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执说完,很认真似的等着她的答复。
百里婧弯起唇角,视线却是错开了君执的注视,望向了曲曲折折的白玉栏杆那头:“陛下所说的,可是等在那边的那位大人?”
君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他前一刻才提及的孟辉京正等在横桥那头,得体地立于薄阁老身后。
君执眉心微微一蹙,他本意只想同他的妻四处走走,薄阁老倒是会挑时候。
然而,君执虽十分想绕道而行,不叫薄阁老打扰,可方才是他刻意提的孟辉京,总不好同他的妻说他其实不愿见到孟辉京吧?
无奈,君执只得故作淡然地点头,携着他的妻继续前行:“婧儿好眼力。这么远怎认出她是个女人?”
百里婧笑:“因她站立姿态不同男子,且……年轻貌美。”
“……”君执一噎,他方才夸孟辉京年轻貌美赏心悦目,言辞轻佻,确非帝王所应为,竟遭他的妻呛声。
帝后越走越近,薄阁老已携孟辉京等人俯身下拜,十分不合时宜地上奏道:“陛下数日不上朝,老臣呈上的折子不知陛下是否过目。东兴晋阳王叛军已成气候,竟堂而皇之于今日四月初八佛诞日称帝,自封为北晋皇帝,以北郡府为都城,正式同东兴分庭抗礼。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北晋皇帝野心之大,迟早养成祸患,还请陛下早做裁决!”
“……”
薄阁老上奏完,周围一片寂静,静到能听见横桥下鱼儿游动的声响。
所有秘密,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隐瞒也瞒不住。君执虽气恼薄阁老的老糊涂,偏生在这时扯出乱七八糟的无聊事,又提及那个他并不待见的人,可又觉得早些泄露也好,总比让她从别处听来要好的多。
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手轻微动了一下,君执偏头看去,正对上他的妻深不见底的双眸,她没有任何情绪过激,平静地面对他的注视,似乎反过来在窥探他的心。
君执如今处境不佳,有些受制于人,便也不打算多追究,只堂而皇之地兴师问罪道:“薄阁老,你年纪是大了,朕也一早免你跪拜,可即便年事再高,老眼昏花却使不得。今日朕携皇后来御花园散步,你竟对皇后视而不见,将朕的颜面放在何处啊?”
“……”薄阁老听罢,忙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才看到站在大帝身侧的那位皇后娘娘——从她入了清心殿,便一直活在传说中的女人,俘获了大帝的心,让大帝最终成为丈夫、成为父亲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孟辉京也随之抬头,普天之下,整个西秦的臣民,没有人不对这位皇后感兴趣吧?
她的一举一动,容颜品行,只要是她的一切,便没有一桩可称小事。毕竟,他们的陛下、大秦的未来,将要托付一半在这个皇后身上啊。
他们何其有幸,竟先于大秦的所有朝臣、百姓第一个瞧见了这位皇后——有孕的身子带着一丝憔悴,可掩盖不了她绝美的容颜,料想她有孕之前或身子康健之时定是位绝代风华的美人。
大秦虽不缺美人,可这位皇后的容颜一看便不是大秦的水土滋养出来的人物,无论是眉眼、面皮或是周身气质,竟带了几分江南水乡的伶俐和娇柔。
原来这就是大秦未来的皇后,与他们所思所想所惆怅皆不相同。孟辉京心底不自觉沉了一下,哦,竟是这样一位美人配了大帝,令薄相为之受累受苦。
“老臣识不得皇后凤驾,请陛下和娘娘恕罪,可陛下的诏书中说,皇后娘娘乃是……”
薄阁老已瞧了好几眼百里婧,如孟辉京所想一样,无法想象这位柔弱女子便是大秦皇后,着实面生得很。他方才还振振有词地想要劝诫大帝关于北晋立国一事,如今却是忘了个干净,大秦的内政尚且没有处置清楚,这位皇后的来历也还没弄仔细,如何还能去干涉外头的麻烦?
上月颁布的诏书中称,皇后娘娘出身自荥阳白家,多少人猜测,是否仍旧是太后的内侄女被封为皇后。那么,这位面孔陌生的女子又是什么来历?为何也敢自称白氏女?
