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绝世的美貌即便凋零也有一种残忍的美,说出的话却无疑给君执心口刺了一剑。
密道窄小,仅容两人侧身而过,孔雀黑鹰桂九等人不敢远离,是以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
静默一瞬,君执摇头:“只这一件,我做不到。”
他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却并未抛却她,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侧,细细摩挲:“我已等过一个前世,不愿再等你一个来世。我只要你的今生今世。”
他不等百里婧回答,将她重新抱起来,毫不犹豫迈开步子朝密道尽头走去。
与墨问不同,君执的固执与霸道透着股子狠劲,他言语平静却不容置疑。
百里婧在跃下药师塔时折了腿,疼痛迫使她苏醒,君执的话她听得清楚,却并不想记住,她被他抱着通往未知的昏暗,天已完全坍塌,恰似此刻的永夜。
天微亮时出的密道,东兴盛京与西秦长安相距甚远,若经由官道必然受阻,且若是有追兵,也终会受困。聂子陵作为西秦使者,来时已够惹眼,故而被强留在了盛京城出逃时的掩护。
君执一行人先由不起眼的渡口走淮水,淮水自西向东入海,沿途几多分支,在盛京城西的渡口处守卫森严,可他们人少,孔雀又能易容,也没遇到任何阻碍。
越往西,水域越发开阔,一过凌波渡,据大秦不过五日车程。
折了的腿已被接好,百里婧左腿绷直,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她已睡了几日,再醒来时,开口第一句仍是要她的药。
君执寸步未离地守着她,江船体难免摇晃,见她一动,他便按住她的腿。
“药呢?”百里婧问,嗓音沙哑难听。
君执已从孔雀处得知那药的效用,抿唇道:“药已吃完,别再吃。”
百里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听见他这句话,她原本还平静的脸色瞬时变了,慌乱地翻着自己的衣服去找。
她的衣服已被君执换过,她连药瓶都没能摸到,怀情绪瞬间失控,双眸赤红,也不管手边有什么,拎起来就朝君执砸过去:“还给我!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那是为她御寒的暖炉,她一扔,抖了满地的炭灰,君执的身上全是炭火星子,他闪身避过,百里婧却当他是仇人,比仇人还要憎恶:“给我!你还给我!把我的药还我!”
她的上半身已经坐起,掀开被子到处找,为避人耳目,船上的东西简陋,她翻着花色粗陋的被子、枕头,什么都没找到,急得又要扑下床来。
君执只听说了药性,却不知会让人性情大变,他站在一旁观察她良久,终是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别闹,不吃药了,不准再吃药了……”
她从前也曾闹过,可再狠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失去理智,她不只是咬他,踢他,打他,且毫无分寸,手指狠狠地挠过君执的脸,她不管他人皮面具下的脸是否美得令山河失色,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要她的药。
“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开!给我药!”百里婧疯狂地喊起来,声音撕裂痛楚。
“主子……”
孔雀和黑鹰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事,打开舱门一看,见满室的狼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砸了,连他们主子的脸上也有三道血痕——手指甲挠出来的,从脸侧一直挠到了脖颈上。
美人脸被挠破,虽然仍旧很美,却夹杂了一丝残酷与魅惑。
他们正不知所措,君执钳住了发疯的女人的双臂,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任她咬在他的胸口,他的唇抿得紧紧的,未张口已发声:“出去!”
