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盖上玉玺大印,由内侍交到薄延手中,大秦自此当真安居乐业再不掺和东兴内乱之事……薄延谢恩欲退下时,大帝道:“薄相似乎很着急要走?朕何时成了洪水猛兽?”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若让那些宫女儿听见,还指不定怎么想他薄延呢,男宠一旦失宠,便迫不及待地要远离帝王身旁?
薄延苦笑道:“陛下说笑,薄延不过是想携了圣旨下去,好让诸位大人及早安心罢了。”
“薄相果然考虑周全,时刻不忘替朕分忧啊。”大帝赞美道,薄延却听出了不对劲,难道大帝今日在圣僧哪儿受了蛊惑,要拿他薄延撒气?抑郁了数月之久的九五之尊,做什么都不奇怪。
兴许,大帝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据说那位娘娘自病中,从未与陛下说过一句。每日提心吊胆地守着一个濒死的哑巴,时时刻刻担心她去了,找钦天监卜卦、请圣僧入宫化解……薄延忽然觉得身边有个聒噪的猫儿叽叽喳喳,只需投喂些吃食便能安生下来,的确省心不少。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薄延很同情大帝,更同情自个儿接下来会有的遭遇,便放缓了口吻恭敬地问道。
“朕欲迎西方金身佛像入宫,另,在长安城内建护国寺、万佛塔,命千人僧众日夜祈福,朕……要改这天道。”
薄延猛地抬起头来,他千算万算,从未算准陛下有此决策。自大帝登基以来,近十载庙宇、僧众几乎绝迹大秦,百姓也多不求神拜佛,如今因了大帝一人的执念,竟大肆请僧侣入长安、迎金身佛像入皇宫,真真魔障了!
见薄延吃惊,大帝微微挑眉,笑问:“怎么?薄相以为不妥?朕不过是病了一场,念起登基十余载的跋涉,多少与天道背驰,如今年岁越大,越明白当心存敬畏,不可随心所欲……故而迎佛法入长安,欲为百姓祈福,为江山社稷祈福。”
薄延还未缓过神来,却明白大帝所说的“百姓”同“江山社稷”,归根结底只照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改这天道因了她,重迎佛法入大秦因了她,暂止兵戈因了她,他薄延总算能窥见那圣僧所给出的“答案”——为卿倾尽九州天下,为卿乱了浮生繁华,为卿止战从了佛法……
薄延思虑清楚后,反倒平静了下来,所幸那位娘娘还活着,陛下才能折腾出这些想头,倘若那位娘娘没了,陛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大秦又将如何混乱,他无从想起。
薄延只得垂下身子,诚心跪拜道:“臣薄延,替百姓同社稷苍生叩谢陛下隆恩!”
若论溜须拍马,薄延当是大秦第一人,无论帝王对或错,他总能说到帝王的心上去,他知晓许多“真相”,却从不点破。
交代完了心中所想,大帝便无心再同薄延说话,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却率先自御座上起身,往清心殿偏殿去了,回他的痛处欢乐地。
薄延叹息了一声,下意识地拍了拍袍子上可见或不可见的尘土,一个个烫手芋头全丢到他手里来,这圣旨有千斤重,那些老臣一旦得了不参战的旨意,还能稳坐如山?他若要为君分忧,少不得又要费些口舌心思。
乾化十三年春,大帝迎金身佛像入长安宫阙,废弃已久的城中古寺重新燃起香火,僧侣每日诵经不觉,更于一月内建起九层宝塔供奉大小金身。圣旨昭告天下,陛下得圣僧指点,止战乱、兴社稷、欲为百姓苍生祈福。
更有甚者,传大帝于皇宫之内设转经台,每日晨起、入暮转经三次,转经筒内刻有万卷经书,每转一次,便如同诵经万卷,佛家云,若皇帝转动经轮,其臣民眷属皆能消除业障。
有关大帝转经念佛一事,在民间传了数个话本,却只有转经台周围的黑甲军才得以一窥圣颜。每日晨昏,无论刮风下雨,陛下必得转动九九八十一道沉重经轮,一道道推过去,反复三次,共二百四十三道。而这些高大的转经筒,由纯金打造,高一丈有余,本该由三位僧侣齐力方可推动,一日下来,也将耗费不少内力。这般用心良苦,即便至刚的将士,也难免心存懈怠,因此,再无人怀疑大帝祈福之诚心。
“又去了转经台?已经一个月了,你瞧瞧整个长安城和皇宫大内被皇帝弄成了什么样子?长此以往,大秦还如何立足于九州?!”
