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事以后,起初还会与人们争辩,说自己不是灾星,但换来的不过是更多的羞辱与伤痕,久而久之,他不再爱说话了。
不管旁人如何,他不说话、不反驳,始终保持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而见他对欺侮没有半点回应后,那些人渐渐觉得无趣,反倒鲜少来找碴。
沧濯一路走过无数熟悉的地方,菜市场、小医馆、浣衣池……有些面容他还依稀记得,可却没有一人能认出他来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破庙,离开几年,破庙似乎更破旧了些,连墙壁都多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他在这里遇到了神仙。
初见时衣不蔽体,头上插着一把斧头的奇葩姑娘,摇身一变就成了纤尘不染的绝色仙子。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比村外池塘边绽放的芙蕖还要甜美,她还懂得很多,会给他起“沧濯”这种好听的名字,也会教给他听都未曾听闻的什么术法口诀。
阿妧就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将他拉出无尽深渊,在被带回不周山的那刻,乞丐无名就已经死了。
沧濯,只为她而活。
破庙里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啜泣声和大笑声,沧濯上前两步贴近门口。
只见稻草上躺了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瘦骨嶙峋、衣衫破烂,痛苦地捂住肚子哭,四名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边笑话他,一边还不停拳打脚踢。
沧濯刚要上前制止,却看到破庙里多出一抹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影,他顿时停住脚步。
“你是谁?”领头的强壮少年退后一步,警惕盯着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好漂亮……她是、是仙女么?”瘦高少年瞪大眼睛想要走到她身边,被老大一把扯回身后。
阿妧也不理他们,径自扶起卧倒在地的小男孩,伸手替他擦干净脏兮兮的脸蛋,露出清秀眉眼。
瘦高少年不满皱眉道:“他就是个没人要的小乞丐,会弄脏你的。”
阿妧手指轻轻拂过小乞丐牢牢捂住的肚子,须臾,小乞丐止住痛吟,惨白面色也红润起来。
“怎么,欺负人很有趣?”阿妧站起身俯视四个孩子,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跟、跟你有什么关系!”领头老大恶狠狠剜她一眼,他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惯了,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如今若不硬气些,岂不是要被小弟们看扁?
哼,不过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罢了。
其余三人见老大这么刚猛,底气也足了起来,附和道:“就是,我们教训小乞丐与你无关。”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阿妧柔声一笑,看得瘦高少年眼睛都直了。
“你谁啊!”老大叉腰问道。
“我是……”阿妧蹲下身子,离他们近了点,下一刻,娇美容颜却倏尔化为青面獠牙的怪物,“桀桀”阴笑。
四名少年的嚎叫划破天际:“啊——,妖怪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逃出破庙。
“真不禁吓,不好玩。”阿妧扁了扁嘴,碎碎念道。
躺在地上的小乞丐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怯怯道:“谢谢仙女姐姐。”
阿妧“噗嗤”一笑,逗他道:“你没听他们说,我是妖怪么?”
小男孩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你是好人。”
阿妧念咒施法,蓝光闪过,小男孩身上的破布变成了干净的棉布衣,他不敢置信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白皙的手,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几块粘满白须的东西。
他接过油纸包,疑惑问:“这是什么?”
“龙须酥啊,你没有吃过么?”阿妧捏起一块塞到他嘴里。
男孩眼睛一亮,狼吞虎咽嚼完龙须酥,新奇又珍惜地捧起油纸包,小心翼翼藏到衣领里:“我只吃过馒头,偶尔也会吃点饭馆的剩菜剩饭。”
阿妧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道:“吃了吧,龙须酥放久了会坏的,姐姐给你一点碎银两,饿了就去买包子吃,你要藏好了,别被坏人看见。”
男孩并不接碎银,而是轻轻拉住阿妧衣角,又觉得自己会弄脏仙女姐姐的衣服,徐徐垂下手。
他望着阿妧的眼睛,认真道:“我可以和你一起走么?我会干很多粗活的。”
阿妧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挑眉道:“其实我真的是不周山来的妖怪,你不怕么?”她又变出青面獠牙的样子。
小男孩却一点也不躲不闪,倔强坚持:“你是好人。”
阿妧犹豫地啃起了指甲,身后却伸来一只手把她光秃秃的指甲解救出来,她转身看到俊美如玉的面容,惊喜挽住沧濯胳膊晃了晃:“沧濯,你怎么来了?”
“谁让有人太阳下山了还不回家。”
“不周山太闷了嘛,我下山透透气。”
“透气透出来一个小徒弟?”话里酸意颇重。
“我哪有……”阿妧哀怨瞅他一眼,随即想到了什么,贼笑问道,“你不会连小孩子的醋都吃吧?”
沧濯避开她的视线,冷冷道:“怎么可能。”耳廓却莫名泛起红。
“那你说我要不要带他回不周山啊?”阿妧纠结不已,这小少年期待又信任的神情真让她招架不住,可她委实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徒弟嘛,一个就够了。
沧濯沉吟半晌,低声道:“明日成婚,南婳会到,不如让他拜入昆仑门下,修道除妖。”
“好主意!”阿妧盈盈一笑,蹲下身对小男孩说,“你先随我回不周山,明日跟另一位姐姐去昆仑山,可好?”
