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眼杂,这已是皇家的第一等丑闻,若是传扬出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景元帝安抚女儿道:“婧儿,你先回去,这儿交给父皇。”
也不等百里婧答应,景元帝扬声道:“来人哪,护送婧公主回锦华宫!”
很快有景元帝的贴身禁卫军上前来请百里婧,百里婧脑袋昏昏沉沉,先前的闹腾已耗尽她所有力气,尤其是在心内的某处地方崩塌之后。母后她已不信,她对唯一可以信赖的父皇诚惶诚恐。
走过司徒皇后身边时,百里婧能感觉到母后朝她走了一步,似乎想握她的手,母后的脸上有一股从未见过的悲伤和痛楚,然而,百里婧还是本能地出于防备地偏离了脚步,躲开了她的亲近。
百里婧再细看,却见母后的身形挺拔依旧,站在原地根本不曾挪动半分,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百里婧走后,景元帝又恢复了那副森冷的要吃人的神色,回头狠狠地瞪着司徒皇后,冷笑:“天下最恶毒的女人非你莫属!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你从未有过心,你这个毒妇!”
司徒皇后默认所有冷言冷语,半句不辩驳。
景元帝对那跪地瑟瑟发抖的太监道:“人在何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将本就心虚的太监问得抖如筛糠,看了司徒皇后一眼,什么都招了:“回陛下,在……在……”
“前方带路!”景元帝不听他的结巴啰嗦。
“是……是……”太监爬起来,腿软地躬身走在前面。
景元帝对司徒皇后也早就死心,看着那些太监宫女们惶恐的姿态,他却在心里冷笑起来,整个未央宫还真是训练有素。
这些惶恐的样子不过是做给他看的,她司徒珊有这样的胆子将来历不明的孽畜藏在她的寝宫,她身边这些奴才哪个是省油的灯?也许不过是算准了他要来,才都这般做小伏低罢了。
一入未央宫偏殿暖阁,就见满地的狼藉,一路到了内室,见一人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这伤假不了,新伤加旧伤,他的整个面部都有些无法辨识。
不知为何,这一刻,景元帝的恼怒和恨意因这些伤痕累累而消了些许,他的女儿到底不会吃亏,见了杀夫仇人便下此毒手,即便未得逞,也要休养许久放可恢复,假如伤及心肺,更容易落下病根。
尽管景元帝不肯承认,但血缘之亲无法抹去,他疼爱了近二十载的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而眼前这个杀人恶徒竟是他与司徒珊唯一的子嗣——他不信司徒珊,却不得不信这十七年来司徒珊待墨誉的种种偏袒,她是设局之人,他们通通都是她棋盘上的棋子。
司徒珊的心计如何能不让他赞叹?他抬举黎家,宠爱七皇子,封墨誉为七皇子侍读,担了老师的名号,又能与七皇子一同随太傅学习治国之道,这种种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起,都是罪状!
这个儿子,是在左相的府邸中长大的,从小便与司徒珊往来过密,若是他们母子一早就串通好,欺骗他欺骗整个大兴的百姓,那他们母子就该被千刀万剐!
景元帝望着昏厥过去的墨誉,冷笑:“他早知自己的身世,竟与朕演了十几载的戏?他还真像你啊。”
所有人都已屏退,整个暖阁再没别人,这没头没脑的问,自然是针对司徒皇后。
司徒皇后摇头:“他不知情。”
景元帝听罢,又有了一股别样的情绪自胸中涌起,他转过头俯视着她:“你真是一个恶毒的母亲。”
司徒皇后垂着眸子不出声,似乎并不想否认。
景元帝看着墨誉裤管上的血迹,手腕上的伤痕,竟无端端有了一丝不忍。他努力将这丝恻隐之心摒弃,阴森森地对司徒皇后道:“朕答应了婧儿,驸马之死,墨誉必得以性命偿还!朕最疼爱的女儿,不容许你如此待她,她有个恶毒的母后早已心灰意冷,朕不会再教她失望!”
说罢,景元帝蓦地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威严地喝道:“今日未央宫之事,若有人敢泄露半句,朕诛他的九族!”
司徒皇后听着、看着,腰背挺直地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目睹着儿女们的伤痕累累,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时至今日,她早已回不了头……她该在何处回头?