白太后自大帝封后起,便联合她的私军同白国舅等,试图找到大帝的破绽,即便找不着,能钻空子摸到那位皇后娘娘的踪迹也是好的。
然而,清心殿四周被黑甲军围得水泄不通,无论太医、宫女、太监,进出皆遭盘查,别说是人想混进去,哪怕是一只苍蝇想飞进去,也难比登天。大帝似乎是早料到有人会对那位娘娘下手,这才严防死守不留破绽。
时至今日,白太后等人还未曾瞧见那位皇后娘娘的真面目,怎能不怒发冲冠?
白国舅、二王爷君越还有白露皆在场,见太后发怒,白露冲君越使了个眼色,君越拧着眉,上前道:“母后,皇兄此番的确过分了些,即便是要立后,也该问过母后的意思才是,哪能随意做主?再说了,自太祖皇帝起,这大秦的皇帝必得娶白家姑娘为后已成定律,祖宗的规矩不可轻废,母后当真信了皇兄那套喜好男子不喜女子的荒唐之言?即便皇兄要封那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后,总也该给百姓给母后一个交代啊!这般不清不楚地吊着,难道那位娘娘还见不得人吗?”
句句都说出了众人的心思。
“说得容易,他是皇帝,手握重兵,哀家能拿他怎么样?自数月前重回长安,他从未至慈宁宫向哀家请过一次安,那个藏在宫里头的狐狸精多半是他宠出来的,若没有皇帝撑着腰,她敢如此目中无人?这样的皇帝还是哀家的儿子吗!”白太后已气得平静了下来。
“太后,皇帝已下了圣旨,不得参与东兴内乱之争,此前的种种计划俱都化为泡影,白家如今唯一的希望便在露儿身上,露儿当不了皇后,白家的气数便尽了……”白国舅也添了一句。
“是啊,皇姑母,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就是要当皇后的,可大表兄一回来就变了个人,全然不念往日旧情,也不知那女人何等狐媚,竟将大表兄迷惑成了那副样子,还请皇姑母为露儿做主啊……”
白露说着,瞥了一眼君越,君越也看着她,抿着唇不发一言。
“皇帝不听话,哀家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哀家死在他的清心殿前,这才肯罢休吗?!”白太后被逼急了,气急败坏道。
白国舅等人忙跪倒在地:“太后息怒……”
君越却不慌不忙提议道:“母后方才所言,倒是给了儿臣一个想法。自古贤德的帝王没有不孝顺的,即便皇兄再大逆不道,若是听闻母后出事,总不能仍旧置之不理吗?”
见太后的面色一愣,君越忙解释道:“母后听儿臣说完,这不过是个计策,并不会伤害母后凤体,天下苍生,唯一值得皇兄惦记的,便只剩母后一人了,毕竟血浓于水,您是皇兄的生母啊!”
“你倒是说说看。”太后追问道。
君越想了想,继续道:“是这样,皇兄不是听信那些老和尚胡言乱语吗?甚至还命钦天监卜算卦象,母后何不也来个相似的手法?鬼神之说,是最不可捉摸也无从查证的……”
……
清心殿偏殿内,一阵阵冷香自龙榻前飘出,既不冷也不偏热,恰好是适宜养病的温度。
宫女们见大帝回来,便知他已去过了转经台,纷纷无声地行礼,却不敢妄言一句。大帝也并不在意,显然已成习惯。
他行至龙榻前,自纱幔的空隙里注视着熟睡的女人,这些日子为防她再毁己身,多数时候喂了药让她熟睡,醒来时若再闹便由她去闹,她多半也没了胡闹的气力,君执在一旁亲自候着,那些内侍也只管同太医蹲守在殿外。
相较于心病难除,容颜却易恢复,先前百里婧在君执脸上留下的血淋淋的抓伤,经由调理,已是瞧不见疤痕了。君执缓缓在龙榻前坐下,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那几道可怖的伤痕已淡去许多,再过不久应当可消除干净。
他的手许久不执剑,尤其是呆在盛京左相府时,更是终日休养足不出户,这一个月以来,因了转经筒,掌心竟起了厚厚的茧子,触在百里婧脸上,她因不舒服轻轻蹙起了眉头。
君执一笑,收回手,俯下身去,吻了吻她苍白的唇。
慢慢治,只要活着,一切都可慢慢医治,好歹,她还活着。他已收起戾气,虔诚求佛,不敢妄造杀孽,若世上真有神佛,当瞧得见他的诚心。
才吻过她的唇,百里婧忽然睁开了眼睛,君执以为她要同他说些什么,忙去扶她,哪知她身子一起,一句话也未说,便对着他的怀里吐了下去。
她对他已排斥到这种地步,连轻吻,都能让她恶心得吐出来,君执的心痛得很,一面为她轻拍着背安慰,一面回头唤:“传太医!”