事实上,她说的这些男孩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听出来仙女姐姐让自己先跟着她,立刻捣蒜般点头。
沧濯嘴角勾起一个浅弧,这个少年想留在阿妧身边,绝不可能。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阿妧笑着问。
“沈问钰。”
是夜,阿妧趴在沧濯身上发出感慨:“沧濯,你说你当年怎么就没有问钰这么乖巧,人家还主动要跟我回去呢,你看看你,一副高冷不搭理人的模样,我气都气死了!”
沧濯声音暗哑,沉声道:“嗯,我的错。”受尽苦难之人的戒心,哪里那么容易放下,沈问钰才是个孩子,他那时可都快要成年了。
他越是承认错误,阿妧越发起劲,继续声讨:“我那时教你法术,你死活不学,还各种寻死,我整天防着你突然去世,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沧濯呼吸更沉重了些,按住她不老实的小手,终于忍不住翻身而上。
“喂,明天还要早起成亲呢……”阿妧的抗议声被撩拨得化为婉转娇吟,彻夜未歇。
第64章 番外二
神仙的婚礼总是和凡人不同的,这种与众不同, 自清晨开始就可窥见一斑。
由于昨夜的种种不可描述, 天色早已大亮,阿妧仍睡得像头死猪一般,喊也喊不醒。
于是就变成了新郎穿着喜服独自在门外接待来客, 偏偏这位新郎又是个闷葫芦, 一句话憋不出来十个字的那种, 这场旷世婚礼的气氛登时诡异了起来。
所幸宾客不过相熟的几位朋友, 对他二人的性格十分了解,竟不觉得奇怪,各自寻了位置落座。
除了白子兮和元宵,也就是南婳、白曜帝君、谢行、杨生生、黑白无常……
等等,黑白无常为何会出现在这?
元宵眨了眨眼睛看着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自顾自捏着花生吃的黑白无常,讶异问道:“你们来这做甚?今日不用去索魂么?”
“冥王大人听说山主今日成婚,特地命我二人前来送出贺礼。”黑无常面无表情指了指门口的绸花箱子。
白无常凑到元宵耳边, 小声哔哔道:“其实冥王大人主要是为了让我们看着您, 防止您喝多了闹笑话。”
黑无常一本正经耿直点头:“上次夫人您醉酒后唱的那曲春光好,害得我耳朵痛了一整天。”
哪有这么夸张!
元宵脸涨成了猪肝色, 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只能一把夺过他们手中的花生碟子,恨恨瞪了兄弟俩一眼,兀自扭过头生闷气。
白无常掐了自家榆木疙瘩的哥哥一下,使了个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得罪了夫人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黑无常挠了挠脑壳:“我说的是实话啊……”
白无常翻了个死鱼眼,恨不得拿棒槌把他敲醒:“上次在冥河里捞水草没捞够?”
黑无常慌忙摇头。
白无常松了一口气:“所以啊,少说话,多吃饭!”免得连累无辜的他。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相当默契地各自捏起盘子里的杏仁糕,堵住自己的嘴。
这大概是第一个宾客和新郎一起等新娘起床的婚礼……
直至日上三竿,盛装打扮的新娘子才姗姗来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虽然以红色薄纱盖头覆面,难以看清容貌和神情,但沧濯料想红盖头下的阿妧,大概是和自己一样的喜悦吧,便是他素来冷情,今日也不禁嘴角噙笑,如沐春风。
沧濯牵起阿妧柔若无骨的手,领着她到堂前,恶补了一番人间婚仪的白子兮整了整自己衣领发冠,中气十足朗声道:“一拜天地。”
“慢着!”
白子兮满腔热血倏然被打断,愣了愣神,下意识心想莫不是有人来抢婚?
胆子忒大了吧!
他循着声音来源处望去,怎么……好像是盖头下飘来的?
只见新娘子自己掀开盖头,在众人面前露出明艳动人的一张容颜,她双手抱臂,狡黠灵气的双眸微微眯起,仰头望向厅堂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发间流苏玉石随她动作摇晃,环佩叮当。
“小白,你让我跪九重天那群神仙?”阿妧皱起眉,满脸写着“不服”。
白子兮被噎得说不出话,讪讪道:“好、好像的确不大合适,跳过、我们跳过。”其实别人的婚礼都是这么个说辞,奈何这两位不是一般人,他也很为难的好不好!
他肃清嗓子,重振旗鼓,挺胸喊道:“二拜高堂。”
这次不止阿妧,众人目光霎时间集中到白子兮身上,就连沧濯也目光怪异的看向他,强大压迫令他背后冷汗直流。
在场谁人不知,他们两人早就没有高堂在了,若论辈分,便是此处最长的白曜帝君也比神女妧低了不知多少辈……
如此一来,真真是难办。
白子兮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正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喊“夫妻对拜”,该不会又出什么岔子……
阿妧却没了耐心,挥了挥手道:“本也就是体验体验人间婚礼好不好玩儿,现在看来不过尔尔,臭规矩太多,不办也罢,各位都是我和沧濯的挚友,今日便不管那些繁文缛节,大家吃好喝好,权当作相聚欢乐一场,如何?”
“好!”白曜帝君率先鼓掌,端了酒杯站起身,“我先敬两位一杯。”
婚礼仪式终于再次步入正轨,只不过略去了其中几个步骤,直接开始了敬酒环节,虽然这位彪悍的新娘子似乎比本应独自敬酒的新郎还要豪迈能喝……白子兮累瘫在椅子上,这种差事,以后说什么也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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