然而薄阁老毕竟老奸巨猾,这种分不清好坏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没有十足把握断不会轻易挑明,因而适时打住没继续往下追问。陛下说谁是皇后,谁便是皇后,薄家无女儿,绝无可能坐得皇后之位,他便也不必去操这份心。
“薄阁老起来吧,朕还要带皇后四下走走,有事待朕大婚后再提,如今有什么比朕大婚更重要?”君执不想多费口舌,三言两语打发了薄阁老。
抬脚要走,又见孟辉京在此,思量了下,只得道:“孟大夫,你抬起头来让皇后瞧瞧,朕适才同皇后提起孟大夫,说起我大秦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状元之才,锦绣心思。”
“孟辉京不敢放肆,谢陛下、皇后娘娘厚爱!”
孟辉京口中称不敢,却还是要抬起头来,与那位皇后四目相对。
见皇后的唇边带着点点笑意,充满善意地望着她,孟辉京想笑却觉得不对,偏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即便这位皇后看起来再温和,她却笑不出来。这种熟悉的畏惧和小心翼翼竟不只是因为陛下,且同时因为这位皇后娘娘。
“我向来喜欢有学问的女子,孟大人是我们女子的楷模,日后多来宫里走动走动,同我说说话。”
“孟辉京谢皇后娘娘抬爱。”
初次听到皇后娘娘开口,嗓音虽不十分清越,却也算动听,可她不曾自称“本宫”,却只道“我”,孟辉京心里如同敲了响鼓般震荡了一下。同帝王太后皇妃平级相称,对初次见面的二人来说可未必是好事。
孟辉京第一次觉得这位皇后娘娘恐怕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柔弱,她的气场之强大,也可以不在大帝之下吧?
无论是先前关于皇后出身卑微的传言,或是后来圣旨言明皇后出自荥阳白家,他们得到的消息可有可无,猜测再多,也比不上见到真人时的震撼。
站在九州天下以暴烈闻名的西秦大帝身侧,这位皇后周身的气度却不曾被比下去,反而那般和谐那般随意,皇后的深藏不露包容着大帝的寒风凛冽笑里藏刀,实在是一桩新鲜事。
帝后二人本也无意同孟辉京、薄阁老纠缠下去,寒暄过后,大帝便携皇后离去,仍是不急不缓地行路,大帝握着皇后的手,那动作像是老夫老妻,绝不似初为夫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家的女儿?”待帝后已走远,薄阁老望着二人的背影,疑惑不已道。
“薄相大人从未提及对皇后娘娘的疑问,料想早已见过皇后真容。若是阁老尚有困惑,倒不如让薄相大人替您解惑?”孟辉京提议道。
薄阁老摆手,否决了她的想法:“不可能,你跟着薄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即便打碎了他满口牙,他要是不愿吐,半滴血你也别想瞧见!”
言语中颇有些不满和无奈。
“行了,一团乱麻,先别解了,后日便是四月初十封后大典,届时也该水落石出了,倘若老夫没猜错的话……”薄阁老忽地释然,像是找到了答案,又不肯全说出来。
孟辉京听得一头雾水,又不能去细问,余光瞥见有一队人马正在接近,她转头望去,忙提醒薄阁老道:“阁老,太后娘娘来了!”
可孟辉京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坐在肩舆之上、由内侍抬着的太后似乎并不想来同他们寒暄,而是往另一条小道走了。
薄阁老眯眼盯着那个方向,沉吟道:“这是要去转经台,太后可能是冲着那位皇后来的……”
他们才见过了陛下,白太后后脚便找来了,由不得薄阁老不怀疑。
后日便是封后大典,在慈宁宫中休养了月余的白太后若要存心找茬,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那位皇后往日成天躲在清心殿,这回恐怕不得不见见太后这位后宫之主了。在封后大典不曾举行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多的是变数。
……
自从薄阁老提起了北郡府那桩烦心事,君执便一直瞅着他的妻,期待能从她的嘴里说出什么,又期望她一句话也不要说。
最后竟是他忍不住,旁敲侧击般笑道:“薄阁老年纪大了,有些事稀里糊涂,并非所说的那般严重,你觉得他登基为帝了,从此也是一国之主,朕是不是该命人去贺?好歹他是第一次当皇帝。”
对情敌的打击,无论多沉重都不为过。
☆、第304章 大帝纳妃
于百里婧来说,已许久不曾听人提起韩晔的名字,如今的北晋皇帝也好,当初的晋阳王世子也罢,无人再直呼他的姓名。
西秦会称呼韩晔东兴北郡府一脉,而东兴必会称他为北郡府叛臣,韩晔所代表的从来不只是他自己一人。
然而,求仁得仁,她应该一早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韩晔脱去外藩质子的外衣,登上九五之位。在盛京法华寺的地宫之中,韩晔曾说,最坏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他说,除你之外,我从不曾吻过别的女人,我的怀抱也只住过你一人……
那些话还在耳边,声音却已模糊,像是前世做的一场梦。
仿佛十分可笑似的,百里婧弯起了唇角——为了谋权势娶了妻却不去碰触的韩晔,如今已是北晋皇帝,就像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或昏君,后宫绝不会只有一人,她记得或不记得,又有何不同?