孔雀黑鹰对视一眼,见男人神色隐忍,已是怒极,而他怀垢面神智失常,他们不敢违抗皇命,只得又关上舱门退出去。
君执的失君执的失血之症并非做戏,往昔百里婧时时记得,从未敢让他流血,这会儿却全然不顾,无论动手或是动口皆不留情。
她尖锐的牙齿入肉,君执疼得一声闷哼,强忍着用一只手扶起她的脸,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道。
他本就是暴虐之人,那些依着薄延的样子伪装出来的温良无害,从不是他的本性,他一怒,连指间的力道都有些失了分寸。
百里婧被迫抬头望着他,她的牙缝里沾着他的血,那双往昔黑亮的眸子一片浑浊,氤氲着潮湿的水光,她看着他,却看不到他,重复着她唯一记得的事:“给我药,给我……或者,杀了我。”
怒火瞬间就被浇熄了,君执放开了她的下巴,倾身覆上她的唇,他已不管她是否认得他是谁,脸上的血痕是否疼痛,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做你的药,乖,别闹……”
江里的浪拍打着船身,一片狼藉的舱室里百里婧被束缚得死死的,无法再做任何反抗,她忽然也不想反抗,君执感觉到了她的顺从,他喜欢她的顺从。
已分不清谁在医谁的病,百里婧痛得要命,神志却清醒了些许,耳边听得男人的絮语,她紧紧地环着他的背,忽然笑着哭了出来。
君执抬起身子,望进她的眼里,一滴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划过他被挠破的美人脸。
百里婧哭着又笑了,表情异常奇怪,她抬起手抚上君执的脸,指尖温柔地拂过,她刚才闹腾的时候已伤了嗓子,声音再不复从前的清脆动听,絮絮地说着仿佛与她无关的事:“我才知道我一辈子只能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如果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为什么没有死呢?嗯?”
听完她的问,君执浑身绷紧,他喉头滚动,忽然词穷,她肯顺从不反抗地跟了他,是因为她想死,还是想逼他承认他是“墨问”?若他不是“墨问”,她会死,若他是“墨问”,她想要如何?
还有什么心思醉心风月,连一场恩爱也焚心蚀骨,君执默然,只是那双黑瞳看定她。瞒了近十个月,他的沉默已是默认。
他还强装着镇定,按住他抚着他脸颊的那只手:“无论我是谁,你只是我的妻。”
百里婧心上最后一根绷着的弦已经扯断,她不回避君执的注视,她也定定地看回他的眼睛:“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我以为至少死去的你是真的,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许还是真的……”她凄惶一笑,眼地逝去,终成残忍的问:“你为什么没有死呢?恩?为什么没有死?”
她不是在质问他,她只是在质问自己,心里那个唯一未曾崩坏的地方彻底坍塌下去,将这世上仅剩的一丝萤火熄灭。
所有人都在骗她,她以为做错了的时候,他们在骗她,她以为自己总算做对了一次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成了骗子……连一个惨死在她面前、被剑穿透胸口血流尽了的病秧子,此刻却能活生生地覆在她的身上,做着只有她的夫君可以做的事。
她想起许多往事,包括墨问惨死前与她的对峙,她的心思到底比不上他们,她以为解开了一环,他们又给她设了一环,拿死来设计她。墨问聪明成这样,连突厥军营都可来去自如,他自他们成亲的第一晚起,便再没对她说过实话。十个月的骗局,她如今方才识破。
“婧儿,你听我说。”君执抱紧她,拭去她眼角的泪,解释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百里婧残忍地勾起唇角冷笑,她的手指划过他被挠破的脸皮,长长的一道,自脸庞蔓延到颈侧,赞叹道:“美,真是美,你这么美、这么厉害,何须躲在一个女人的裙底装懦弱?是,是我自作聪明,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你,从头到尾是我自以为是……可是,你这张脸,我瞧着真是恶心,越看越恶心,比想起墨问那张脸还要恶心。你不是哑巴吗?不是只会写写画画吗?你那么硬气,死都要挑最狠的死法,为什么不一辈子装聋作哑?”
她说的都是气话,却一点都不像气话,君执知晓她有多怒多痛,他半点不跟她计较,哪怕她让他去死,厌恶他九州天下最美的容貌。
他什么也不再解释,只是逼着她听他说:“我爱你,无论我是丑是美是肮脏还是恶心,我爱你。”
“哈哈哈哈……”百里婧听到这句,忽然大笑起来,她与他亲密相贴,几乎不留缝隙,她的眼睛现出几分不同常人的妖冶来:“你爱我?可我不爱你啊,我爱的是那个装聋作哑一无是处躲在我背后瑟瑟发抖死得凄惨无比的墨问……你是谁啊?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脑问下葬前她吻过的那只冰凉的手,泪如雨下,身子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团,喏喏着重复问道:“你是谁啊?”声音轻不可闻。
君执被她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他想着她想起的那些过往,一丝苛责之心也无,只剩心疼与愧疚,他将她缩成一团的身子抱在怀里,喉头颤抖,想叫她的名字却叫不出。静了会儿,吻着她的耳际轻声道:“……我是你的夫君。我爱你。”
她再不说一句话,不回应他一句,那漫天的“我爱你”救不了她。
☆、第265章
盛京叛乱后第五日,单人单骑飞奔着冲入了盛京城北大门,又一路疾驰入宫,如一道黑色的旋风。
“让开!”沿途但凡有人阻挡,皆被他手中长鞭劈开,马上那人跟疯了似的,已顾不得任何性命。
城中秩序本已大乱,这会儿有人敢如此猖獗,禁卫军自然不会不拦着,一队禁卫军冲上去阻止他,却被那人踹翻:“都给我滚开!”