她吐得天昏地暗、掏心掏肺的模样瞧得君执几欲崩溃,待她好不容易吐完,君执一摸,她的后背已被汗湿透了。
宫女们端了水来,为百里婧擦洗、漱口,又去催大帝:“陛下,您去沐浴更衣吧……”
被吐了一身,君执竟还能坐得住,接过宫女拧的湿帕子为她擦着汗和唇角,又让她喝了茶漱口,宫女们拿了干净衣衫来,君执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她换。
近来百里婧的日常起居多是君执亲历亲为,连这换衣之事,也做得十分熟练,君执才将百里婧的贴身衣服脱下,为她套上了新衣,手却在触及她光裸的肩头时微微一顿——
并非是她如雪如缎的肌肤让他起了旁的心思,而是他瞧见她的身子起了不一样的变化……他对她的身子这样熟,他记得她的左肩胛骨处有一颗朱砂痣,米粒大小,而往下五寸是一道三寸长被利器所刮出的疤痕,可这会儿肩胛骨处却开出了一朵隐隐约约的花,那朱砂痣便成了花芯一点红……看起来如同胎记。
前些日子并没有这变化,他时时在旁照料着,怎会出错?
君执起疑,用指尖轻抹那花儿,抹不去,确是自皮肉中长出来的,再仔细一瞧,那花儿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鹿桑花……
“陛下,太医来了!”
“陛下,太后娘娘在清心殿外等候,若陛下不肯相见,便问责陛下于太庙!”
“陛下……”
忽然一片混乱,君执的脑子也空了一空,黑沉沉的眸子盯着那朵若隐若现的鹿桑花,指尖用力,将松散的衣衫覆上她的肩头。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贴着她的耳边问:“婧儿,出什么事了?”
百里婧吐过后觉得舒服了许多,神志半梦半醒,她身上收拾干净了,君执却被她吐了一身,脏得很,她往龙榻里缩,不让他碰,更是不懂他所问何事……
太医隔着纱幔为百里婧诊脉,一旁内侍们替君执换下脏了的袍子,见大帝沉默不语,有心急的内侍将听来的话转给大帝听:“陛下,奴才听外头太后娘娘的人说,陛下今日若不能给太后娘娘一个说法,太后便会以祖宗礼法问责陛下,首要一条,便是皇后娘娘人选当为白家出身……”
诊脉的太医忽然抬起头来,急急唤了一句:“陛下……娘、娘娘有孕了。”
☆、第275章 娘娘有孕
娘娘有孕了……
这一消息在清心殿暖阁内炸开,无论是方才还急急通传殿外事端的内侍,还是照拂百里婧起居的宫女们,立时噤声,皆垂首静候大帝的反应。
帝后虽尚未大婚,可这毕竟是大帝的第一个孩子,凡初为人父者,多少有些喜悦。然而,大帝并没有欣喜若狂,他的担忧写在面无表情的倾世姿容上,如同太医的欲言又止。
“孕多久了?”大帝望了一眼帐中的朦胧消瘦身影,问道。
“回陛下,娘娘有孕足一月。”太医如实答道。
足一月……那,便是那天夜里……
君执仍旧注视着龙榻上的女人,她未曾转身,还是面向里睡着,一丝反应也没有,仿佛这孩子跟她毫无关系。太医语气惊慌,又隔得那般近,他知晓她听见了,可她如今……
君执不愿往下想,也不能继续开口问。
收回看向龙榻的目光,君执率先朝暖阁外走去,太医在宫中待久了,见多了世面,知晓有些话大帝不肯让娘娘听见,便识时务地跟了上去。
待出了暖阁,君执终于无顾忌地问起:“以寡人同皇后的身子,腹中胎儿能否保住?若生下来,又能有几分康健?”
