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只听见其中一声熟悉的少年音,咋咋呼呼地奔过来,移开门闩。
没曾想,董宜修开门即看到贺听风的脸,吓得他差点将手中门闩给摔了。忙不迭将其放下,恭恭敬敬地拜了个礼。
仙、仙君。您怎么来了?
他原本就是瞒着师兄偷跑出来的,自然更是没有给仙君打招呼。再者,他此前还对着亲爹刚刚道出慎楼的身份,现如今碰见仙君,自然是汗如瀑下,
像他这般不循规蹈矩,还没保护好秘密,董小公子觉得,自己今日恐怕真的难逃一死。
谁知贺听风在看到他的时候,只是略显诧异。但那细微的表情消失得极快,甚至令人难以看清,他便已然恢复如初。往董宜修身后瞥去一眼,也没有追究门下弟子的过错。
他只是问:董拙呢?
哦哦!董宜修接连应了两声,脑袋放空片刻,随即猛然一拍脑袋,凑近,仙君,我爹也是刚刚出门,你们没碰上吗?
出门?
贺听风眉头一拧,沉吟一瞬,方才继续:你可知他去往了何处?
心知若道出口,自己的秘密即将守不住,董宜修的眼神一时间有些飘忽不定,但最终觉得自己还是不能隐瞒仙君,只好小声说:我爹我爹其实也没说他要去哪里,但是弟子觉得,他应该也是去无上晴找寻仙君您了。
贺听风有些意外,眼神淡淡瞥过对方,却不曾多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略一颔首,道了句多谢,登时消失在原地。
董宜修站在门后呆愣一瞬,最终捡起地上门闩,往大门上一扣,随即紧跟上贺听风的脚步。若是他爹想要大师兄的性命,他在旁边也好劝劝架,顺便助一助仙君。
从桌上取了几块糕点,塞进怀里,再风风火火地奔向门外。一边扬声高喊。
娘亲,我先走了!旁人若问起此事,您就说我先回无上晴啦。
第五十四章
董宜修不过慢上几步,眼前早已经没有了仙君的身影,他在大街上来回张望一圈,还是不能确定仙君的准确地点。
但回想方才所言,对方应当是赶回了无上晴。董宜修觉得自己不能再原地打转,于是只好沿着无上晴的路线,试图追赶上仙君。
但他走了很久很久,前方不仅没有出现贺听风的身影,自己竟还迷了路。
董宜修挠挠脑袋,面前的街道分明从小走到大,他不过只是去了无上晴几日,前路竟然莫名有些陌生,董小公子有生以来头一次怀疑自己是路痴。
他往四周张望了下,还是决定往前直走。然而,就在董宜修途径街道拐角的时候,后背突然伸出一双手来,猛地捂住他的口鼻,将人往小巷内拖拽。
那人掌心似乎是藏了掺迷药的手帕,董宜修不停地蹬腿拍手,拼命挣扎两下,最终还是抵不过药性,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而,在他刚离开不久的董府外,站了位拔剑挺立的少年。发冠高束,剑眉星目。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哪怕内心有些奇怪的紧迫,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敲门。
董府的管家把门打开,大约是董拙曾经交代过,管家对邹意这般面容的少年也较为熟悉。连忙将人引进来,让其稍等片刻,随即可见董夫人于别院走近。
冒昧打扰,见过夫人。邹意抱拳,很是恭敬。他连脑袋都不曾抬起,避免因直视对而产生丝毫不敬,
只听一声温婉地回礼,妇人将其扶起:邹少侠。
两人相互拜礼过后,邹意便急急忙忙道明来意:夫人,你可有看到宜修师弟,他是否回来了?
宜修?他方才是曾回来过,不过待了片刻,就已追着他父亲离开。邹少侠着急寻他,可是宜修犯了什么事?
邹意一听,脸上顿时再也隐藏不住焦急。若非顾忌礼仪,他恐怕已经冲上去,摇晃董夫人的手臂。
但他好歹克制住冲动,隐忍道:他未曾告知于我,便已偷跑出无上晴,其出门时未带信物,现如今我也联系不上他。还望夫人,若是有了宜修的消息,请一定告知在下。晚辈叨扰,先行告辞。
直到邹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董夫人才如梦初醒似的,喃喃自语:偷跑?
就这般呢喃片刻,她的手帕突然脱手,掉在地上,嘴唇颤抖,连身体都有些站不稳。
王伯,王伯。她轻轻唤了两声,方才为邹意开门的管家就小跑着出来。
夫人。
董夫人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大门的方向,指尖仍在不断颤抖,原本的淡然温和被急促焦虑所替代,于是她说出口的话语几乎让人耳不忍闻:帮帮我,快、快去找宜修,他找不见了。
夫人别急,小的这就去。董宜修也是王伯看着长大的,董家于他有恩,少爷不见了,他自然也很担心。
不过他尚且有些诧异,心说小公子不是刚回来吗,怎地会突然丢了?