……
盛京初雪,大雪纷飞中,万籁俱寂。
盛京地处江南,百姓们多年未见降雪,孩童们尤其开心,在风雪中追逐打闹,玩着漫天飘舞的轻薄雪花,又好玩又觉冷。
驿馆内西秦人却并不觉得有何异样,长安大雪封城几乎年年得见,他们耐寒的本事也较盛京的人更好,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白日在法华寺瞧见他的妻,君执一直无法放心,想着她那一瞬的恍惚和宫女的紧张呼唤,他便格外心绪不宁起来。
君执倒没想别的,只是他的妻身中名为“九死一生”的毒,因了韩晔的解药才得以续命,这毒无法根治,他因担心她再次毒发,便命孔雀回北疆寻找解毒之法……
“主子,您且放心,孔雀既然已经前往大兴皇宫,必能带回婧公主的消息。您如此劳心费神,恐伤了龙体啊。”桂九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聂子陵见桂九马屁精开口了,他也不甘示弱,在阿谀奉承这件事上,桂九还真是他的启蒙老师,聂子陵忙捧上了参茶:“是啊,主子,您喝杯热参茶暖暖身子,这江南的雪跟长安的雪真不一样,湿湿冷冷的风往骨头里钻。”
尽管屋内很暖,聂子陵的话纯属闲扯,君执却捧起了他的那杯参茶,喝了一口。
谁也不知他的冷,这种冷,必得抱着他的妻才能解了冻。他可怜的小疯子连大夏天都睡不好,半夜冷得直往他怀里钻,如今大雪纷飞的冬夜,她可睡得安稳?
若想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中近得了她的身,不是件容易事,不如他就真去扮一回无根的太监?
桂九瞅着聂子陵,朝他挑了挑眉,赞扬他越来越上道儿了。
聂子陵白了他一眼,恭敬小心地立在他主子身边,等着夸奖呢。
然而,久久不见他主子有动静。
还是桂九懂得察言观色,咳了一声,并不突兀地打断了男人的思绪,问道:“主子,您可是想到了什么?奴才等蠢笨,恐有疏漏之处,还要主子提点才是。”
聂子陵心下腹诽,马屁精,主子想什么,你又知道?
君执抬头,一伸手,将参茶又递给聂子陵,微蹙着眉,出声问道:“若朕扮了内侍混入宫中,除了面白无须、拿捏嗓音,还需注意哪些?”
“噼里啪啦——”
聂子陵手里的参茶没拿稳,掉地上摔碎了,他诚惶诚恐地跪下,跪下还没听弄清他主子的意思,他主子说要扮什么?
桂九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他主子说得再好听,内侍还不是阉人、太监?为了个女人,大秦的颜面真的彻底扫地,他们尊贵的大帝要去扮阉人,只为了接近婧公主一步?
不过桂九到底比聂子陵扶得上台面,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是笑嘻嘻道:“主子,您要面白无须的人皮面具,也得等孔雀回来才行啊。”
正说着,门外响起敲门声:“主子。”
桂九惊讶了:“是孔雀。这么快回来了?”
门开了,孔雀如一阵风般跪倒在地,神色凝重地禀报道:“主子,大兴皇宫守卫森严,插翅难入,或恐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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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大兴皇宫戒备森严,绝不会是因为西秦使者东来,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晋阳王府将有异动。大兴皇帝与晋阳王府韩家的恩怨,外人从来无法揣测,何况西秦?
君执的心忧较方才更甚,倘若果真如此,那他的妻又当如何?韩晔是否因知晓今日之变才与她分离?若她在这变故中出了事,谁来担这变故?
谁来担变故之责无所谓,她不能有一丝损伤,即便韩晔对她再心心念念,他已失去任何与她纠缠的资格,他凭什么还来掺和?
君执焦躁不已,心里一会儿怨着自己,一会儿又对韩晔嗤之以鼻,其实只因他心里无甚把握——
即便边境有数十万西秦铁骑驻扎,可在这盛京城中,一切仍是东兴皇帝说了算。譬如那宫门,一旦封锁,便难突破。倘若连孔雀也无法乔装而入,那得是戒备到何种地步!
如聂子陵这种使臣,除了传达西秦皇帝旨意,不可插手他国政事。除非东兴皇帝遵守与他的秘密盟约,且不担心西秦假道伐虢的阴谋,如此,西秦才可介入东兴国事。
但这些计较也只能是发生在变故过后,混乱当中,该有的风险仍旧无法免去。
君执思索了半晌,吩咐了下去,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后才道,“盯紧晋阳王府的动静,尤其是韩晔……”
“那……婧公主呢?”孔雀不确定地问道。
君执起身,深邃的黑眸眯起来:“朕的心肝,朕当然得寸步不离地守着。”
……
经由未央宫中墨誉之变,百里婧一时间心寒无比,回到锦华宫后便呆坐在榻上。
她有诸多事想不通,母后从未喜欢过墨问,即便是他死了,母后也从未如父皇般关心过她的痛楚。
然而,纵使母后对她的夫君有百般不满,也不会凉薄如斯,让自己的女儿遭受剧痛且如此无动于衷。
母后曾说,父皇是个多情的人,他有无数的挚爱,因此让她不要相信父皇的宠爱。可,一个多情的人给予她的哪怕百分之一的宠爱,比起母后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世间的感情,千万种也不足以与父母之爱相提并论,至亲之伤比起丧夫之痛,更让她无所依托。
随手推开窗,初雪仍旧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又因无风,雪落下得很慢,就好像定在了半空中,一片片灰蒙蒙的黑点。
映着雪光,百里婧注意到窗外不远处的园子里有个人在扫雪,看打扮,是内侍。但宫里没有哪个内侍敢如他般,扫着雪还时不时地抬头看她。好像她比这雪要好看许多,由不得他的眼睛不往她身上放。
今日被看得烦了,百里婧无端端想起白日在法华寺放生池旁遇到的那个放肆的西秦使者。一个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都敢对她如此放肆,到底是受谁指使!