他二十五岁初得子,本已是不年轻了,应当越发龙颜大悦才是,可他太清楚他自己同她的现况,他连孩子的母亲尚且保不住,如何还能去想保住孩子?
太医不防大帝问得如此直击要害,垂首沉吟着答道:“这……陛下明鉴,老臣不敢妄言,娘娘身子太虚弱,加上一心自弃,何时康复都尚未可知,若是怀了龙子,恐怕……也会早夭。”
君执听罢,别开头去,望了一眼窗外,越发觉得春寒瑟瑟。他近来信了因果之说,因他前半生造杀孽太多,才换得今日困境,妻儿病弱,难保性命。
“……若不要这孩子,能否除得干净,不伤她的身子?”
太医等了许久,才等来到大帝开口,却让他十分为难,思索了一番才道:“胎儿与母本为一体,堕胎等同割肉失血,陛下……若执意不保胎儿,老臣只能尽力为娘娘调养……不敢欺瞒陛下。”
孩子生下来,她的身子会受不了,已经瘦成那个样子,飞一吹便能飘走,用什么去养护胎儿?更何况她恨他入骨,他的孩子,她又怎么肯要?
若不要孩子,亦会损伤她的身子……
进退两难,无路可走,唯一可恨的便是他,可恨他让她有孕,可恨他无法替她受苦。
听罢太医的话,君执沉默不语,显然正在思量,太医便只好耐心等着。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君执总算有些回过神来,那双寒波生烟般的黑眸盯着窗外:“外头怎么了?何人喧哗,扰了皇后清净?”
老太医咽了口唾沫,却是不敢答,这嘈杂声自他入殿为皇后娘娘诊脉时便已有了,奈何陛下方才六识尽失,竟全然不曾听见。
内侍忙应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说倘若陛下不肯相见,便在殿外不走了,若陛下执意要……”
家事国事,诸事繁杂,扰得君执头痛欲裂,他几乎有些不能承受,谁说为帝王可君临天下为所欲为?
错了,为帝王最是难脱束缚。天下人仰首望着他、跟随着他,他若是全凭为天下人之心而活,怕是早已死去多时。
“太医,去备药吧,寡人要皇后活着,孩子留不得。若伤身难免,便寻最稳妥的法子……”君执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即便被束缚住手脚,仍旧杀伐决断,觅出最合时宜的法子。
太医未曾想大帝竟全然不顾外头太后娘娘的等候,仍旧一心念着那位皇后娘娘的安危。但就那位娘娘目前的身子骨来说,生子比滑胎凶险得多,大帝此举,着实考量周全。
“陛下,皇后娘娘孕足一月,此时滑胎最易清除干净,对身子损害也最小,老臣这便去备药……”太医不敢多耽搁,忙躬身退下。
“陛下,您换身衣服吧……”内侍见太医离去,这才轻言劝说道,“待会儿进去探望娘娘,也是要……”
君执这才发觉身上仍旧穿着脏了的便服,他望了一眼暖阁的门,着实有些不愿踏入。
“嗯,更衣吧。”君执收回目光,朝浴池的方向缓步走去,坊间称他弑父夺位,心狠手辣,如今他亲手杀子,再添一桩罪过,也不怕担了这些虚名。
沐浴更衣毕,君执出得浴池时,见有宫女在外等候,神色仓皇:“陛下……”
君执认识这是在百里婧跟前伺候的宫女,此前他已有太多经验,每每见了她们,皆有事发生,因此,不等那宫女道出何事,君执已大步奔了出去。
他闯进暖阁时的动静太大,一众宫女被吓了一跳,待瞧见是大帝,忙跪了下来:“陛下……”
出乎意料,暖阁内并未再生事端,也无血腥味道,君执的目光被龙榻内的情景摄住,有些不敢相信——
龙榻上摆了张小几,几面上放了珍馐数盘,有糕点有汤水有菜有肉,香气扑鼻而来,而那个病了数月消瘦不堪的女人,蓬头垢面地靠坐在小几前,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那些菜肴糕点,连他进来,也未曾抬头瞧上他一眼……
君执的步子定住,隔了好远看她。
一旁的宫女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陛下,娘娘忽然说饿了,要用膳,奴婢们便让御膳房弄了膳食来,也不知娘娘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