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冯斯陷入了困惑中。
两只巨鼠的幻域已经稳定下来,冯斯、魏崇义、黎微和金刚都陷身于其中。这种事对于冯斯已经是家常便饭,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有所觉悟,所以倒也并不慌乱,反而隐隐有些期待,想要看到一个全新的古怪世界。
但是周围始终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呼吸有些发闷,似乎说明这附近空气不够充足,隐隐有一些声音传入耳朵里,同样是发闷而不清晰的,仿佛是从身边响起,又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
冯斯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采取着那个丑陋的偷窥狂一般的趴地姿态。在确认浑身上下并没有因为刚才的空间转换而受伤之后,他决定站起来,但刚刚直起腰来,他的头就重重撞上了硬物。
这一下撞得他头晕眼花,差点直接闭过气去。捂着脑袋蹲了好一会儿,那种晕眩感才慢慢消失,眼前似乎仍然有萤火虫在飞舞。他不敢再大意,小心翼翼地伸手往四围摸了一遍,只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被装在了一个木质的立方体容器里。这个立方体非常狭窄逼仄,其长宽高甚至都不足以让他的身体伸直,他只能坐着或者蹲着,否则就会碰壁,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碰壁。
我被关在了一个如此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简直就像棺材一样。是的,就像棺材一样。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抑制不住了。忽然之间,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张开的利爪,重重地抓住了他的心。冯斯陡然间呼吸急促起来,一阵阵的心慌,一阵阵莫名的焦虑不安,浑身的冷汗就像打开了闸门一样往外冒。他的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肌肉也开始痉挛,竟然连坐都坐不稳了,身体往地板上一倒,蜷成一团不住翻滚。
这就是幽闭恐惧症吧?冯斯虽然恐慌,脑袋倒还不至于完全不能运转。太丢脸了,老子这么英明神武的人,居然会有幽闭恐惧症,这要是让文潇岚瞧见了,能一直嘲笑自己嘲笑到明年圣诞节……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从这个木质容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击声。敲击声听来很模糊,似乎并不是直接敲在装冯斯的容器的板壁上,而是还隔了一层。紧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来了:“镇定点!你是天选者,别这么没出息!”
那是魏崇义的声音。冯斯怔了怔,咬紧牙关,死命地深呼吸了好几次,觉得胸腔里没有那么憋闷了。然后他抬起右手,把先前被巨鼠咬破吸血的手背朝地上重重一砸,这一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却颇有奇效:身体也不抖了。
“你才没出息,绑架女人,什么狗屁玩意儿?”冯斯恶狠狠地骂道。
魏崇义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应答。冯斯有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那种心慌不适逐渐消失,身体基本恢复正常了,于是试探着坐起来,继续向四周摸索,想要弄明白自己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
他发现自己大概是被关在了一个木头箱子或者柜子里,由自己的身高来粗略丈量,长宽都不超过一米五,高度不超过一米七,所以身高超过一米八的他在这里面站不直,一站起来就会碰到脑袋。值得欣慰的是,这样的尺寸应该不是棺材,棺材不会有那么高,可能还是个柜子吧。
但一想到柜子,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在巨鼠的西藏幻境里,也见过类似的柜子,虽然大小比关着自己的这个还要小些,但也比较接近了。当时那个柜子里,装着的是辟谷失败的喇嘛的尸体。
“这是打算让我也辟谷然后饿死在里面?”冯斯自嘲了一句,开始在柜子里四处摸索敲敲打打,他很快发现,这个柜子并没有像西藏幻境中所见的柜子那样被锁死,外面似乎只是有门闩别住了,而且别得并不是很紧,门缝有明显的松动,不过门缝外也并没有光亮透进来,可见里外都是一样的黑暗。他也不客气,又推又踹又摇晃,终于把门闩弄掉了。
但他没有听到门闩落地的声音。
他想了想,猜测可能是这个柜子处在一个相当的高度上,那样的话,决不能轻易跨出去,不然可能会摔成零件。他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向四周张望。