即便再等两日她将成为西秦皇后,却也从未想过西秦大帝会为她守身如玉,枕边独留她一人。她像是早已看透了世事,于这些狭隘的爱恨之上不再耿耿于怀。
这一“豁达”念头初起,百里婧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唇边的笑变得有几分僵硬——东兴未央宫中养育了她十七载的那位皇后,她怎么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变得像她……
其实这一问才问出口,君执便有些许悔意,他心中无把握才会追问不休,想要寻一个答案来试探他的妻。
可他的妻给了他长久的沉默,眼眸低垂,悲喜莫辩,在他欲开口解释之前,他的妻笑道:“陛下该不该去贺,应由陛下做主,即便他日我入主后宫,也无权干涉外堂朝政,陛下问错人了吧?”
说话时,她的脚步未停,从从容容平平稳稳地朝前走去,汉白玉的曲桥宽阔,桥下水波荡漾,她的身影有一半映在水中,风乍起,打碎她的倒影,一圈一圈漾开波纹。
他的妻即将成为大秦皇后,成为他明媒正娶授予凤印的枕边人,可这个女人换了一颗他拿捏不住的心,他不怕她留下来折磨他,他怕她还爱着韩晔。
毕竟当初在法华寺地宫之中,她已知晓韩晔忍辱负重另娶他人,所为的,竟也是她。旧情人的长情和痴心,永远比枕边人的暴戾残忍叫人心存念想。
君执心中有一股怨气未发,在他的妻念着旧情人时,他也该找位旧情人念念,彼此才算公平。
因而,君执的半边面颊微微抽动,才逼得自己笑出来,他的步伐大,不需刻意便追上他的妻的步子,笑道:“那些初做皇帝之人,若是已过弱冠之年,向来登基便会立后,不知北晋皇帝立的哪家的千金为后,想必登基大典一过,便会九州皆知了。”
任何男人,哪怕是名闻九州的暴君,都免不了陷入小心眼的局中,小肚鸡肠睚眦必较,种种心思不得台面却又不自知。诋毁情敌做的不好,反而会成为把柄。
百里婧在听罢君执的继续嘲讽和试探后,转头看向君执,她的黑色双眸平静如常,仿若深潭一般,笑浮在表面:“陛下乃九五之尊,生来便是储君,自然高人一等,无论东兴还是北晋,九州无人可比。依陛下的意思,北晋皇帝登基便会立后,而陛下后宫空虚多年,倒不如趁此机会充盈六宫。臣妾倒是听说,陛下有位自幼结亲的表妹,本该为皇后之选,还有方才那位孟状元,也是德才兼备品貌俱佳之人,臣妾以为,陛下若能充盈后宫雨露均沾绵延子嗣,也是大秦百姓之福。”
第一次,她在他的面前开口称“妾”,声音平稳,不似玩笑,仿佛她根本不介意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他若咄咄相逼,她便一退再退,大秦皇帝是何等人物,她怎么还敢妄想独占他。
不是没有待她好的时候,他在人前做的、在人后做的,已待她足够好,可这份好,始终拧着一股劲儿,随时都要来计算斤两、计较得失、计较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心思,人总是自私的逐利之徒。
君执被她堵得半晌没话可说,她的旧情人到底是说不得的,一提起,她便有这些道理。
对,他是生来帝王高人一等,韩晔是忍辱负重得来不易,她还是不死心,她终究不死心,又逼得他心中冒起无明业火,君执冷冷笑道:“皇后倒是落落大方慷慨大度,朕以后倒是不必再担忧后宫萧条了,毕竟有皇后为朕张罗。”
百里婧的手始终放在小腹之上,平静地注视着君执的脸,遥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全是她曾经的“母亲”落落寡欢的苦笑——“……若他纳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妾,儿子、女儿一个个地生,家里日日有喜事,他的身边总是欢声笑语不断,这种男人,他若是还敢开口说爱你,定是因为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虽不再惦念那个死去的女人,百里婧却清清楚楚记得她曾经的教诲,放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倒也合适。她没有公主的命格,却走了和那个死去的女人一样的路。
她别无他法,唯有缓缓弯起唇角,微笑以对:“臣妾定当不负陛下信任。”
她没有半句解释,没有看穿他狂躁的缘由,君执的心当下冷了大半,她越是平静,他越是暴躁。他甚至已忘了带她来此地是为了什么,黑眸瞬间转冷,寒波生烟般萧瑟,胸口的位置堵得发疼,一刻也不许他逗留,狠狠甩袖独自朝前走去,留百里婧一人立在原地。
宫女太监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帝后原本恩爱玩笑,却说翻脸便翻脸,顿时不知所措。
一行人有的追着大帝而去,有的围在皇后身侧,有些胆大的才敢劝说百里婧:“娘娘,您何苦与陛下置气?快些去追陛下啊!陛下若是恼了,您可就……”
“虽说陛下宠爱娘娘您,可陛下终归是陛下,娘娘您怎么不明白呢?”