王伯摇了摇脑袋,将那些疑惑抛之脑后。不过嘛,既然夫人要找,他前去寻找一番也并无不可,好歹让主人放心。
邹意已经找寻了很久,却连董宜修的半点踪迹都不曾发现。到了最后,他甚至开始漫无目的地找寻,逮住一个人就凑上去问问,皆是一无所获。
在这片街坊之中,董宜修的名字可算是如雷贯耳,很少有人不认识他。况且从董府出来就只有这条路,按照常理,不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
邹意压下心里的不安,再次询问了两位过路的百姓,得到否定答案之后,他不得不暂且停下来,将周围打量一圈。
看似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多年历练的经验告诉他,似乎是有什么遗漏处被他忘记。邹意在原地停留片刻,拐进一条小巷,抽出怀中的信筒。
待到烟火在空中炸开,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若仙君看到,再不济也会派无上晴弟子前来找寻,且信筒发射后,令对方明确自己的位置,也能让贺听风放心。
不过之后,邹意还是要继续探查路线,他想跟随自己心里那点微妙感觉,寻找到董宜修的确切地点。
他找得越久,心中的不妙便逐渐被放大,虽然邹意不愿多想,还是不得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董宜修,很可能已经落入周嬴手中。
*
贺听风是在半路上追上董拙的,想不到董盟主身形壮硕,脚步却轻快得很。
不过两人也没有直接在途中叙旧,因为此地离无上晴并不远,贺听风索性将人带往宫中,以方便议事。
两侧的树木被两人落下的动静惊扰,沙沙作响。仙君将衣袖理好,率先站稳,刚一转过头去,就听董拙咄咄逼人。
敢问仙君,你徒弟慎楼的真实身份可是十方狱魔头?
贺听风心中讶异闪过,面上却不曾显露分毫。在脑内思索一瞬,已然将来龙去脉想象出来。
恐怕是董宜修那个傻小子,挨不过董拙的追问,这才吐露得干干净净,把什么都往外说了。
秘密被人得知,当事者本应惊慌,但有因对方是董拙,仙君并不太担心。他甚至饶有兴趣地点头,主动承认:是。你当如何?
与五洲人对董拙的尊敬不同,于贺听风而言,对方不过只是个接近知天命年纪的中年人,比起他百余岁的修为,自然还是浅薄了些。
他向来觉得其与街上孩童无异,语气自当不可能有多么恭敬。
闻言,董拙额角冷汗都渗了出来,他先发制人原本是打算让仙君哑口无言,再无法辩驳。
但董盟主从来不曾想到,对方竟然能如此坦然地应下,就好像早已预知到了这个结果。
他不禁开始怀疑,难不成今日董宜修那臭小子是先同仙君商议后,才编纂了个谎话骗他?
如今先机尽失,董拙初时的咄咄逼人消失殆尽,只是对于慎楼的身份仍旧有些耿耿于怀。他梗着脖子,打算秉承着多年来的公正,将内心的决断道出口。
仙君,魔头之心性多变,暴虐无道,多年来残害的生灵不胜其数,人人得以诛之。您切莫因为他是无上晴的弟子,便有失公允啊。
贺听风听此一言,隐匿已久的护短心再度出没,几乎在对方话语落下的瞬间,他便直接截断董拙,阻止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慎楼虽为魔修,却心性不坏,若是偶有调皮捣蛋之处,本君替他给你赔个不是即可。但你若言他暴虐,岂非是凭空捏造?他是本君的徒弟,我对他最为了解,他绝不会做出那等祸乱之事,思来想去,恐怕只是谣言误人罢了。
董拙沉默。
心说:仙君啊,你竟把那些屠杀、抢掠当作调皮捣蛋,也太过偏心了吧?
董盟主心里震惊,却什么反驳都不敢说。
不过,毕竟他今日前来,是想要规劝仙君大义灭亲,自然不可能被贺听风轻飘飘一句否定给搪塞回去。
仙君可能不知,那魔头所作所为可并非小打小闹。过路的商人,庄内的长老甚至连董府都曾被其掠夺,此魔头不得不诛!