周围一团漆黑,但能感受到风的流动,风势还不小,说明这里至少不是一个全封闭的空间。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会有自然光。又等了一会儿,冯斯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了一些事物的轮廓,那是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可以一点点辨别周边的环境了。他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一切,一种怪异的恐惧感从心底升起。
他现在正处在一座高山上,却又并没有沾到一丁点山石,因为他所处的这个柜子整个悬停在半空中。吊住它的是一条长长的不知由什么材质做成的长索。这条长索足足延伸出去超过一公里,一头连接在山上,一头固定在地面,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头柜子,加在一起有好几十个。
而在这座山上,还有无数条类似的长索,长索上同样悬挂着类似的木柜。在浓重的雾气中,这些长索影影绰绰,就像是一条条形象狰狞的怪龙,它们攀附在高山之上,伸展着它们的爪牙,随时准备腾云驾雾。在怪龙们的身上,一共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木柜,在上千米的高空中来回晃荡。
看着这怪诞而宏大的奇景,冯斯只觉得自己的幽闭恐惧症刚好,密集恐惧症和恐高症又要发作了。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定神。
这座山和这些长索是什么意思?这些柜子是什么意思?悬棺吗?冯斯猜测着,难道每一个柜子里都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活人。巨鼠想要拿这些人来干什么?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具辟谷失败的饿死的干尸,心里一阵恶心。想要觅路逃跑吧,身边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这根看起来滑不留手的长索,要顺着它爬到地面去,多半会摔得用渔网都捞不起来。
“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但规模是假的,山并没有那么高,索道并没有那么长,木匣子也并没有那么多。”魏崇义忽然又说话了。
冯斯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不止一次被带入这样的幻境,”魏崇义说,“我以前所看到的,并没有这么夸张,这一次,可能是两只耗子雌雄同体了,也可能是被你刺激了,居然变成了这样。我们要逃出去可不容易了。”
冯斯听到“我们”两个字,才猛然想起,黎微应该也被卷进来了,一时间顾不得和魏崇义说话,张口喊了起来:“黎微!你在哪儿?”
从他头顶处另一条长索上的某个木柜里传来回答的声音:“我在这儿,没事儿,你放心。”
好姑娘!冯斯小小地松了口气。到了这时候,他才顾得上向魏崇义发问:“你是魏崇义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曾经帮助过哈德利教授的人。”魏崇义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是你却背叛了他,并没有把所有的东西都转交给詹莹教授,而是留下了这只大耗子。”冯斯说。
“人都是有私心的,哈德利利用我是出于他的私心,我帮助他也是这么回事。”魏崇义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喑哑难听,犹如夜枭,“可惜我着实想不到,你竟然会把雌鼠也一起带过来了。雄雌两只老鼠的力量加在一起,恐怕超过了金刚能控制的范畴,也许我们会死在这里。”
“听你的口气,你把我骗到这里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只耗子在我手里?”冯斯问,“那你骗我过来干什么?”
“我需要借助天选者的力量来驯服它,”魏崇义咳嗽了几声,“金刚只懂得压制和威胁,不能做更多。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还是没有说清楚,驯服它为了做什么?”冯斯说,“我不信你是为了拯救人类实现共产主义什么的。你的身体那么虚弱,炼金术对你的意义应该也不是很大,因为你根本没有体力去享受黄金带来的物质生活。”
“你了解得还真不少,居然连炼金术都知道了。”魏崇义的语声里终于有了几分惊奇,“可惜的是,还是一知半解。”
“要不然……难道你是在追求飞升?”冯斯还不死心。
“我又不是傻逼。”魏崇义这次回答得更干脆。
冯斯说不出话来。如同魏崇义所言,他对于尼古拉勒梅所做的一切、对于西藏的欧洲人家族所持守的秘密,其实也就是一知半解而已。别说是他,连守卫人们都不是很清楚。他之前就已经表达过自己的怀疑,认为炼金术绝不是勒梅秘密的全部,现在魏崇义果然证实了这一点。
他正在盘算着该怎么套魏崇义的话,耳边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紧跟着,他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木柜子开始移动起来。那是吊着它的长索开始了移动。这成百上千的柜子就像是风景区里的高空索道一样,开始向着峰顶的方向滑动。
