:“长公主息怒,岑大人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人,如果轻易斩杀她,恐怕朝廷日后必会怪罪。”
娄韧也求情道:“长公主,岑杙毕竟年轻,有何冒犯之处,还望长公主能念在她千里迢迢送粮的份上,能饶她一命。”
长公主从案后拔出剑来,“哐”得一声劈在案上,“谁再敢替她求情,本宫立斩不赦。本宫就不信,少了她大军就会粮草不济。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不容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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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大人一大本事,气死人不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