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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文学 > 都市言情 > 皮囊之下 > 第164节
  从小巷处传来的机车引擎声让许戈如梦方醒,第一时间拔腿就跑。
  如许戈所预感到的那样,那个人真的让布朗家小小姐坐上他的机车。
  等许戈跑出门口时那辆有着和圆顶清真寺一模一样颜色的漂亮机车已经开到巷尾了。
  骑着机车的少年背影挺拔项长,穿着长裙的少女侧坐在机车后座上,她手搭在他肩膀上,长长的裙摆看着美极了。
  就像老城区里的那些孩子嘴里说的那样“布朗家小小姐和五金店的大儿子在黄昏散步时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从家里随手拿出来的擀面杖从许戈手里脱落,许戈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她手里,那一刻,差不多有半米长的擀面杖看在她眼里充满着某种的攻击力,就像之前的刀叉一样。
  那辆机车昨天才送到家里来,金灿灿的,看起来漂亮极了,那是德国一家汽车公司送给那个人的奖品,他在上个月的足球友谊赛中荣赢最佳球员。
  当机车送到家里时,许戈相信自己会是那辆机车的第一位乘客,当然,开机车的得是那个人。
  可第一位坐上机车、手搭在那个人肩膀上的另有其人,这个想法就像汹涌的海水在冲击着海岸,让许戈心里泛起了一种陌生的情潮。
  许戈想,会不会那种情潮就叫做伤心呢,据说那是一种比不快活还要更难受的情感。
  从手上掉落的擀面杖往前滚动着,当它停下来时那辆机车连同布朗家小小姐的裙摆一起被小巷尽头的光所吞没。
  黯然转过身来,许戈再一次触到不知道何时站在她背后的梅姨的目光,那一瞬间,许戈心里有着一种无可遁逃的窘迫。
  呐呐开口:梅姨。
  许戈一直觉得梅姨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和很多时候一样梅姨揽住她的肩膀,就像没有看到那掉落在地上的擀面杠一样,问她是不是今晚梅姨做的菜不合她胃口,不然怎么就只吃那么一点。
  “没……不是。”继续呐呐着,乖乖跟着梅姨一起回到屋里。
  在帮忙梅姨一起收拾厨房的时候,梅姨问许戈记不记得那位叫做纳吉布的学徒。
  许戈怎么可能不记的纳吉布,纳吉布是在爸爸五金店干活的约旦男孩,今天早上她还和纳吉布说过话呢。
  “听说纳吉布已经筹齐了彩礼。”梅姨说。
  在一些阿拉伯国家,筹齐彩礼就等于是要结婚了,这时许戈并没有把梅姨的话放在心里。
  下一秒。
  “许醇只比纳吉布小一岁。”
  纳吉布今年十六岁,纳吉布在十五岁时就和一位约旦女孩有了婚约。
  那个人今年十五岁。
  当开始对这座耶路撒冷的城市有所了解之后,许戈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和这里的人们有些不一样,即使他们的日常作息和这里的中产阶级没什么两样。
  即使,她的爸爸逢人就说“我们是本分的商人。”
  那些不一样就体现在他们顶着黄肤黑瞳的皮相住进犹太区,还是最高级的犹太区,那可是耶路撒冷最安全的区域。
  关于这个特殊现象爸爸说了,那是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许戈的爷爷曾经帮助过一名犹太人。
  这名犹太人知恩图报把他的一所老房子让给他们居住,而这所老房子恰好位于耶路撒冷最让人眼馋的犹太区。
  这说法勉强通过,许戈见过帮助他们的犹太人,那是耶路撒冷城里最有声望的贵族之一,乐善好施可是出了名的。
  撇开这个,不一样的还有那么若干几个:
  比如他们总是能顺利通过以军临时设立的抽查点,即使有好几次爸爸身上被检查到携带枪支。
  比如遇到忽发状况以军在市区挨街搜查,那些来到爸爸五金店的人大多都是做做样子的。
  比如,许戈好几次在斋月期间偷偷把热狗塞给看起来就像要饿晕的小可怜,有数次她的行为都被看到了,负责维持治安的士兵和穿着传统服装的教徒都装作没有看到。
  要知道,在斋月期间她这样的行为会面临着被驱逐的惩罚。
  当然,这些许戈都看在眼里,她并没有说出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有点明白了,在耶路撒冷,安静的存在着才是最安全的,她见过在广场中大声宣泄的人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到广场宣泄的人大多都是巴勒斯坦人。
  许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喜欢把所知道那些说出来的原因,爸爸和梅姨都觉得她是不聪明且有点笨的孩子。
  即使他们因为顾及到她的自尊心没有说出来,可他们总是一副为她的不聪明操碎心的样子。
  那个人也应该觉得她是一位傻姑娘吧?他虽然嘴里没说眼睛里可都写着呢。
  不过,许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笨,不仅不笨她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她知道不少的事情。
  许戈知道这座叫做耶路撒冷的城市性属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共同拥有,但这座城市最有说话权的是以色列人。
  而且,以色列人正在逐渐扩大他们的定居地,与之相反的是巴勒斯坦却在一点点的缩小他们的活动范围。
  一旦以色列大面积扩大他们的定居点,老城区那里夜晚就会传来枪声。
  次日,生活在耶路撒冷的人们神情就会高度紧张,街上密集的出现巡逻队和哨兵,时不时的可以听到医院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刺耳声响。
  每一次冲突过后,报纸最不起眼的角落会出现在冲突中被误杀的平民数字、还有名单,在这些平民名单中曾经出现过许戈的朋友名字,那也是她在耶路撒冷唯一的朋友。
  那个叫做阿希卡的女孩在去年冬天上街时被一片火箭炮碎片击中头颅,阿希卡曾经偷偷拿出她姐姐的头巾,带着包着头巾的许戈在满天繁星的夜晚来到圣殿山。
  漫天繁星的夜晚,许戈躲在阿希卡身后,她们一起参加让她有些害怕又好奇的仪式,两只小小的手掌一起贴在那面会流出泪水来的墙上。