移动中的木柜摇摇晃晃。冯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被摇下去,只能把头缩回去,关好柜门,耐心地等着。大约十分钟后,柜子一阵震动,随即不再摇晃。他知道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于是打开门,先确认垫在柜子下方的是坚实的地面,这才迈步踏了出去。
眼前一片明亮,那是因为有火光在照耀。冯斯发现自己果然已经被运送到了这座幻境中的高山的峰顶。这里遍地积雪,向着四围眺望,可以见到无数犬牙交错的高峻雪山,从这些雪山夺人心魄的气势不难判断出,这片幻域的取景素材应该还是来自西藏。
而身前的这片峰顶,已经经过了人工的改造,整个峰顶变成了一个石砌的平台,平台四周有一些高高的石柱,上面固定着照明用的火把。上百只秃鹫和乌鸦之类的食腐鸟类在平台的上空来回盘旋飞翔,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过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平台中央摆放着的东西。确切地说,这个东西并非摆放在那里,而是悬浮于半空中,就像是一面闪光的魔镜。那是一幅长约八十厘米,宽约五十厘米的油画。冯斯犹豫了一下,走到平台中央,发现这并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画,它空有一个画框,中央的画布位置并没有画,而是一团氤氲的云气,类似某种3d立体放映的展示。
这是鼠兄想要让我再看一些什么吧?冯斯想着,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其他人也已经来到了平台上。黎微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解开了绑住她的绳索,此刻站在冯斯身后活动着手腕,到依然是那副自力更生万事不求人的女汉子模样。魏崇义抱着金刚站得离两人稍远,但站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最后还是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样?”冯斯问黎微。
“没问题。”黎微说。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谢谢你跑过来救我。”
冯斯正想要问她是怎么被魏崇义抓到的,画框中央忽然闪烁出了一些亮光,随即一些跳跃的图像开始出现,并慢慢变得稳定。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巨鼠果然是要通过这个方式向自己再传递一些信息。
“真像是在看电影。”黎微说。
画面上首先出现的,是一幕盛大的游行场景。在熹微的晨光下,成百上千的人列着队,举着白色的十字架,走在一条带着浓郁中世纪风格的街道上。而这些人的脸型相貌也都是典型的白人,看嘴型似乎是在整齐划一地唱着某种歌曲。在街道的两旁,有更多的人夹道围观,他们身后的房屋都挂满彩旗,简直像是一场欢快的节日。
在队伍的最前方,是十余个穿着囚服、带着小丑帽的人,看样子应该是一些囚徒。他们的脖被绳索紧紧勒住,头戴小丑帽,双手被捆住,虽然囚服都很干净,但可以看得出每个人都伤痕累累、萎顿不堪。他们的目光中充满恐惧和哀伤,还有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即便是面对着路旁的人群投掷的石块都难以做出反应——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性囚徒,头上的金发大概是由于酷刑的折磨已经脱落了大半,走路时左腿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像是被打折了。但和其他那些垂头丧气的囚徒不同,这个女囚的眼神里有一种在男人眼里都很少见的坚毅不屈,还有一种或许可以被称为希望的东西。
这个女囚一定不一般,冯斯凭直觉断定。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女囚身上,看着她和其他囚犯一起走过长街,被押送到一个广场上。在那里,高高的木桩和堆积如山的柴薪已经准备好了。
这样的场景冯斯在电影里见过,他知道,这是火刑柱。广场上即将进行的,是中世纪欧洲惩戒异端的残酷刑罚:火刑。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忍心细看,即便是神经坚硬如铁的黎微都看得面色惨白。囚犯们经历了公开宣判、羞辱和鞭笞之后,被绑在了火刑柱上,身体埋在柴堆里。行刑者点燃柴堆,在人们听不到声音的欢呼中,异端们被烈焰吞没。
他们的身体很快蜷曲、碳化,逐渐化为骨头和骨灰。一些打扮得像社会名流的人轮番上前添柴,这是宗教裁判所赐予他们的特殊荣誉。
然而,正当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绅士给冯斯所注意的那个女囚添柴时,意外发生了。女囚忽然间挣脱了火刑柱,一把抱住了这个绅士,烈焰立即吞没了他。尽管听不到声音,冯斯也可以想象那个绅士会发出怎样的惨叫,围观人群又会发出怎样的惊呼。
他尤其注意到,这个女囚的动作很灵活,和常人无异,先前被打折的腿居然也不瘸了。但是经受了那么久的高温焚烧和浓烟侵袭,就算是一头大象也该死了,其他囚犯此刻基本只剩下骨头了,她为什么非但不死、甚至于比被火焚之前更加健康和精力健旺?
