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角月
叶知离几乎是脱口而出:牺牲?!
夏星垂叹气道:大概八天前吧,子真主动要求参与清理问川寨的妖魔,结果罢了,今日天色已晚,你若是有心,明日便去怀英谷祭奠一番吧,他是个喜欢热闹的,有人去看他,他必定会高兴。
叶知离品出了夏星垂话里的亲近,这二人毕竟是师徒,情谊自是不浅,他安慰道:盟主节哀。
夏星垂摆摆手,径自离开了。
叶知离带着满心的惊疑回了院内,盛间和陆妄尘也听到了刚才那句牺牲,脸色都不太好看。
八天前,算算日子,正是宋掌事将他打算结束联络使任务的消息带到仙盟的时候。
这算不上什么机密,外加他又有着那么点风头,陶子真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他绝不信陶子真的牺牲是巧合,只是不知道这个牺牲,到底是真死,还是金蝉脱壳之策。
陆妄尘皱眉道:这也太假了,跟赶着去投胎似的。
盛间提议:去查查陶子真生前住的地方?
陆妄尘不抱什么希望:陶子真既然决定牺牲,多半已经准备好了身后事,何况现在人都下葬了,未必能查出来点什么东西。
叶知离乍开始也是这么觉得,可转念一想,如今辨妖盘普及,仙盟内部肯定要彻查一遍,陶子真是人无疑。
而陶子真是盟主的亲传弟子,地位这么高,就算他心有猜疑来问,陶子真咬死不承认,他也不能拿人怎么样。
那么陶子真为什么着急跑路?
陶子真这一死,反倒更像是引他们去查。
如果当真如此,他这次回到仙盟,就是落入了一个更大的圈套。
这种摸不着头脑、完全被动的感觉太让人无力,他甚至想干脆去魔界问问妖魔的尊上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单纯喜欢耍他玩?
他下意识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喝完后才想起来里面本该是空的。
他侧目看去,茶壶手柄的方向,正冲着盛间。
盛间。
对,妖魔本是想将他生擒去魔界的,数次未能得手都是因为盛间在场,奚乐也说过,她早想找他救楼景同,怎奈盛间一直跟在他身边。
按情理来讲,如果没有盛间,他可能早就被妖魔抓去,盛间是他的恩人,他该心存感激。
可除了感激外,他更多怀有的却是一种烦闷。
尤其想到刚刚夏星垂邀盛间来仙盟,盛间竟然真有答应的想法,那股子烦闷便愈加浓厚。
这天下,唯独盛间一人的情意,他不愿意承,也承不起。
他将茶盏放置桌面,连同关于陶子真的猜想也一同咽了回去:妄尘说得对,陶子真既然是听到消息选择牺牲,必然早就收拾好了一切。
盛间闻言看了他一眼,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陆妄尘撑着下巴:那怎么办?线索就这么断了?
叶知离:仙盟这么大,妖魔肯定不会只有陶子真这一个卧底,我们可以从陶子真的人际关系着手。
陆妄尘:有道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查一查。
叶知离起身拦道:不然还是我去吧
陆妄尘将他往座位上一按:仙盟认识我的人不多,而且我修为比你高,你就等我消息吧。
陆妄尘显然是个实干派,说要去查,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院墙边上。
还是个不爱走正门的实干派。
待陆妄尘连气息也彻底不见,盛间开口:你
凭着对盛间的了解,叶知离估摸着对方已经猜出他的想法,于是也不等盛间说完,干脆地出言打断:你准备什么时候回玄涧阁?
空旷的小院里就剩了他们两个,其余活物只有清池中的几尾锦鲤,听不懂人话也不通人性,完全不曾察觉空气中气氛陡然的变化,只知道欢畅地摆动尾巴。
见盛间沉默不语,叶知离追问道:盟主问你时,你是不是考虑答应。
反正已被看了出来,盛间如实道:玄涧阁有姬踏雪坐镇,不缺我一个。
叶知离语速都快了些:我便缺你一个了吗?
