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为颇深,行事有道,于是久而久之,五洲内的人大多都只晓了这位高人有一徒,名慎楼。
只不过很可笑的是,贺听风身居大乘期高位,其徒弟却只是个最末等的炼气层。据说多年来都无法突破,根本查不出原因。
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流言,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最后,众人竟然都信了,说什么贺听风误人子弟,对待徒弟都不肯倾囊授之。
对此,慎楼倒是有些生气,甚至想上街找寻谣言源头,与人理论一番。但贺听风及时拦住了对方,因为他觉得,其实这些人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也许慎楼多年不能突破,很大程度上的确是因为他有一个没有能力的师尊。
有些时候,流言蜚语往往最能重伤他人,哪怕说话人最初的想法并非是要指责,不过只是为了调侃。
但只要传得远,传得离谱,便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出现。
贺听风虽自诩不为世俗烦忧,唯独在涉及到慎楼的事情上,总是会失去分寸。偶尔也会产生自我怀疑,莫非当真是自己害了徒弟。
慎楼不想看到师尊心焦,便只能夜以继日拼命修炼。但修炼一事最忌讳急于求成,操之过急终遭反噬。
直到某一日,慎楼当着他的面吐血昏迷。贺听风才后知后觉,自己无形之中给徒弟施加了多大的压力。
于是从此之后,他再不强求其他,只想看着对方平安到老,护其一生。
为了让徒弟不再受世人嘲笑,贺听风只能加紧自我修炼。在他看来,也许只有成为五洲最强者,才会将那些轻蔑都狠狠压制下去。
机缘巧合间,他找寻到了飞升机遇,历时一年成功飞升成圣,当上了五洲晋升速度最快的圣者,被天下人尊称为仙君。
好在过程虽然艰难,贺听风成功飞升之后,连无上晴的地位都有所提升。而作为仙君唯一的徒弟,往日里那些嘲笑慎楼的修炼者,都只好将怨气憋在心里,至少明面上那些冷嘲热讽慎楼很少有耳闻。
贺听风以为,这就是结局。从今往后,他将与慎楼辛福快乐地生活在无上晴,再不会有任何人叨扰。
但仙君从来没有想过,慎楼会趁他闭关的时候,修炼禁术堕魔。
若是贺听风能提早得知,在他找寻飞升之极时,慎楼也在偷偷摸摸看着他不知从何得来的禁书,妄图以魔道提升自己。他绝对不会放任对方如此行径,哪怕不能飞升,也要将禁书烧毁干净。
这是一条不归路,慎楼不可能不清楚。
但正如贺听风所为那样,他也不想一辈子拘泥在炼气层。外面的人嘲笑和谩骂经久不绝,慎楼很是清楚,那些人其实是打着辱骂他的幌子来肆意嘲笑师尊的。
他绝不可能愿意看到师尊受辱,于是不得已出此下策。
两人分明都是为了心中所想,心中所念,却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是背道而驰,毫无交集。
第六十八章
那时的慎楼才刚刚修魔,根本不懂得如何掩饰魔息。贺听风又恰好得道,飞升成圣,自然是目光如炬。
只消一来一回比试过后,仙君便从中发现了不对劲。不过起初,贺听风也只是怀疑,毕竟他不愿意将徒弟想象成万恶的魔修,于是一直在心中替对方辩解。
因贺听风成为五洲唯一的圣者,其仙君称谓广为流传,连带着无上晴都被民间封为第一神殿,足以见得世人对飞升一事有多么看重。
如果慎楼修魔一事败露,民间也许会惊起大片反抗之音,甚至连贺听风的仙君身份都会遭受怀疑。
圣者首徒为魔修,可想而知,无上晴之藏污纳垢不知会在江湖上惊起多大的波澜。于是乎,时间就在慎楼的躲避,和贺听风的自我催眠中度过。
那么仙君是如何得知慎楼修魔之事的呢,自然还是因为最开始的怀疑。
慎楼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每每会在师尊面前硬撑。修魔本就与正道有冲突,强行炼气会遭受反噬。
多日以来,他承受着无边痛苦,但哪怕全身都破开无数裂痕,也只能如同受伤的小兽,在夜间舔舐伤口。
当时的慎楼可没有如今这般会撒娇,遇事只要掉几颗眼泪,仙君就绝对不会多加惩罚。他私以为给贺听风带来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万万不能因此再让师尊经受磨难。
于是长久以来,只学会了忍耐。
在炼气止步不前的同时,他依靠禁书晋升迅速,短短一年之内,便直接跻身五洲佼佼者的行列,不过慎楼的身份隐瞒得极好,从未有一人真正发现。
也就是在那时,他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从前那些曾经侮辱过师尊的人,大多被他一一斩杀。
慎楼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换句话说,他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触碰禁书,其实并非只是不满足于现状,而是单纯地想要报复。
他是个十足的疯子,甚至每次作案之后,还会正大光明地留下自己的名讳,就好像生怕别人猜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慎楼也不傻,知道如若自己的身份暴露,会让贺听风再次陷入两难之地。于是每次冒险留下的名姓,不过只是一个十字。