突然之间,就像是有闪电劈过一样,冯斯回忆起了半年前和林静橦的几段对话:
“我的这位来自德国的祖先,是个女巫。”林静橦当时说,“一位来自中国的道士救了她,后来他们就成婚了,并且为了逃避抓捕,躲到了美洲,再后来世世代代留在了那里。”
而在见识了林静橦能够不被金属伤害的神奇之后,冯斯想到了一些别的:“她是怎么被一个中国道士救走的呢?在宗教法庭的重重看守之下,救走一个女巫其实挺不容易的。所以我冒昧地猜一猜,她其实经受了火刑,只不过火烧不死她,就像刀子杀不死你一样,是么?”
这个女人,就是林静橦那位被当成女巫的祖先!她的蠹痕多半是和操纵火焰有关,并且被火刑所激发。冯斯恍然大悟,意识到巨鼠让他观看这一幕肯定别有深意。他还想要细看后续的进展,画面却忽然扭曲变形,很快消失了。转瞬之间,另一个场景出现在了画框中。
那是一个黑暗的谷仓,里面没有点蜡烛,只有从门缝和窗缝透入的微弱的光亮。谷仓里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秘密的集会,里面挤了好几十个人,先前冯斯见到过的林静橦的先祖也在其中。这些人仍然以白人为主,但当中却有一个黄皮肤的亚洲人,头上梳着道髻。
这应该就是林静橦的另一位祖先、那个女人的道士丈夫了,冯斯想。按照先前火刑的那一幕,他推想,这个谷仓里的人或许都是幸存下来的女巫或者巫师。讽刺的是,一般意义上的女巫和巫师,都是被冤枉的普通人,但这一批人可能都用有附脑,可能都是“真正的”巫师。
这些人正在讨论着些什么,氛围越来越激烈,渐渐变成了争吵。由于听不到他们说话——能听到也多半听不懂——冯斯只能猜测,他们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看得出来,以林静橦这两位曾曾曾曾祖父母为首的一群人,和另外一群人意见相左,双方的人数差不多。
这一场争吵最终变成了决裂,另一派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谷仓,留下女人和道士这一派相对无言。而这一个场景也到此为止。
也就是说,林静橦的家族在初创时期曾经遭遇过分裂,冯斯得出这个结论。按照她的说法,女囚和道士后来去了北美,吸纳了大量的华人,延续下了她这一支血脉;那么离开的那群人去了哪里呢?
第三段“电影”则跳到了一个冯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地方:西藏。虽然并没有阳光、草地、经幡,玛尼堆之类的标配元素,但画面上毕竟有风雪,有大雪山,有喇嘛,有牦牛。看得出来,这是一片气候恶劣的不毛之地,应该是西藏广袤的无人区中的一部分。
画面上出现的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雪原之上的喇嘛庙。有庙,自然就有喇嘛,但这些喇嘛却全都倒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有些身下还有冻结成冰的血。看样子,他们都已经已一种非自然的方式死去了。
画面推进到喇嘛庙里,从门口到大殿,仍然是遍地死尸,尸体也全都是喇嘛。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站立着的活人,却全部都是白人。
冯斯忽然明白过来——这些白人就是和林静橦的先祖决裂的那一支!他们最终来到了西藏,击溃了那些自称“兀鹰”的原始教派。从双方的伤亡对比来看,白人们不但没有死一个,甚至几乎都没有受伤的,可见兀鹰中应该基本都是没有附脑的普通人,所以根本不具备和对方抗衡的实力。
那么问题来了,兀鹰手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会吸引欧洲人们去劫夺呢?他们又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三、
这三段影像对于冯斯来说并不难理解,黎微却基本看不明白,冯斯只能一边看一边简单地给她解释一下林静橦家族的背景。他知道魏崇义也在凝神静听,一时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第三段影像播放完后,画框中没有再出现第四段,又恢复到了那一团没有意义的云雾。但云雾在持续地变化着,好像是想要组成什么新的形状。
“往后退一点,”冯斯拉了拉黎微的衣袖,“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可能会有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变出来。”
魏崇义也挣扎着站起来,抱着金刚向后退出去好几米。冯斯看了他一眼,正打算出言挖苦两句,却忽然发现那团云雾开始剧烈膨胀,把原有的油画画框都吞没于其中,它的高度逐渐拉长,慢慢地向四个方向伸展出几个长条,那形状……有些接近一个人。而它的颜色也开始逐渐变化,呈现出红色和肉色的主色调。
“这是要变一个人出来。”黎微忽然说。
冯斯点点头:“没错,这是人形。看它的颜色变得……啊,喇嘛!一个喇嘛!”
