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骄纵,多数是不顾奴才们死活的,百里明煦被人捧惯了,听不得劝,天不怕地不怕地瞪着小全子:“让你去就去,别废话!要不然我就告诉母妃,天冷了,你不给我加衣,想冻死我!夜里还不给我水喝,想渴死我!”
小全子哪儿斗得过他这小祖宗,大冷天一头的汗也顾不得擦,只得说:“奴才……奴才不知黎大爷在何处……”
七皇子百里明煦终于不耐烦了,恨不得上前踢他几脚,没好气道:“我舅舅在这里,他要么就在他的戏楼子,要么就在掌仪司,哪儿偷闲就在哪儿,你这脑袋真是白长了,还不如我的大将军聪明呢!”
大将军,是他的蛐蛐儿。
两人闹的动静已经蛮大,只是众人碍于如今黎家一时无两的荣宠,忌惮着还未曾公之于众的储君人选,就算瞧见了也不敢多管闲事。
在御花园的转角处,一向好奇心极重的韩北回头看去。七皇子百里明煦发现了他的注视,挤眉弄眼地对他做了个鬼脸,神色间很是不满。
韩北冲他一笑,再回头时却心中疑惑,微一挑眉,这就是传说中即将被立为储君的七皇子?哼,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还真是不拘一格。
谁让司徒皇后生不出儿子来呢,肚子不争气,也就怪不得别人。
想到这,韩北又念起了那个刚刚守寡的荣昌公主。他那夫君听说还蛮有本事,可惜命太短,竟死于兄弟相残。
韩北忘不了她在北郡府当众抽他的那一鞭子,调养了好两个月才恢复,勉强没留疤,害他到现在都时不时摸一摸脸颊。
当初他就在心里想,等到他得了势,定让她好看。如今看来,她也是该,左右逃不过寡妇的命。
此番来盛京之前,他还在心里想着再见她是什么情景,这会儿没见着,真是可惜,他连蔑视她羞辱她的机会都没了。
承恩殿的宴会上,君臣同乐,因此前突厥之祸淡了许久的掌仪司乐伎、伶人们也重新登台表演,黎戍忙得晕头转向,跑前跑后。
然而,黎戍在戏台后远远观望,见晋阳王对这些歌啊舞啊戏一丝兴趣也没,面色不曾有任何变化,他在心里琢磨,难道是江南的歌舞不对晋阳王的胃口?
待换了胡旋舞,那些舞娘们衣着暴露跳得起劲,文武百官看得入神,晋阳王却还是如此淡漠。
黎戍没辙了。
景元帝下的圣旨便是要好好伺候晋阳王,他使劲了浑身解数也不能让晋阳王满意,这可如何是好啊?
正着急,高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走过来,附耳对黎戍说了句什么,黎戍疑惑地点点头。
不多时,舞娘们撤去,乐伎开始演奏。
乐声刚起,黎戍便注意到晋阳王眉头一皱,执酒杯的动作也顿了下。
韩北也察觉到了,不明白他父王为何会对一首曲子如此在意,这是他跟在他父王身后这些年从未见过的。
景元帝似乎是为了众人解惑而笑道:“晋阳王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也不等晋阳王开口答复,景元帝便似忆起了往事般叹息道:“那时,朕和晋阳王都还年轻啊,在北郡府苍茫的大草原上肆意地跑马撒欢,听姑娘弹琴、唱歌,唱的最多的便是这首《离离原上草》啊。朕二十多年来每每忆起那个时候,实在难以忘怀哪!”
晋阳王在身下的那只手骤然握紧成拳,从这首二十年不曾听过的曲子里,他听到有个清脆而欢快的女声道:
“韩幸,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等到春天了,这些枯萎了的草又会重新绿起来,多有意思啊!”