血案频起之处,人们担惊受怕,对这个陌生的提示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数月之后,江湖上突然多出了个所谓的魔修宫殿,名十方狱。
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世人轻易就得知了屡屡犯下命案的凶手。
慎楼也算是大胆,当时的他,不过只是孤身一人,根本没有任何辅佐。也不知他是如何承受住千万人的讨伐,硬生生挺过多年的。
但最终,他的身份还是被仙君发现了。这是慎楼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可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便只留下心慌意乱。
本君最后再问一遍,十方狱魔头究竟是不是你?贺听风居高临下地问他,话语中完全没有半分感情,只剩下冷漠。
慎楼狠狠咬牙,心知他不能承认。如果现在将罪行尽数应下,师尊绝对不会留情,说不定不发一言,就直接将他从无上晴中驱赶。
于是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选择了否认:不是。
慎楼不曾抬头,自然也没有看到,贺听风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仿佛觉得徒弟无可救药了一般,微不可见地摇头。
他之前已然询问过慎楼数次,却依然只能从对方口中得出这个结果。
贺听风不合时宜地心想:他就这么好骗吗,所有人把他当成傻子糊弄。
仙君叹了口气,遮去眸中的落寞,嗓音寡淡却毫不留情:我原以为你不会骗我。
魔修炼气会受的反噬之伤,已在你身上一一灵验,你还想骗我到何时?阿楼,你真的让师尊好失望。
慎楼愕然抬眸,完全没想到竟然是伤口将自己暴露,也许是铺天盖地的慌乱将其包裹,让他连思考都变得极为艰难,狡辩的话语近乎脱口而出:师尊,徒儿没有!师尊,我真的没有。这些伤这些伤都是徒儿出门历练导致。
话到最后,就连当事人都觉得这解释太过苍白无力,全然尽是欺骗。
贺听风只是看他,并不答话,良久,方才漠然地转身,只留下一句你走吧,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当初的慎楼怎么也没能想到,此时师尊留下的背影,将成为自己延续一生的梦魇。
被赶出无上晴后,慎楼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面前的大门依旧紧闭,仿佛永远也不会为他开启。
那时已是初冬,当年的冬天似乎提前到来,早冬前几日天上便已飘雪。
这三日,积雪近乎将道路覆盖,街道上裹了一层厚厚的银白。然而,慎楼仍旧跪在原地,不曾挪步。
甚至他周身都被冰雪缚裹,手指都冻得僵硬,除他以外,世间都被染成了相同的雪白,唯独他在其中,成为为数不多的一抹新绿。
当时的慎楼觉得,这次是他过于大逆不道,师尊或许真的动了怒,甚至不惜将自己赶出无上晴。
第一日的慎楼还能勉强说服自己,师尊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说不定很快就会领他回去。
但足足三日,寒风刺骨,他连四肢都无法动弹,面前的宫门依旧紧闭,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慎楼的视线模糊一片,分不清到底是眩晕还是水汽,只在雪地中苦笑,心道这次,恐怕师尊真的不会再原谅他。
他身处宫外,自然完全想象不到,无上晴内是什么样的状况。
在得知徒弟魔修身份,又接二连三被对方顶撞,贺听风怒极攻心,竟然直接吐了血。
这倒是把凑巧赶来的段清云吓得不轻,连忙将好友扶稳,躺在床榻上。他以灵力替仙君疗伤,很是不赞同道。
你飞升本就是机缘巧合,换句话说,就是走了捷径,现如今竟还被自己徒弟气出病来,你这也是头一人了。天道从未放过对你的监视,只要露出丁点虚弱的假象,他都会降下惩罚。听风,你不会不知。
贺听风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运转灵力,替自己纾解压力。段清云说得没错,他能够成功突破圣者,很大程度上是运气加持,于是常年受到天道压制,而慎楼修魔,更是反其道而行,为天道所不齿。
两人的责罚相当于落到仙君一人身上,在双重的压力之下,贺听风没有当场崩溃、爆体而亡,已然是刚毅。
待到好不容易缓和过来,他伸出手去,攥住段清云的手臂,分明吐息都有些困难,说话声也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完全看不出半点血色,可他仍旧担心慎楼的现状:清云,我想到办法了。
天道命我终生点化心愿,积累功德。此事做起来虽十年如一日枯燥乏味,但总归是有利有弊。天道轻慢我,但所积累的功德却能够与其进行交换,或许我能利用功德借机洗净阿楼的骨髓,令其脱胎换骨,重修正道。
段清云难以置信,从未想过这世间有人竟能率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反过来考虑他人安危:值得吗?他修魔本是自作自受,根本与你无关,那些功德本可以被用作提升你的修为,甚至长生不死,可你现在竟然为了慎楼,心甘情愿放下一切?