百里婧的一双明眸瞅着那个慌张的宫女,宫里每个人都清楚,帝王之爱从来薄情,爱你时你是一切,不爱你时你什么也不是,所以,她一旦失宠,便会失去一切。
“娘娘,您快些去追吧!趁陛下还没有走远!过两日便是封后大典,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出了乱子!”
封后大典尚未开始,她便敢逼得陛下发怒,这皇后之位是谁的还未可知呢。
百里婧听罢,倒真往前走了两步,就在众人以为她去追陛下时,却见她走到湖心亭内,在美人靠上坐了下来,低头抚着小腹。她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看样子已是累极,绝无可能再去追远去的陛下了。
“娘娘不舒服吗?”宫女快吓哭了,帝后起了争执,娘娘身子又不好,她们如何做才不会错?
“没事,休息一下便好了。”百里婧笑笑,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娘娘!”
一道聒噪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众人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梵华从假山上掠下来,身手敏捷跟只猫儿似的,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亭子里。
梵华在百里婧面前停下,见百里婧面色苍白,顿时心疼不已地掏出帕子,冒冒失失地要给百里婧擦汗,急道:“呀,娘娘你肚子疼吗?要不要去请神医来?大美人怎么没有陪着你?刚才我见大美人牵着你的手,所以才躲起来没有打扰你们呀……”
宫女本是希望梵华劝劝百里婧,便多嘴道:“姑娘你劝劝娘娘气走了陛下,以后娘娘的日子可不好过,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谁知梵华一听这话立马炸了:“什么?大美人走了?!他丢下娘娘自己走了?他不知道娘娘的腿不好吗?更何况娘娘还怀了他的孩子!大美人的脾气倒是见长了!”
孩子心性的梵华刹不住嘴,越说越不对劲了,拉着百里婧的手义愤填膺道:“娘娘,大美人好坏啊,比薄薄还要坏,好多次我吃坏了肚子,薄薄再生气也不会丢下我的,他还陪我去茅房呢!娘娘不要给大美人生孩子了,我们回家去,找个更漂亮的人生孩子吧?大美人这样的坏人是不能要了的。”
“还有啊,娘娘你这么……美,聂大厨说脸长得美就可以当饭吃的,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大美人呢?写个休书休了大美人吧!”
“姑娘,你……”宫女们都急疯了,本指望梵华说几句好话劝劝皇后,谁料到梵华一来便火上浇油。如今即便是薄相的秘辛也不能阻挡她们的害怕了,这位皇后的脾性她们捉摸不透,死也死过,伤也伤过,长此以往,她们的项上人头迟早不保。
正拆姻缘拆得起劲的梵华,换了个蹲着的姿势,正要继续劝离,余光一瞥百里婧身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百里婧的手道:“哎呀,娘娘!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来了!哦,她的名字好像叫太后!她朝我们这边来了!”
百里婧听着梵华的一惊一乍,转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行人抬着一顶肩舆朝湖心亭过来,肩舆上坐着一位身着凤袍的女人。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快,快去禀告陛下!”宫女们慌了神。
一宫女欲拔腿,却被一道尖利的嗓子远远喊住:“大胆奴婢!太后娘娘驾到,你跑什么?没规矩的东西!还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