近身一瞧,禁卫军才认出马上着铠甲的是位将军,他身下的坐骑是大名鼎鼎的边塞良马“飞沙”,可日行千里。
“原来是司徒将军!”校尉上前抱拳行军礼,却被司徒赫撞开。
“谁再敢拦着我,杀!”司徒赫谁的面子也不给,一张带着刀疤的脸森冷可怕,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赤红,仿佛眼前的所有都已不在他心中。
校尉被他的气势一吓,却还是要坚守岗位,急道:“赫将军,您见谅,现在是非常时期,您别叫末将为难,这盛京城本来就乱极,您却横冲直撞见人就打,陛下那儿可不好交代啊!”
“没有人需要你交代,谁稀罕交代谁去!滚开!不滚,就死!”司徒赫听不下去他的废话,杀意毕露,凤目卷着怒意,阴森可怖。
众人都胆怯起来,不由地后撤,看他策马扬蹄直冲入宫门,身上的大红色披风卷起一道红色的流云,甚是烂漫。
校尉目送他的背影疾驰而去,忙招手去唤禁卫军:“快,快去禀报司徒大元帅,赫将军疯了,只有他拦得住!”
司徒赫策马入宫廷,仍旧带着司徒家的虎面金符,跟数月前一般鲁莽任性。他什么都顾不得,在锦华宫内跳下马,但见宫阙完整,海棠树叶子凋零,雪压在枝头,太阳一出来,雪亮雪亮的,有些刺目。
宫人们在叛乱中有些逃了出去或死于流箭,从前侍奉百里婧的宫女暗香、晓月却还在,听见响动,她们慌忙奔出来。
“赫将军?”
见是司徒赫,暗香、晓月对视一眼,忽然滚下阶梯,跪倒在司徒赫跟前,痛哭失声道:“赫将军,公主她……她……”
“住口!”司徒赫喝了一声,猛地打断了她们的哭泣,“别说了!婧小白只是贪玩,她从小就任性,让我哪儿都找不着,找崩溃了她才肯出来,你们不准哭!我去找她!我去找……”
他提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双目充着血,几大步跨上锦华宫的台阶,手里的鞭子握得死紧,仿佛稍一松开,整个人都要崩溃。
他的步子大,很快将整个锦华宫都找了一遍,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没找到她。
没有婧小白。
暗香晓月还跪在地上,忍不住抬头去看经过她们身旁的司徒赫,见他眼眸赤红,唇角却带着笑,声音嘶哑,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从小就不听话,让人放不下心,走到哪儿都惦记着,怎么那么不听话……我去别的地方找找,你们不知道她的性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哦,或许在未央宫……”
他说着,抬脚又要走,直奔未央宫的方向,片刻不停。
暗香已经泪落满面,抬起头,朝着司徒赫的背影哭道:“赫将军,公主她没了,没了……您找不到她了……”
司徒赫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攥紧了手里的鞭子,没有因恼羞成怒回身抽打她,他唇角颤抖,凤目却坚决:“你们找不到,是因为你们不够用心,若是换了我,我可以找到她,她定是躲在何处,等着我去找她。”
他说完,像是劝慰了自己,翻身上了飞沙,又跨马往未央宫奔驰而去。
皇宫中策马,任何时候都是死罪,禁卫军即便才受了叛乱的挫伤,却仍旧容不下一丝对宫廷规矩的污辱,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了司徒赫的面前。
眼看着打得不可开交,忽听得一声怒喝:“孽畜!还不住手!”