  那是见证了犹太民族漫长迁徙之路的哭墙。
  哭墙下,她们发誓着,要当彼此唯一的朋友。
  阿希卡离开之后,许戈再也没有交过朋友,即使有人因为她书包里总是放着梅姨偷偷塞给她的面包而提出和她做朋友,但都被许戈一一严厉回绝。
  阿希卡的离开让许戈更加的寂寞了,她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偷偷观察这座叫做耶路撒冷的城市上。
  然后知道了这座城市里一些大人眼中孩子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说她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相信她是聪明的,而且是很聪明的那种人。
  这个人嘴里叫着她“小戈”来到她面前,眼睛面对这她的眼睛亲口说出“许戈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孩”这样的话。
  那是从圣殿山下来的圣殿士。
  很久很久以前,有骁勇善战的勇士组成了圣殿骑士兵团,他们的任务是保卫着不远万里而来的朝圣者们,人们管他们叫做圣殿士。
  圣殿山拥有不死的魂灵,千百年来,他们的灵魂盘踞在每一条前往朝圣地的路上,履行着他们的职责。
  耶路撒冷的老城区流传着:繁星满天的夜,圣殿山的圣殿士会乘坐苍鹰,穿过墙壁来到寂寞的孩子们的床前。
  许戈第一次见到圣殿士是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在那个人面前第一百零一次吃到闭门羹之后灰溜溜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时她刚刚来到耶路撒冷不久,爸爸还没有给她找到学校,她每天的事情就是透过窗户看着街道发呆。
  那是许戈特别寂寞的晚上,梅姨出远门已经有一个礼拜之久了,没有人和她说话。
  半夜,许戈被某种声音惊醒,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个坐在自己床前的少年。
  少年和那个人差不多身高,在微弱的灯光中凝望着她,那凝望着她的目光让许戈忘却了害怕。
  透过少年的肩线是窗户,窗户的玻璃上印着一帘繁星,那是许戈见过最闪最亮的星星。
  爸爸每次都会交代她“晚上睡觉时要关好门窗。”许戈确信自己每天晚上都按照爸爸的话去做了,这个晚上也不例外。
  要想进入她的房间除非是身体穿透墙壁,小小的心灵被这个假设涨得鼓鼓的,欢喜雀跃。
  老城区流传的传说在那一个瞬间变成许戈最美好的一千零一夜。
  “你一定是乘坐着苍鹰而来的圣殿士。”许戈开口说。
  少年没有回答,依然凝望着她。
  出于好奇,许戈伸手触摸少年的脸,指尖所触到的是温暖的,就像是人.体的皮肤一样。
  “好奇怪,为什么不是冰冰的。”一边触摸着,一边喃喃自语着。
  然后——
  “那是因为你在晚上看到我,只有在白天我们的身体才是冰冷的。”和身体一样温暖的声音回应着。
  “原来是这样啊。”继续喃喃自语着,接着,睁大眼睛。
  她真的猜对了,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圣殿士,可……圣殿士为什么会穿着球鞋?
  “你叫许戈。”
  那时,许戈都要哭出来了,没错,他真的是圣殿士,不然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可,附近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做许戈啊。
  “梅姨都叫你小戈。”
  这下,许戈相信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新开的那家五金店老板的女儿叫做许戈,可他们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叫小戈的小名,这个名字就只有梅姨叫,而梅姨来到耶路撒冷的第二天就出远门了。
  真的有夜晚穿墙而来的圣殿士。
  圣殿士问她:我可以和梅姨一样叫你小戈吗?
  她激动得就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许戈住在耶路撒冷的四年里,她见过圣殿士四次,每次他都是消无声息的来,来时就安静的坐在她床边。
  在这四年里,圣殿士和许戈一样在不断长高。
  她换了门牙戴了牙套,牙套拿下之后有了整齐的牙齿,而他的臂膀变得结实,一张脸也在逐渐的变成了大人模样。
  许戈最后一次见到圣殿士已经是去年的时间,那一晚,圣殿士离开之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和她说“小戈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孩。”
  真神奇,她都没有和他说自己很聪明可他就是知道,虽然,她偶尔会在他面前卖弄,可她都没有说自己有多聪明啊。
  可在这里,聪明不是一件好的事情,梅姨说了,早早死去的都是一些聪明人,反而,那些比较笨的通常都活得比较久。
  就像是看出她的烦忧一样,无所不知的圣殿山做出他会好好保护那个秘密的手势。
  于是“小戈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孩”变成了属于她和圣殿士之间的秘密。
  就像是前面三次一样,面对这窗外的漫天繁星,许戈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从一到十数着。
  “九、十!”
  睁开眼睛,房间空空如也,依稀间,许戈看到从他们屋顶飞过的苍鹰,苍鹰拍打着强壮有力的翅膀,飞向圣殿山。
  太阳升起来了。
  从圣殿山狂泻而下的日光呈现出四十五度斜线落在面包车的车窗玻璃上,落在了许戈印在车窗玻璃的脸上。
  美好又暖和。
  被金色清真寺圆形屋顶烘托得金灿灿的日光也一扫刚刚挨爸爸骂时的那种郁闷。
  被爸爸骂还是其次,让许戈心里比较郁闷的是在她挨骂时,那个人的目光依然逗留在窗外,对发生在窄小车厢的事情摆出一副不关我事的态度,就不能装装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