是我害了他。贺听风只是摇头,周身带着令人无法感同身受的颓废,清云,你是知道的,我飞升是为了阿楼,如今的功德亦是。声誉和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并不需要。
我这个师尊做得实在是失败透顶,怪我现在才明白,原来飞升成圣也不是无所不能,如今只想要阿楼一生平安。
段清云忿忿不平,只觉得荒谬:你为了那小子,多年来四处奔波,如今更是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鬼样子,难道还不够吗?我现在就去宰了他,看你要如何帮他。
哪怕对方所言句句皆为威胁,但贺听风只是淡笑,目光中夹杂着期盼和信任。
清云,我只信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段清云手心握紧成拳,咬牙切齿一番,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紧接着,续听仙君接口道:望你助我,销毁无用平安符。我要闭关一段时间,这些时日里,阿楼便交由你来照看,请务必护他周全,我愿用一生答谢。
于是就有了慎楼记忆中的场景。
他在冰天雪地之中,跪得四肢冰凉,身体麻木,可贺听风还是没能施舍一个眼神。最终开启无上晴宫门的,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段清云。
那人近似趾高气扬地、慢悠悠地走近,目光中带着可笑地悲悯,看在慎楼眼中,则更像是在鄙夷,最后只不过轻俯身,轻描淡写就判了他的死刑。
你走吧,他不肯见你。
慎楼毫不意外,若非自己那时几乎冻得成了冰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对方一定会施展他想象中的行为,一脚将人踹倒,然后洋洋得意般,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六十九章
自无上晴一别后,慎楼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容身之所,也从不将十方狱当作自己的家,对于慎楼来说,这个地方不过只是他偶尔的栖息地。
与其待在没有师尊的十方狱,慎楼多日流连古道酒坊,一坐便是一天。他往往会点上整桌的清酒,独自酌饮,喝道头晕目眩也不敢停止。
慎楼心中很是明白,像他师尊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怎可能接受自己唯一的徒弟修魔。他已然犯了贺听风的大忌,却还想着死皮赖脸求原谅,确实可笑。
于是乎,他就在着热闹的街巷中浑浑噩噩多日,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心头那些疯狂的思念压抑下去。
也许就是在此时,也许更早。慎楼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对于贺听风的旖旎心思,比起从前那些师徒情谊,似乎还有一种额外的,无法言说的隐秘,呼之欲出。
在得知这份心思的时候,慎楼只觉得可笑,这份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也只能被他永远藏在心里。
他终日买醉,为的就是逃避现实,但很奇怪的,五洲并没有流传出师徒二人决裂的言论。偶尔有胆大妄为者聚集在茶楼,每每提到无上晴,还会对仙君那个废物徒弟调侃一番完全没有任何额外的交谈。
连日来醉生梦死,几乎让慎楼头脑陷入昏沉,无法顺利思考,也完全不理解师尊的用意。
贺听风究竟是在施舍,还是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交集?
等到他成功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慎楼看上去冷漠而不自知,仿佛性情大变。
与以往在贺听风面前的乖顺不同,也许现在这个状态才是慎楼真正的样子。
他几乎把自己逼成了个疯子,想要真切落实自己魔头的称谓。慎楼曾在短短一月之间铲除数十仇敌,鲜血覆盖了整个五洲,令无数人胆寒。
正道讨伐的声音越发激烈,但当他们屡次想到这个从血海中走下的魔鬼,脚步还是频频退缩,只能互相推搡着,想要让其他人打头阵,最终面面相觑。
在这些所谓的正道中,或许只有董拙,当真纠集了一众江湖侠客,浩浩荡荡地闯上山去,却被滑稽地拦在了十方狱外,连屏障都没能打开。
然而,五洲因为魔头之事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无上晴却置若罔闻,就好像完全漠不关心。
天下人不知魔头的身份,贺听风却不可能不知。有些时候,慎楼会觉得,师尊是不是只是在跟他开玩笑,也许第二天就会让他再回无上晴。
可他等了一天,一年,那宫门依旧紧闭。或许是为了防止慎楼透入,连小厮都不常外出,常年封闭,教外人窥探不到丝毫内里情况。
慎楼以为,自己这辈子应该就这样了,终有一日,要么死在正道乱刀之下,要么自寻荒坟掩埋罢了。
反正这世上他唯一的牵挂,已经不再需要他。
十多年后,第一届崇阳峰会举行。那是慎楼时隔多年,首次与仙君重逢。
而令慎楼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崇阳峰会上,他竟亲眼所见贺听风将魁首收做弟子。仙君虽并未直言收徒,但再见便看到眼前一幕,还是深深刺痛了慎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