“所以呢?”少年微一挑眉,好笑地问。
她脸颊红红:“所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个故事里的姑娘和她的爱人没能在一起,很可惜很可惜……然后,我想说的是,草木会有荣枯,周而复始,这是天命不可违,但、但你是我的荣、我的春夏,有你在,我绝不会有枯萎的时候。”
少年笑了,想必眉目疏朗,他在她的形容里沉吟,随后指向漫山遍野盛放的虞美人,念道:“珊儿,那些花,红的是你,白的是我,你等我……娶你过门……”
自此后许多个日夜,他想起来她的形容还是忍不住想笑,“你是我的荣、我的春夏”,那种发自真心的、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如今有人再用一首曲子逼他回忆,逼他念起这些年惨痛的失去,高高在上、肆无忌惮地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陛下好记性,臣却已忘了。”晋阳王的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漠。
“是吗?那真可惜了,朕与皇后这些年可是爱极了这首曲子啊。她们用箜篌、笛子来奏,始终不如琴箫合鸣来得动听……”景元帝也饮了杯酒,锐利的眼眸笑看着晋阳王,有意无意地点拨着乐伎们。
景元帝素来恩威并重,今日却始终面带笑容,这种笑,睥睨天下,却又似乎想要表现得与人亲厚,因此格外与众不同。朝臣只觉得不同,又说不出哪儿不同,反倒明白陛下待晋阳王到底不一样。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最擅长的乐器是箫,琴箫合鸣,自然是他与后妃。如黎戍这种掌仪司司正或者景元帝身边的贴身内侍都明白,景元帝说的是他与黎妃娘娘,旁人却不知。
“陛下所言极是。”晋阳王沉默半晌,点点头,放下了手中酒杯,立刻有宫人上前来添满。
景元帝心有千千结,不经意间也随着晋阳王一般喝了无数杯,韩幸越沉敛,他越聒噪,看着杯中酒笑道:“晋阳王觉得朕这酒比起北郡府的忘忧醉如何啊?”
韩北坐在下方,已然有些受不了景元帝类似盘问般的示好,他父王好酒,千杯不醉,有什么可问的?父王还真沉得住气,半点脾气也无,到底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这酒虽好,却喝不醉。陛下这些年,竟不爱烈酒了?”晋阳王端着白玉杯,抚着光滑的杯身,如实答道。
“烈酒虽好,可不能贪杯啊,尤其是晋阳王和朕如今都到了这把年纪,也该收了少年时的脾气了。再加上皇后每每劝朕少喝些,朕又岂能不听?”景元帝笑答,说起最后那两句,似乎满面春光。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皇后,炫耀着帝后之间的深情厚谊,知情人很费解,不知情的人心中各般滋味。司徒皇后不在,便只有黎贵妃一人伴在景元帝身侧,听见陛下这么说,黎贵妃的脸色微微一白,手指颤抖着捏紧了酒壶,亲自为景元帝又斟了一杯。
像是终于忍不住了,晋阳王抬起头来,淡淡问道:“皇后身子可好?”
他不问,她为何不在。
晋阳王全白的头发坐在那,面容早不如二十年前眉目如画,可景元帝却满心怒火陡升,他想起他早晨扇司徒珊的那一巴掌,他们真不愧心有灵犀,他才伤了她一回,韩幸就似感觉到了?还真是让人羡慕的心有灵犀!
除却怒火,更多的是浑身冰冷,她果然算得准,韩幸对她余情未了,她一直就在等这一天呢!
转瞬,他又自责不安起来,打了她,有人心疼,这个人也只该是他啊,怎么还会有别人?这个居心叵测的别人,是来抢回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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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好久,就只憋出这么点,本来还想来个大爆发什么的,又夭折了。
那个,咳咳,乌龟有话说,转眼,亲们陪我和流氓、小白一家子度过第二个新年了,作孽深重的乌龟发誓,不会让你们等到第三个新年了,咳咳,元旦快乐,事事顺心!
☆、第246章
其实,韩幸不过说了一句寻常的问候,甚至连半点情绪都不曾外露,景元帝却兀自心虚地想了许多。
然而,即便再心虚,景元帝仍旧带着关切叹息道:“晋阳王都已满头白发,皇后那身子受过伤,年纪一大可就吃亏了。入冬越发不好,所以朕便让她好生养着了,劳晋阳王惦念。”
景元帝轻飘飘一句话,便等于告知了韩幸,回京述职便回京述职,你不仅带不走她,你甚至根本见不到她。司徒珊被禁闭,外藩倘若敢擅闯后宫,绝不会只落得司徒赫当初杖刑的下场!