禁卫军副统领见到来人,忙行礼:“司徒元帅!”
兵马大元帅司徒正业大步而来,对着司徒赫狠狠一记巴掌:“孽畜!皇宫重地,岂容你放肆!”
司徒赫被打得嘴角出血,禁卫军副统领等人见状,也不好再计较他擅闯宫闱之罪,都各自退了一步,算是给司徒大元帅面子。
待到众人退去,未央宫门前只剩下司徒赫与伯父司徒正业二人,司徒正业才叹了口气道:“赫儿,如今国之危亡时刻,你竟还念着儿女私情,何况婧儿已没了,连陛下派出的一万禁卫军也遍寻不着,你到何处去找?为今之计,只能是力保六皇子继任大统,如此才可保司徒家不亡。”
“宫中何来的六皇子?司徒家又在何时从了六皇子?姑姑血脉不过一个婧小白!”司徒赫冷笑。
司徒正业不打算再瞒他,将往事和盘托出,末了才道:“你姑姑不过是为了保全司徒家皇子的血脉,才会出此下策,如今,六皇子归来,司徒家护驾有功,仍可担护国大任……”
“婧小白是捡来的姑娘?从不是司徒家的公主?”司徒赫惊愕,继而惨笑,情绪失控,“所以,父亲从小就不准我与婧小白亲近,骗我说除非建功立业,否则娶不到她,姑母明知我心意,却从不肯给我机会娶她!你们好狠的心,拿婧小白当棋子,养来就是为了替六皇子挡住杀机!如今六皇子归来,她成了随手可弃的废棋,所以无论她是生是死,你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你们的家国社稷天下兴亡!”
说着说着,司徒赫后退一步,忽然凤目含泪,绝望没顶:“伯父,还有父亲,姑姑,或者陛下,你们所有人都没有爱过她,所以能对她放任,任她生死不明飘零无依,可是我爱啊!我爱!我最爱的姑娘她不见了!你们能平静地谈着你们的家国大事,我不能!我不能!我不稀罕万人敬仰建功立业名垂千古,我只要她好好的!”
司徒赫大吼,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想起娘亲死的时候婧小白说,赫,以后我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别伤心了。如今,婧小白失去所有亲人,她必是知晓,才会在这叛乱中逃出宫去,她又该如何绝望?
司徒赫不能再想,抬脚往宫外走,口中喃喃:“我要去找她,我要找到她……婧小白,失去了所有,你还有我,赫是不变的,从来没变过……”
离别总是如此突然,就像许多年前他去从军,四年后荣归盛京,却丢了婧小白一样。这一次,他不过是领皇命出城执行一次军务,回来就只见盛京弥漫着战火,而他心爱的姑娘生死未卜不知去向。
每一次相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永远也猜测不透人世的无常。他若是在她的身边,怎会任她受伤受苦?
赫是没用的,他永远保护不了婧小白。他有最笃定的爱,可上天让他一而再地失去她。
“你姑姑没了。临去前让你好好照顾司徒家。”
司徒正业没有拦他,也没有理会他的疯癫痴狂,只是平静地沉声道。
司徒赫脚步一滞。
“杜皓宇叛乱,你父亲死在了陈州。你伯父我老了,整个司徒家,只剩你一个血脉,若睿儿还活着,我不会管你是否任性胡来。婧儿不是司徒家的公主,而你是司徒家的血脉,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陷骨肉血亲百年基业于不顾,当是司徒家第一不肖之人!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兄长、姑姑?”
死亡像是一座山,以至亲至爱的陨落彻底压垮了司徒赫,他朝前迈了半步,却如一座崩塌的山陡然栽了下去。
整整昏迷一日一夜,梦里是数不清的记忆片段,几乎全是婧小白,她哭着、笑着、让他背着,调皮捣蛋不肯消停,累了睡在他的身侧让他扇扇子赶蚊子,吃过烤红薯又去亲他的嘴……她说要嫁给最好看的人,说他最好看,却转身挽起韩晔的手,再嫁给那个丑陋的病秧子……
她总是说话不算话,她总是记不得她的任性有多伤人心,他有时恨着她怪着她,可转念就忘了,又心疼她永远看不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