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女孩,其实是将我和筱筠相处过的事所改编而成的小说,里面的角色除了名字不同,其馀几乎是真人真事去撰写,唯独两件事不同。
其一,小说里的男女主角曾一起到台南游玩,并去当地的鹿耳门圣母庙拜月老,实际上我跟筱筠有相约要去,却因遇上颱风而取消行程。
其二,小说里的女主角死于前往维也纳的失事班机,而事实上,筱筠搭的是前往日本的班机。
第十二章过往的遗憾
中午,我和张芳慈来到游乐园里的餐厅吃饭,这间餐厅主打道地的中东料理,由于适逢假日,我事先就定好位子。
美味的料理摆在眼前,而我却一点食慾也没有,吃没几口,呕吐感又隐隐发作。
「还在不舒服吗?」张芳慈见我脸色不大好,关心地问。
「有一点。」
半小时前,我刚搭完一个叫风火轮的游乐设施,简单而言就是加强版的云霄飞车,在坐上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远远看着张芳慈对我挥手微笑,我觉得为了怀旧而搭上风火轮的自己好愚蠢。
想当初跟筱筠来游乐园玩,只要我觉得特别恐怖的游乐设施,筱筠就特别喜欢搭,而我总会被她硬拉上去,那时以为自己随时会猝死,脑中还不停闪过人生的跑马灯,回想起筱筠最想尝试的事,高空弹跳就是其中之一。
两个同样是学音乐的女孩,张芳慈和筱筠很多方面都正好相反,筱筠的胆子可大多了,还敢徒手抓蟑螂呢。
「你怎么了,在发呆啊?」
「没有啊……」我拿起饮料喝了一口。
「明明就有!」张芳慈嘟着嘴说。
「这间餐厅味道还可以吧?」我转移话题地问。
「还不错啊,我吃得好饱喔!今天让你破费了,真的很谢谢你。」张芳慈笑起来特别可爱,难以想像几个礼拜前,我和她还是毫无干係的陌生人。
「不用谢啦,你开车也很辛苦啊,虽然差点就迷路了。」
「我可是第一次开车来新竹,能平安抵达你就该偷笑啦!」她也喜欢我吗?或者只是想多认识些朋友?喜欢上她的我,不禁產生这些疑问。
「暑假我会去报名驾训班,以后你就没办法笑我不会开车了。」
「你不是还要去电视台实习,这样不会太累吗?」或许这就是曖昧吧,我变得越来越在意张芳慈,越来越多恣意的胡思乱想在脑海盘旋,我却笨拙地故作从容。
「不会啊,电视台那边五点就下班了,晚上再去驾训班学开车。」
「其实我也很想读大学,体验大学生活,听说大学生活很好玩呢!」在尚未确认自己的心意之前,就这样蹩脚地当她的青衫之交又何尝不可呢?
「也还好啦,就一堆考试跟报告。」
「说得好像没什么,可是没体验过的人却很憧憬呢,就像我这样。」不一定要强行独佔这份美好,只是静静地欣赏她的笑容,尽我所能地逗她开心,这样就足够了吧。
吃完午餐后,我们接着到其他园区游玩,不过搭的都是咖啡杯、旋转木马这种老少咸宜的设施,其中最特别的是到动物园区骑骆驼。
快到骆驼的棚子时,张芳慈拉着我的衣角,轻声地问:「真的要去骑骆驼吗?」
「对啊,怎么了?」我不假思索地反问,只见张芳慈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我有点怕欸,我小时候曾经骑马摔下来过。」
「别担心,骑骆驼很安全的。」我侃侃地说:「工作人员会在前面牵住骆驼,而且这里的骆驼很温驯,不用怕会摔下来。」
「我有骑过啊,可是还是很怕。」
「还是你在旁边看我骑就好?」
「石翔宇,你真是太不懂体贴了!」张芳慈没好气地说。
「可是我想骑骆驼欸……」讨论到最后,我们还是去骑骆驼了,本来想在一旁等我的张芳慈,后来仍是在我的鼓励下,或者该说是怂恿?也骑上了骆驼。
「我的脚跨不过去,怎么办?」
「脚再抬上去一点。」
「不行啦,我怕会摔下去!」
「我扶着你,不会摔下去的。」张芳慈十分紧张地坐上骆驼,在工作人员细心的带领下,才逐渐克服心里的恐惧。
「想不到还满好玩的。」骑完骆驼后,张芳慈笑着发表感言:「小时后骑觉得好恐怖,可是长大后就没那么恐怖了。」
「就说很好玩吧,这样以后你也敢骑马了。」
「接下来要去哪玩呀?」张芳慈问。
「嗯……」我思索了一下,回答:「去搭动物巴士吧。」
「动物巴士,那是什么啊?」
「你等等就知道了。」