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随便换了谁来他都不会是这种态度,可面对盛间的时候,总是会带上点脾气,而且脾气越来越大。
他从小就被教导要知恩图报,别人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不能辜负。
可盛间想要的,他不能给、也不愿给。
所以每当盛间试图向他靠近一步,他都感觉身遭的空气被再次挤压,连呼吸都困难。
他抬头看了眼渐沉的夕阳,暗自吐出口浊气,将胸间的烦闷重新压下,转而换上惯常的平和。
盛间
盛间一见他这副表情便察觉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我去查一查陶子真死亡的具体原因。
叶知离语气加重:盛间!
盛间往外走的步伐硬生生顿住,却是不肯回头看。
面对盛间的背影,叶知离坐在圆凳之上一动不动,只有声音几近叹息:盛间,你别这样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
盛间垂在一侧的手掌紧紧握了起来:仙盟现在很危险。
叶知离:有辨妖盘在,我身边藏不成妖魔,而且夏星垂看重我,等我升进内门,身边的防卫也会提升,再不行还有陆妄尘,他也会陪着我。
盛间猛地转身,话里掺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为什么陆妄尘可以?
叶知离平静道:因为他从来都是我的朋友,而你是我早该一刀两断的旧日爱人。
朋友?盛间想起陆妄尘自出现以来的种种,以及今天那条梧桐路边的对峙,忍不住道,可他却不只想当你朋友。
叶知离下意识呵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盛间无声一笑,目光复杂:你不信便将他叫来,看他敢不敢承认。
叶知离被盛间笃定的表情弄得一愣。
不至于吧
他与陆妄尘认识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和盛间一起去的炼山,如果说是这辈子,那他们在相处了没多久,怎么就不只想当朋友了?
他正想着,眼前的光线忽然变暗,盛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他本是半背圆桌而坐,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撑着桌面,而盛间将他撑在桌面上那只手掌温柔地握进自己掌心中,将被冰凉桌面沾染的寒意尽数驱散。
紧接着,他看到盛间缓缓矮下身来,竟是以仰望的姿势,自下而上地凝视他。
至少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试着用力抽回手,却没有抽动:陆妄尘那边我会去讲,你别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夕阳从盛间身后斜斜照来,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因为逆光变得不太真切,悬在腰间的从夜也挨在了地上,拉出了一条细长的影子,像是放下一身的傲骨与尊严般,盛间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近乎祈求道:那你就当,可怜我
叶知离从未见过盛间这副样子。
元衡剑尊剑恸九州,从夜可劈山填海,倒转阴阳。
这个人仿佛生来就该站在世间的绝高之处被众生崇敬,现在却仅仅因为想留在他旁,竟就在这么一所再普通不过的小院里,求他可怜
盛间那双原本目空一切的眼里,此刻全都是他。
叶知离喉结一滚,在说话的瞬间想到了旧日的一个场景。
还是在六罗门的时候,他熬了许多日夜去学一个非常难的角月阵法,却是怎么都攻克不了。
包括宗湘灵在内,所有知道他在学习角月阵法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说他不可能学会。
盛间也安慰他循序渐进,没必要太着急。
他上了劲,说肯定能研究出来,如果他真的在这几天成功,盛间就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盛间说好。
那时的他已经被打压的自卑、患得患失,却还对盛间抱有最后的期望。他说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一次,比如让盛间不要再去理会一个人。
他又苦熬了一段时日,差点炸毁自己一条胳膊,终于将角月阵法设置成功。
这世上能学成角月阵法的人可谓了了,而他却顾不得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成功,将思路记载手稿上后就去找盛间讨要他的奖励。
他笑着仰头对盛间说,我学成了。
盛间说,真厉害。
只字不提承诺。
他心沉下去一半,鼓起勇气主动问,你答应过我,不再去理会
他看着盛间那双沉静的眼睛,被抛下的惶恐再次将他包围,他不敢去赌自己和六罗门谁更重要,临到嘴边的名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盛间难道就不懂吗?