是的,位于平台中央的这团云气,最终化为了人形,变成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红色喇嘛袍的喇嘛。他身材高瘦,脸型带着藏人的特色,手里握着一把藏刀。一看到这把藏刀,不祥的预感就在冯斯心里升起。
“最好别看。”冯斯低声说。
“没有什么我不敢看的。”黎微回应道。
“其实是我不敢看。”冯斯轻声说。但他并没有把视线移开。
接下来的这一幕,就是他曾经听说并想象过无数次、却始终无缘得见的惊人场面。那个喇嘛脱掉喇嘛袍,赤身裸体地站在寒风中,高高举起藏刀,一刀切向自己的胸口,一块肉带着血珠落到了地上。
黎微啊了一声,伸手捂住嘴。但和冯斯一样,她同样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喇嘛运刀如风,每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很快身上的血肉被割得干干净净,几乎只剩下了骨架,只有头颅是完好的。鲜血在平台上流淌成河,他却好像没有丝毫痛感,又好像每一刀割下去都并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而他脸上的表情更是怪异之极。和刘鑫一样,和学校里试图拆掉体育馆的欧洲人一样,他不但没有表现出痛苦,反而满脸的快乐和享受,还带有一种深深的憧憬。
冯斯立刻想起了自己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的那种强烈的愉悦感。那种情绪,真的好像世间的一切都由自己掌握,万事万物都不必挂心不必在乎,心里所求的一切都能立刻实现。恍恍惚惚中,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开始迈步行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血腥的修罗场,嘴角浮现出谜一样的笑容。
猛然之间,他右手背的伤口处一阵钻心的剧痛,这疼痛令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了将近十米远,脚下已经差一丁点就要沾上纵横流淌的血液了。而黎微就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把防盗门的金属钥匙,钥匙头上还有新鲜的血迹。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是黎微果断地拿钥匙硬捅他的伤口,用疼痛刺激他,令他清醒过来。
“谢谢。”冯斯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实在没有想到,巨鼠带来的这种奇怪的精神效应对他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会令他如此突兀地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能力。
刚才如果没有黎微制止,我会不会一路走上去,接过喇嘛手里的刀,然后自己干掉自己?冯斯心里一阵阵的后怕。他摇摇头,退回到刚才的位置,这才发现那个喇嘛已经基本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副骨架。乌鸦们已经落到了他身边的地面上,啄食着他的血肉内脏。
可是喇嘛居然还活着。已成骨架的身体依然站立着,手臂依然在挥舞,面颊依然在展现出笑容。这绝对违背生理常识的一幕,足以把胆小的人吓瘫在地上。冯斯一下子想起了那些与刘鑫之死有关的新闻报道,据说,目睹刘鑫死亡的两名保安都不得不去接受心理治疗。现在他相信了,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他脸上的表情……和你刚才走过去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黎微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
冯斯如受重锤,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很分明,喇嘛脸上那种灿烂到极点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初升得的朝阳,带着极度的幸福,极度的欢愉,极度的满足,真的像是正在走向天堂的大门。可是这样的笑容,却如此诡异地安在一具已经化为白骨的身躯上,登时把天堂逆转成为地狱。
紧跟着,喇嘛做出了一个更加有冲击力的动作。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心脏,朝向天空,就像是在等待神明的召唤。黎微终于看不下去,第一次把头转到一边。
冯斯同样感到相当的不适,但他还是强忍着不停从胃里往上翻腾的感觉,努力坚持着继续注视那个喇嘛。当然,这个喇嘛并非真人,只是巨鼠调用素材形成的一个幻象,但他可以想象,在历史上,曾经有多少“修炼成功”的兀鹰组织信徒,就这样自己把自己凌迟碎割,迈向心目中的天国,或者说,魔国。
喇嘛高举着心脏的姿态大约持续了一分钟左右,随后,他目光中飞扬的神彩陡然间黯淡下来。啪嗒一声,心脏落到了地上,白森森的骨架也哗啦啦地崩塌、散落一地。喇嘛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终于停住,沾满血液的脸上依然带着僵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