后来,我们搭乘游园巴士游览园区的动物,车上还有导览员,为我们解说各种动物的习性,张芳慈为了避免被认出来,全程戴着墨镜,直到傍晚我们坐在休息区聊天为止,张芳慈仍是被少许游客认出,她也亲切地与粉丝互动。
记得在员林跟张芳慈出去时,她也有被认出是angelsweet,即使刻意做了装扮,还是有人能认出她,这就是玉女歌手angelsweet的知名度,无论去到哪里,都会不经意地引起骚动。
「没办法,这就是艺人呀。」
「所以我很常待在家里,不像平常的女生,放假时都逛街出去玩。」
我曾问张芳慈会不会为此觉得困扰,她只是一脸天真地说:「不过我很珍惜现在喔,因为这代表我的事业很成功啊,要是因此感到困扰,那就太不知足啦,毕竟演艺圈是很竞争的,能捨才能得嘛!」
是啊,她跟我还有筱筠一样,为了成就什么而牺牲了什么,华丽光鲜的背后,总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只有自己最清楚那份世间冷暖。
「石翔宇!」正当我望着不远处在玩耍的孩童,张芳慈突然出声。
「怎么了?」我悠然应声。
「你又在发呆了!」不知何时,张芳慈已将买来的甜甜圈吃个精光。「跟我出来玩有这么无聊吗?」
「哪有啊,今天大概是我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坐在凉亭里,凉风徐徐吹过我的脸庞,夕阳下的游乐园弥漫祥和的氛围。
「石翔宇,你讲话越来越不老实了!」欣赏着别有风味的景色,我不禁妄想,倘若时间能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
「那你呢,今天玩得开心吗?」我微笑地问。
「当然开心啊,我已经好久没出来玩了。」
「那就好。」
「只是我怕,以后就没机会像这样出来玩了。」张芳慈咬着吸管,轻声地说:「跟你……」
「你说什么?」我的神情故作平静。
「你没听到吗?」
「嗯,没听清楚。」
「没听到就算了。」张芳慈略显沮丧地说,接着把头转向另一边。
其实我是有听到的,只是一时间太过惊讶害臊,却不知为何,我假装没听见那两个,会让自己误会她喜欢我的字。
其实我很懦弱吧,害怕失去当下的美好,寧可当张芳慈的朋友,在一旁默默守护着她,也不愿背负任何破坏关係的风险,做出自作多情的举动。
「黄筱筠她,是我唯一交过的女朋友,手上这支錶是我国中毕业那年,她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又想起筱筠了,那个从国中到高中都跟我同班,和我来过两次六福春游乐园,知道我喜欢喝可乐,却总是叫我少喝点的黄筱筠。
「我房间那把小提琴是筱筠的,她的小提琴拉得没有你好,不过她弹钢琴可是一流的,得过很多钢琴比赛的奖项。」张芳慈不发一语地转过身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脸不知是何表情说起筱筠的我。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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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搞不懂你,音乐学得好好的,还入围了日本仙台的国际音乐大赛,结果你……」不知道是第几次听筱筠说这些话了,她握紧拳头、试着保持冷静:「居然去推甄汉威大学的媒体传播系!」
「是传播媒体系。」
「还不是都一样!」我开口纠正,筱筠马上像断了理智线般忿忿说道:「汉威大学也有音乐系啊!你竟然去推甄那种跟音乐八竿子打不着的系,虽然你成绩很好,也很有音乐细胞,但你不能这么任性妄为,想读什么科系就随便选啊!这叫我们这些牺牲大好青春去苦练乐器的平凡人情何以堪?」
「就想去唸啊,你要知道,媒体的力量是很恐怖的,如果能善用媒体的影响力……」
「听你在狗屁!」话还没说完,筱筠便狠狠反驳,却又随即皱眉、轻声叹了口气:「算了,木已成舟,我先去练琴了。」
「你不吃了?」
「被你气饱啦!」离开座位前,筱筠不悦地瞪了我一眼:「哼!」