“陛下言重了。”韩幸声音平稳,对着凤座一拱手,好像那个女人坐在那儿似的:“愿皇后娘娘身子早日康复。”
景元帝微笑颔首,又问道:“说起来,皇妹离开京城往大西北,已近二十载,可还习惯北郡府的气候啊?”
外藩回京述职接风之礼,成了君臣之间叙旧谈心聊家眷的小宴,群臣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见机行事地变换神色。
景元帝口中的皇妹,自然是指玥长公主,那个传说中继承了其母白氏美貌的嫡出公主,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嫁之人也是当年大兴国最英俊儒雅的韩三公子,令多少人羡慕不已。
不过,提起玥长公主,那些略微知晓些往事的老臣并不愿有任何情绪外露,十八年前那一场皇位之争,已然让朝野震惊,成王败寇之下才有今日的局面。
那位玥长公主的同胞兄长,乃是当年的先太子,先太子趁先皇病重之机欲夺皇位,遭六皇子与司徒家联合剿灭。随后先皇病逝,六皇子登皇位,便是如今的景元帝。
若非看在那位白氏皇后出身西秦荥阳白家的缘故,加上景元帝仁慈,罪不及老幼妇孺,否则身为先太子胞妹的玥长公主又岂能置身事外?
即便息事宁人,当年先太子被废,景元帝登基时,大兴却还是爆发了与西秦之间的战争,那场战争持续了经年……
“多谢吾皇挂念,王妃安好。”晋阳王仍旧寡言少语地作答。
气氛本已压抑到极点,只有那些坐惯了饭局的朝臣才能忍受得了,七皇子百里明煦不过十岁,实在好动,他对宴会早已不耐烦,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命太监小全子去做的事。他的席位正好侧对着韩北,韩北虽然定力比一个十岁孩童稍好些,但到底也觉得无聊,便在百里明煦左右张望时冲他一笑。
七皇子百里明煦对生人并不好奇,也不懂得外藩回京述职有何意义,他没好气地白了韩北一眼,觉得韩北异常大胆,宫里还没有哪个人敢对他这么不尊重呢,他又跟他不熟,也没让他笑,他有什么好笑的?
以上种种皆入了景元帝的眼,他对七皇子百里明煦向来宽容,便只问韩北:“韩三世子何事如此好笑?且说来与朕听听。”
韩北虽然在北郡府猖狂惯了,心里也从来没把什么百里皇室放在眼里,然而他到底年轻,在景元帝的龙威面前有点生怯,只得起身胡乱编了个理由道:“臣见这酒喝起来香醇无比,竟与北郡府的忘忧醉大不相同,兀自笑起自己的年少无知,还请陛下恕罪!”
景元帝对韩北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转而看向晋阳王,笑道:“韩三世子年纪轻轻却能说会道,一点不输晋阳王当年的风采,晋阳王好福气啊!”
“陛下太抬举孽子了。”韩幸面无表情,对夸赞或是嘲讽一概等闲视之。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景元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放下酒杯叹息道:“朕喝多了,有些糊涂了,竟忘了晋阳王的世子、朕的驸马近日才重伤苏醒。此番晋阳王提前两月回京,本就为了世子而来,父子之情还未顾及,倒让朕拉着絮叨了许久,着实不该啊!”
景元帝的言语里颇为自责,晋阳王却拱手道:“犬子在京中,承蒙吾皇错爱招为驸马,韩家感念陛下恩典,即便犬子病死榻上,臣也该先来拜见吾皇,以全君臣之礼。”
好一个以君为尊的君臣之礼。
景元帝被晋阳王堵得严严实实,拿捏不住他任何一点错处,便略带责备地叹息道:“晋阳王言重了,父子之情几世修来的缘分,若是叫驸马听见,当真得寒心啊。好了,朕也不多言了,晋阳王长途跋涉也该累了,快回王府歇息吧,落驸马想必正在等候。”
皇帝都已经下了令,晋阳王又怎会反驳,于是,父子二人对景元帝恭敬地行了个军人礼仪,便在引路太监的指引下出宫去了。
随后,宴席便随之散了,景元帝在黎贵妃陪伴之下离开承恩殿,帝妃二人虽脚步相随,却谁都有些心不在焉。
刚入夜,夜风凛然,黎贵妃接过内侍手里的披风,快走两步上前,道:“陛下,风大,您要保重龙体。”
黎贵妃说着,抖开披风,踮起脚要为景元帝披上,景元帝本能地按住了触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回头看到黎妃,却有瞬间的怔愣,神色晦暗不明道:“哦,爱妃怎的在此处?”