他固执得很,一如他的名姓,单字拙,或许这就是董拙最大的缺点,经年难以改变。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贺听风全然不顾,若当真算起来,五洲之内,毫无疑问是他与慎楼相处的时间最为长久。
他太懂自己徒弟那个爱哭鬼本性如何,哪怕再离经叛道,都绝不会主动杀人。仙君继续道,要么是富商,要么是仇敌。董拙,你明白本君的意思。
董拙如何不明白,不过他一直都在掩耳盗铃。慎楼所盗富商,皆是曾当街打骂妇孺之辈;所杀庄主,都是从前欺辱过他或是仙君的小人。
至于董盟主,则更不必再提。要说这五洲之内,谁会将铲除魔头时常挂在嘴边,叫嚣得最厉害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但董拙虽痛恨魔修,也只是一心为公为民,想要换得五洲永久的安宁。
于是多年来,慎楼对他做的最过火的行径,其实不过也就是将董府上下洗劫一空,还美其名曰接济穷人。
那时董拙恰好外出,等到第二日归来时,看到街上张贴的董盟主散尽家财,救济百姓的字样。再匆忙赶回家中,只剩下被搬了个精光的府邸,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才不断累积怨念,多次携人冲上十方狱,想要铲平魔宫,却滑稽地连屏障都无法打开。
董某董某董拙嘴里打了个磕绊,单凭回忆竟然差点说服了自己,更加觉得慎楼妖言惑众,这不,仙君可对他信任得很。
贺听风很是心烦,能解释这么多已然是他耐心。原本徒弟离开自己身边,他心情就不太愉悦,偏偏董拙非得这时候闯上来,且句句都是对慎楼的污蔑。
仙君烦不胜烦,连周嬴之事都不想与其再商议。正准备打发对方离开,远处天空,突然炸开一丝光束,直冲云霄。
贺听风神情一凝,仔细辨认片刻,意识到那或许是邹意发的信筒。但他尚且不能判定对方遭遇了什么,又怎会引燃危急时刻方可使用的信物。
不过这也说明,邹意两人大概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才会不顾一切打发出信号,寻求帮助。
贺听风微微仰头,示意董拙看过去,随即低声道:先别说了,董宜修可能出事了。
第五十五章
你把他捉回来作甚?这小子又没什么用处,周长老也是没事找事,断了只手都不消停。
他是董拙的儿子,怎么可能半点用都没有,我还可以拿他威胁武林!
威胁武林?周嬴,你该不会碎的不是手臂,而是脑子吧。照董拙那般固执的假公正,你说他为了公义舍弃儿子倒还符合人设,断不可能来救这小子的。
董宜修在吵杂声中清醒过来,脑内仍有些眩晕,扶额静了一瞬,眼前方才彻底恢复清明。
面前是一间窄小的客舍,不,与其说是客舍,倒不如说是柴房。不仅空间窄小,还空气浑浊,窗门紧闭,四周只余留微弱的光线,整个房间内闭塞无风。
他这是在哪儿?
董宜修试图从地上坐起来,但眼前尚且不能适应黑暗,只能静坐小会儿,才最终得以视物。
他准备用手撑地,却不得作用。偏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双手被绑住,而他整个人也因此被缚于床上。
原来他所处的地方并不是地面,而是床榻。
然而,待到董宜修看清床上的东西,双眸暴睁,胃里翻滚酸液,几乎瞬息之间,就从喉中喷出几道绿黄的秽物。
原来,那被单上不仅仅有已经干涸的血液,靠墙的那侧,竟还放置一支断臂。被斩断的部分鲜血已然凝固,然而其上的狰狞还是可怖地令人反胃。
董宜修干呕了两下,将中午吃的餐食都吐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努力缩在角落,让自己同断臂离得远些。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断臂显然是周嬴所有,但对方将其放置在床上,将血糊的那部分面朝自己,却不知到底是心有不甘还是内心扭曲。
不知周嬴是何时将断臂偷回来的,竟能躲过所有人的搜查。但现如今,董宜修至少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短时间内很可能逃不出去。
若是放在以往,他面对如此情形,恐怕早已吓得晕厥过去,但也不知是否是在无上晴有所收获,董宜修虽还是有些胆战,但已能尽快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他本就是背着师兄偷跑,出来得匆忙,全身上下连一件信物都没有,且现在双手被缚,更别说逃出去寻求他人的帮助。
董宜修挣扎了两下,那粗糙的麻绳捆得他手腕生疼,因相互摩擦导致红肿,甚至有些渗出血来,
他努力半晌还是没办法脱困,不免有些气馁,消沉片刻,董宜修将嘴唇凑上前,对着手腕小心翼翼地吹上两口气,以缓和火辣辣的疼痛。
恰在此时,那原本紧闭的木门被人推开,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嘎声。随之透进来的光芒有些刺眼,虽然声响并不突兀,但还是让董宜修瞬间头皮发麻。
他挡着眼睛想要适应强光,却听上方一声惊讶的男音:哟,董小公子,您可算是醒了,可还睡得舒服,需要我帮你揉揉肩吗?
听见这个熟悉声音的刹那,董宜修抬眼看去,却直接愣在原地,连挣扎都忘记了。
居然真的是他,段清云。
原来对方早已跟周嬴暗中勾结了,妄仙君和他师兄还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