「筱筠,等等……」筱筠朝琴房的方向走去,消逝在我的视线里,我默默吃着冷掉的晚餐,无奈的低着头:「唉,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高三那年六月,我准备前往日本参加小提琴比赛的前一晚,筱筠对我发了脾气后,就离开餐厅去练琴了。
那天晚上,我待在房间练习小提琴,并戴着耳机默背指定曲目的琴谱,在书桌上直到睡着。
曾经有人问我,假如有台时光机能回到过去,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上个月的威力彩头奖累积到十三亿欸!」苏祐昇大啖盐酥鸡,笑着说:「当然是回到开奖的前一天,这样我就是亿万富翁啦!」
「那翔宇,你呢?」建诚拿着啤酒,醉醺醺地问:「你想回到什么时候?」记得那阵子建诚刚失恋,时常来找我和祐昇喝酒聊天。
「想都不用想,当然是高中的时候。」那天我喝着可乐,却被那俩人的酒气薰得有些微醺。「如果那台时光机坐一次要价一千亿,我会用尽一生来赚钱!」
见我的神情有异,他们俩关心地问:「你没事吧,心情不好吗?」
「有困难要说,别闷在心里啊!」
「哈哈,我没事啦!」我开了一瓶啤酒,举起手说道:「只有我没喝也太不够意思了,来!」
去年筱筠的忌日那天,我第一次因为喝到烂醉而起不了床,整整旷课一个上午。
如果那一晚,我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见到筱筠,我就不会拿着没有温度的小提琴,而是去紧紧抱住筱筠,对她说出藏在心里的话,带她去想去的地方,陪她去做想做的事,买给她橘子熊造型的节拍器。
葡萄酒变不回最初的葡萄,只可惜再多的如果,也无法改变结果。
隔天中午,我戴着耳机坐在候机室,直到登机时间,才随着队伍的脚步前往登机门。
『嗶嗶!』排队等候上飞机时,我的手机传来简讯的提示音。
「是你的手机吗?」随行的老师听到声响,转头问我。
「嗯。」我轻轻点头。
「记得将手机关机。」听完老师的叮嚀,我赶紧打开简讯,是筱筠寄给我的。
『sorry,昨天对你太兇了,比赛加油喔,不要紧张,我明天就去看你了,祝你有好的表现。』筱筠跟我约好要来日本看我比赛,事前也徵得家长和老师的同意,虽然只能与参加比赛的队伍同行,筱筠仍是为此翻了不少日本的旅游书籍。
『谢谢,搭飞机要小心喔,比赛结束后我们再一起去玩。』回覆讯息后,我将手机关机,继续戴耳机做听觉练习,直到双眼慢慢闔上,醒来时,我已抵达日本的仙台机场。
做完赛前练习后,我们来到下榻饭店的餐厅共进晚餐。
「我要这个拉麵,看起来很好吃。」
「我要猪排咖哩饭!」
「这个是什么,鰻鱼饭吗?」同学们看着写满日文的菜单,不知从何点起,负责口译的老师帮大伙介绍菜单并点餐。
第一次参加国际音乐赛事,我感觉格外紧张,其他同学也是类似的心境,老师叮嚀我们放松心情,把这次比赛当成宝贵的经验就好,说来简单,但我不免感到心烦,却也说不上为什么。
或许是为了筱筠的事吧。
「今晚好好休息,调整好状态,明天中午我会去机场接筱筠过来。」老师带着微笑,拍拍我的肩膀:「在筱筠面前可别漏气,要好好表现啊!」
「嗯,知道了。」我略显害羞地回道。
「什么,黄筱筠要来吗?」
「是啊,你不知道啊?」
「她不是还要准备维也纳的钢琴比赛吗?」聊着聊着,同学们开始起鬨:「这你就不懂了,你没听过夫唱妇随吗?」
「身为筱筠的好姊妹,我可是很吃醋呢!」
「石翔宇,筱筠来日本后是归我们大家的,你可别霸佔她呀!」
「是,我知道。」我莞尔地说。
晚餐过后,我们继续做些简单的练习,老师们嘴巴上说要我们放轻松,其实心里比我们这些学生还紧张。
「翔宇,为什么你要放弃音乐?」当我决定推甄非关音乐的科系时,老师的反应不是责备,而是为人师表的关怀。「你的术科成绩很优秀,确定不往音乐这条路继续深造吗?」
「老师,我并没有放弃音乐。」每个指导过我的老师,都问过类似的问题。「我追求的不是高超的演奏技巧或卓越的成就,我只是换个方式来享受音乐、学习音乐,况且我还有想做的事等着我去做。」
也许筱筠是因为担心我才会这么生气吧,只是我对于反覆练习音乐、参加比赛、检定考试的日子感到疲乏,逐渐对音乐產生得失心,遗忘了学习音乐的初衷,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来面对音乐。
这样的自己在旁人眼中,是很不知珍惜的吧,如此任性妄为。