百里婧注视着那个扫雪的内侍,忽然一把将窗摔上,大步走出了寝宫。踩着酥软而轻薄的雪走到那个人身边,在他的目光中怒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的胆子还真是大,本宫随时可以让你人头落地!”
那个内侍个头高高大大的,听了她发脾气,低下头去,出声道:“公主,奴才见公主闷闷不乐,想为公主解忧,并不敢对公主有不恭之意。雪天路滑,还是扫一扫雪的好。”
他的声音很陌生,从未听过,语气也很平常,大约只是个听过就会忘记的内侍腔调。
盛京很少下雪,往年内侍们也用不着做这些,百里婧也不大清楚他做的是对是错,但听他这么一说,她才发觉自己真是小题大做了,将所有的火气都发在了他的身上,着实不该。
不知是不是雪落在身上的时候很温柔,百里婧一瞬间就消了气,她看着内侍手里握着的扫帚,有点拉不下自己的脸面,没话找话地挑刺道:“见到本宫,为何不跪?难道下了场雪,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听罢这话,内侍的身体一僵,垂下的眼眸里满是五味杂陈。他犹豫了一瞬间,本想屈一膝,却瞬间改做双膝跪地,在雪地里顿了下去,身子瞬间比百里婧矮了许多,口中还说着:“奴才见了公主,一紧张,就忘了,公主若要罚,奴才无怨无悔。”
下跪的规矩很多,武将跪与文臣跪有所不同,宫里的内侍须得双膝跪地,在皇帝后妃公主皇子的面前,他们永远都是奴才。
躲在暗处的孔雀与黑鹰见到这惊悚的一幕,惊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发现了相似的恐惧。他们尊贵无敌的大帝扮作内侍入宫已是惊天之举,至死他们都要守着这秘密入土。
如今,又目睹大帝在东兴荣昌公主面前双膝跪地,这举动比当年看到大帝跪了东兴皇帝还要可怕,他们就算把牙齿咬碎,也不能接受。
但是显然,双膝跪在那的男人自己也不是特别好受。
有那么一个瞬间,君执跪下去的时候,他真想撕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压她在这酥软雪地之上,然后让她的妻认一认他。
竟让夫君下跪,又不是在闺房之中,她对他可真狠。拿捏着公主的架子让他跪,他连一丝反抗的余地也无,他在潜入皇宫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男儿膝下有黄金,大秦皇帝膝下是整个大秦河山,此刻整个都跪在了她的面前,他此后还能有什么指望赢了她?
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从此都没了尊严,扮作内侍竟比扮作薄延还难,他日后可还回得去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怕是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雪落在男人的脖颈上,一触即化,一瞬间的刺骨又化为温热的水滴,滑进了他的衣内。只这神思飘荡之际,他已认了命——
还能说什么呢,小心肝终究是自己的好,哪怕她罚他跪了,单膝跪还是双膝跪,又有什么分别?等他日后娶她进门,再好好地算这笔算不清的账。
到时候她若罚他在龙床上跪……随便怎样都好,他哪个时候不是任她摆弄?
想到她在闺房中与他翻覆的种种,男人嘴角扬起来,这么冷的天,他没皮没臊地想起那些火热的时刻,似乎无论她如何翻覆,都逃不出他的身体。那些认错伏低,不过是为了更方便他无休止的索取。
他这种乐观的精神,怕是他的臣子们一辈子都学不会了,连跪也能跪得那般无怨无悔。
但是……跪久了双膝也会冷啊……
怎么他家小心肝半句声都不吭?
莫不是真在气头上,拿他的话当了真,要来罚他吧?
百里婧却并没有想过要罚他,听完这个陌生内侍的辩解和认罚,她想到了白日未央宫中那一幕幕。那些禁卫军哪个平日里不是对她如此低眉顺眼?
可他们变得那样快,所有的忠诚并不是忠于她百里婧,而是忠于她的母后、她的父皇,甚至,也许还忠于那个杀人恶徒墨誉。
她究竟在这宫中扮演着何等角色?她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还是连夫君之仇也不能报的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