冷风刮过,依仗猎猎作响,景元帝好似得了失忆症,不知此间何处。那些宫人都低着头,无人开口说一句话,连高贤也沉默。
黎贵妃秋水般的眸子沉下去,她笑了笑,继续为景元帝系着披风,动作熟练:“臣妾见陛下多饮了些酒,放心不下,所以来瞧瞧。”
她分明在他的身后跟了一路,往日那般威严精明的男人,竟至于没有发现,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希望站在他身后的是谁?
多少年,黎姬在陛下的身边多少年,陛下记得吗?又有多少次他曾这般晃神,握着她的手,却念着未央宫里那个冷冰冰的女人?
最痛不过枕边人。
得了他的人,却得不了他的心。而他却也在为另一颗心夺不到的心患得患失。
“辛苦爱妃了。”景元帝坦然地受了黎贵妃的关心,却定住脚,遥遥地望着远处的宫阙道:“爱妃早些回去歇息吧,朕还有些奏折要批阅。”
说罢,景元帝拍了拍黎贵妃的手,便径自朝紫宸殿走去,他的背影已然不见年轻时的挺拔,今夜颓唐尤甚。
黎贵妃在冷风里站了许久,直到高贤提醒道:“贵妃娘娘,您快回宫去吧,当心着凉。”
黎贵妃回神,注意到高贤那张苍老却含笑的脸。近日她的大哥黎国舅与太监总管高贤来往过密,黎妃也是知道的,想起许久之前她的女儿对她说过的话,还有她大哥几次三番的告诫——黎贵妃在寒夜冷风中越发觉得心底冰凉。
她忽然觉得她老了,并非因为容颜不再,而是因为死老了,假如她永远也得不到陛下的心,那就让她的儿子得到那个万人敬仰的御座。她是比司徒珊看起来年轻貌美,可她再貌美还是输给司徒珊,这一生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被司徒珊压在头顶上——她的家族确实出身低微,司徒家的确是高门大户,可她们嫁的是同一个男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她还有个儿子,而司徒珊没有,她比司徒珊更有资格母仪天下!
黎贵妃带着满腹心事回到咸福宫,便有宫人给了她一封书函,打开一看,是她大哥黎国舅的笔迹……想也该知道,晋阳王回来了,他们的计划也该付诸实践了。
……
晋阳王一行人的队伍正往城西晋阳王府去,那座府邸在他们韩家还未封王时曾为公主府,是当年还为皇女的玥公主下嫁韩幸时敕造。
十八年前景元帝登基,清除先太子余党,查抄公主府,大张旗鼓地迎娶当年司徒家的幺女为后,封当年的玥驸马韩幸为大兴国第一位外姓藩王,将仅剩的韩家血脉驱往边境北郡府。
名义上是封王,实际上是发配。这种手段,也只有百里尧想得出,也只有百里尧觉得这是对韩家的恩典。
后韩晔南下盛京为质子,景元帝为笼络人心以示宽容,将被查抄十数年的公主府赐还韩晔,充作晋阳王府在京中的一处行馆。那便是他们如今的去处。
十八年不曾回京,已忘了沿途原来是何风景,护城河畔的风依旧那么冷,那些小树早已长高长壮,不知哪棵是他亲手所植。苍茫的天地间,谁非过客?只有这些一岁一枯荣的草木才是主人。
一岁一枯荣啊……
晋阳王装了太多心事,骑在马上一路无话,韩北却安静不下来。这冷风阵阵的护城河畔,这全然陌生的盛京城冬夜,对他来说都很不适应,而且,他们要去的行馆,据说是皇帝赐给他大哥的,他便觉得心里不平衡起来。
同为晋阳王世子,他韩北也该是晋阳王府的主人,为何一回盛京城,他还得去他大哥那儿“借宿”?
他大哥那种人,一点都不好相处,他一见他就不对盘,为什么围场上那一记冷箭不干脆射死他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