「怎么没看到郑老师?」
「郑老师去机场接黄筱筠,应该晚点就到了。」
隔天中午,我们一伙人来到比赛会场,直到比赛开始,去接筱筠的郑老师仍未抵达会场。
「刚才跟郑老师联络过,他说班机误点了,会晚点到。」
「嗯,我知道了。」我索性将杂念拋诸脑后,专心在眼前的比赛上。
「八号参赛者,石翔宇,请准备上台。」唸到我的名字时,我的手还有些颤抖,但只要想起筱筠在赛前陪我练习,还有她的加油打气,紧张的心情便舒缓许多。
比赛开始了,我深呼一口气,在灯光照映下的偌大舞台,用全身的律动拉起琴弓,心无旁騖地专注于演奏,直到结束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身热汗。
「郑老师和筱筠他们,还没到吗?」晚上回到饭店,我不禁疑惑地问。
「刚刚打给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应该就快到了。」对于老师的回答,我隐约感到不安,却也没有多想。
「他们也太慢了吧,我们都比赛完了欸。」
「换你点餐了,菜单给你。」
吃完晚餐,我瞄了眼手錶,依照日本的时差,已将近晚上九点,却仍不见郑老师和筱筠的踪影,我心里的困惑与不安逐渐膨胀蔓延。
他们到底去哪了?怎么还没回到饭店,出了什么事吗?
『好舒服啊。』刚洗完澡,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同寝的同学正巧要出去。
「郑老师他们回来了。」同学对着我说:「胡老师叫我们去他们的房间一趟。」
「终于……」我拿起吹风机并问道:「那筱筠呢,她回来了吗?」
「郑老师都回来了,筱筠应该也到了吧,我先过去老师的房间,你要快点喔。」
「嗯,知道了。」
同学离开后,我吹着头发,瞧了眼未关的电视,上面正在报导新闻。
『今天中午传来一则不幸的消息……』正要关上电视时,我看到这则新闻,虽然听不懂报导内容,但新闻的标题写着『飞机失事』。
『台湾飞往日本仙台的某某航空,于上午十点发生空难,坠落于九州外海附近,这是近年来最严重的空难,罹难人数高达两百多人。』
『啊……』不知为何,我顿时打了冷颤,吹风机不小心滑落手中,发出沉重的声响。
『不对,筱筠已经回饭店了,我在乱想什么啊?』我的全身冒出冷汗,脑海莫名想起,筱筠前几天在学校时,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情景。
『呜,好痛……今天怎么这么倒楣啊!』
『明天双鱼座的运势是大兇欸,不过你看,巨蟹座是大吉!』
『嘻嘻,好像新婚夫妻去蜜月旅行唷!』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很难过吗?』
「筱筠……」我关上吹风机,连房间门卡都没带就夺门而出。
「筱筠!」来到老师的房间,大伙都到齐了,唯独不见筱筠的身影,我慌张地问:「筱筠呢,她怎么不在?」
「这……」郑老师的面色沉重,其他人也缄默不语,神情同样难掩哀伤,这令我慌乱的心更加不安了。
「翔宇,你先把门关好,进来再说……」不等郑老师说完,我决然问道:「筱筠人呢?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听说你今天演奏得不错,很有希望入围啊。」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我试着保持冷静,不断袭来的惶恐仍是令我失去理智:「筱筠她人呢?我在问你话啊!」
「石翔宇,你别这样。」筱筠的好姊妹起身劝阻,双眼却泛着泪水。
如果此时有面镜子,我的模样是不是像头狰狞的野兽?
「筱筠……」我凝视着郑老师,为什么表情会如此悲伤,为什么不是平时满脸笑容的郑老师?
「她搭的那班飞机……坠毁了,机上的乘客全数罹难……」郑老师擦拭不停滑落的泪水,哽咽地说:「下午我在机场,等罹难者的名单出炉,筱筠的名字也在上面……」
不可能吧?这不是真的……
我只是做了一场恶梦,对吧?等等就会醒来了……
不是这样吧?快醒过来啊!
哪个好心人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