盛间肯定懂。
可盛间知道他学成后却没有明显为他高兴的喜悦,也不肯主动谈及奖励,在他说到时又是如此沉静,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小孩。
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在盛间的眼神下全数溃散。
他到底是什么都没敢说。
叶知离从回忆中抽离,时过境迁,二人的姿势和地位却是完全调转了。
他可怜盛间,盛间又何曾可怜过他。
他目光沉静,一如往日的爱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风水轮流转,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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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赏月
是夜。
叶知离换了身方便行动的劲装,往陶子真的住处潜行而去。
眼下已过子时,就是最热闹的长街也歇了灯,白日里流光溢彩、恍若天宫的仙盟整个安静下来,沉睡在满月的清辉中。
虽然仙盟内十二时辰都有人巡逻,但从一个内门弟子的住处,到另一个内门弟子的住处,这段路叶知离走得还是比较顺畅的。
他此行没有叫陆妄尘,更没有叫盛间。
傍晚时分盛间曾笃定陆妄尘对他有超过朋友的想法,他仔细回忆了一番,陆妄尘本来就是有点轻佻的性格,嘴上是喜欢占点便宜,但要说真喜欢他,好像不至于。
可盛间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虽然陆妄尘总喜欢与之作对,但盛间总不会因此就空口污蔑。
若是冒然去问陆妄尘显得有些唐突,不问清楚他又不好去接受对方的好意,得找个机会试探下。
普天之下,唯情债难还。
他和盛间不就是因为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情情爱爱纠缠至今吗。
他晃了晃脑袋,现在一想到盛间就觉得头疼。
哪怕盛间放低了姿态想要留下,他还是拒绝了。
只不过一如既往的没用,盛间没有半点走的意思,说句死皮赖脸都不为过。
天知道他有多怀念从前那个清冷出尘不可一世的元衡剑尊。
不过是人都得要三分颜面,他拒绝的次数多了,就不信盛间还能坚持多久。
就这么一边想一边走,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叶知离无惊无险抵达了陶子真的住处。
作为仙盟盟主的亲传弟子,陶子真的院落竟和他的差不多大,看来夏星垂给他的待遇着实不错。
他没有耽搁,直接去了陶子真的书房。
陶子真是八天前去清理问川寨妖魔,五天前出的事,直到昨天遗体才被运回下葬,所以屋里的东西还没怎么动。
书房里的摆设规规矩矩,空气中还带着点久浸未散的药香。
如果陶子真要故意留给他点什么东西,肯定不会放在太过明显之处,但也不至于让他发现不了。
他从书房找到药舍,又跑进了陶子真的卧室,终于在雕花木床的底下摸到了一个隐蔽暗格。
果然。
陶子真早有准备。
他在旁边取了根棍子将那暗格打开,几息之后,见没有什么机关暗器,这才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暗格里面放了几封书信和一幅画轴。
书信这东西一看就知道得读上很久,他如今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进陶子真的住处找东西,还没心大到在犯罪现场直接去细细研读。
不过画轴一眼就能瞄个大概,本着好奇,他拆开了画轴上缠着的红色丝绸。
这是一幅人像画。
而画上,正是他从前的模样。
今晚分外明亮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户照进屋内,画轴明显经过了精细装裱,触感既凉又滑,叶知离面无表情地与画中人对视,明明有着八分相像的面容,却在此刻变得分外迥异。
盛间那里也有一幅他的画像,画他笑眼盈盈,剑挑桃花,温情而缱绻。
画能呈心,你心中是何感情,画出来便是什么。
可盛间怎样画他,他都能理解。
陶子真的这幅画上,天光正好,他半身站在河中,手掬清水似是要泼向画外,畅快又自然。
若非他熟悉盛间笔触,甚至会以为此画亦出自盛间之手。
他在看到画轴的时候便已有了上面是自己的心理准备,可他原以为会是张冰冰冷冷的肖像,却不料竟是暗藏了隐约的情愫,反倒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叶知离敛了敛神色,将画轴重新卷好,随着书信一同放进了储物袋内。
如果真有写什么线索,一定在这些书信当中,只是时辰不早,他该回去了。
他找到进来时的那面院墙,脚下一蹬,劲瘦的腰向上使力,一个翻身干净利落地闪了出去,在外面的青石砖上躬身站稳。
巷里静谧非常,围墙的阴影下只有他轻而快的脚步声。
当他后脚刚迈进光亮的范围,像是等了他许久那般,一个身影从旁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好巧。
有人!
他脚步顿住,俊眉向下轻轻一压,眼中升出满满防备,手也悄悄恰起法诀,随时准备唤出留仙。
他缓缓转过身,来人身穿比白日里简便不少的水绿外衣,一手负在身后,脸含笑容,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颇有些玉树临风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