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他的脸!是司徒赫!当年我们还曾在一起喝过酒,这个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我去杀了他!”有人愤怒地拔剑。
“婧公主?”杜皓宇一句话也没说,忽然发现百里婧站在一边,轻唤了一声。
然而,百里婧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目光一动不动地追随着突厥阵前的那道身影,他的玄铁铠甲如此熟悉,面容也很熟悉,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斩下一个又一个大兴将士的头颅,用手中剑刺入他们的胸膛,溅起满身的鲜血。
是赫的脸,没错。
是赫的剑,没错。
是赫的玄铁铠甲,也没错。
但是……
百里婧忽然转身飞奔下城楼。
就在杜皓宇等人以为她受不了打击而躲避时,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跨马奔突出城门,在万千的将士中左冲右突,来到了司徒赫的身边。
百里婧没想过第一次上战场杀敌对付的就是她的表哥,她的眼神杀气毕露,裹挟着无法消除的愤怒和仇恨,曾经所有被韩晔教训着锻炼臂力的成果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每一剑的力道都砍得司徒赫节节后退,日月同辉盘龙剑削铁如泥,即便是司徒赫的玄铁剑也挡不住她的攻势而断为两截,接着,百里婧毫不留情地狠狠刺穿司徒赫的铠甲——
一剑当胸。
血流如注。
司徒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脸。所有战场上、城楼上的人都惊呆了。司徒赫背叛了国家,所以,婧公主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然而,这并不代表结束。
百里婧忽然朝司徒赫的脸上抓去,狠狠地硬生生地揭下一层人皮面具来!
“想假扮赫?可惜,我在这里。”百里婧冷笑着抽回剑身,随着她的动作喷涌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让她的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狰狞可怕。
作为突厥的前锋将军而来的司徒赫,轰然从马上倒下去,仰面躺在了地上,死不瞑目,而那张脸却与先前大不相同,这一变故让两方将士都措手不及。
在亲卫军的掩护之下,百里婧高举着人皮面具扬声道:“我是大兴的荣昌公主百里婧!这位赫将军分明就是假的!有我手上的人皮面具为证!所有人都认不出赫将军,只能说明突厥人下足了工夫!如果众位将士还不信,大可脱下这个人的铠甲,剥去他的衣衫,我敢打赌他的身上肯定没有数不清的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赫将军四年来屡次的军功都是靠着这些伤疤换来,而不是借着司徒家的名声骗来的!他十七岁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要做大兴国的大将军,保卫大兴的疆域寸土不失,保卫大兴的百姓安乐无忧!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突厥蛮子的蝇头小利就背叛国家百姓?”
百里婧转而望着突厥人,冷笑道:“如果司徒赫有心要做驸马,我大兴的公主哪个不会争着抢着嫁给他?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突厥区区蛮荒之地,有什么比得过我大兴?值得司徒赫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亲手领着你们这些残暴无耻的蛮子侵略我大兴国土?!你们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司徒赫可以战死沙场埋骨他乡,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却绝不能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受这不明不白的冤枉!”
百里婧声嘶力竭地喊完,充斥着杀意的眼眸被浮起的一层水汽一润,越发黑亮得惊人,含着不可摧毁的笃定。
“杀光突厥蛮子!滚出我大兴疆土!”
“杀光突厥蛮子!滚出我大兴疆土!”
“……”
战场上那些大兴将士们大部分都曾见过司徒赫,或者曾在他的麾下效力,一开始得知司徒赫投靠突厥人的消息气得睚眦欲裂,这会儿得知真相,更是恨不得将突厥人碎尸万段,他们高声喊着口号,士气高涨一发不可收拾。
突厥军失了主将,本就已军心涣散,再看计谋被拆穿,敌方势不可挡,一时间只顾着左右奔突逃命而去,湟水关一役,突厥军死伤过半,百里婧一战成名。
傍晚时分,将士们忙着清理战场,杜皓宇走下城楼,迎上百里婧的战马,道:“婧公主太过鲁莽行事,若出了意外,末将如何担待得起啊?”
百里婧的手里还捏着那块人皮面具,脸上的鲜血还未擦去,笑得森冷:“杜将军不觉得应该先上奏朝廷为司徒赫正名么?”
杜皓宇一噎。
百里婧却不肯罢休:“之前的传言都是假的,有人存心陷害司徒家,妄图借着一张人皮面具让司徒家万劫不复。而且,连我一个不懂兵法战术的人都看得出来,刚才那一仗,突厥人根本没有派出足够的兵力全力以赴。湟水关是我大兴的西北门户,边塞要地,他们凭什么以为单靠一个司徒赫就可以轻松获胜?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之所以来攻打湟水关,并没有想过要打赢,而是为了把司徒赫投降突厥一事坐实,让大兴朝廷掀起内乱,让司徒家全权交出兵权,然后趁着三军军心不稳之际,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城略地!”
说罢,百里婧眯着眼睛望着杜皓宇:“这种小小的伎俩怎么连杜将军都识不破?”
杜皓宇略略垂下眸子,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没有婧公主,这一仗西北军就彻底输了,公主方才的表现让末将很吃惊。”
百里婧知道他指的是识破并杀了那个假的司徒赫,遂苦笑道:“我长到如今快十七岁,其中有十二年都和他在一起……你们认不出他也很正常。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他,但绝不能糟蹋他的名声,诬陷他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只因我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骑着马比肩而行了一段路,杜皓宇忽然幽幽道:“看起来,赫将军对婧公主来说似乎很重要。但是,有个问题末将觉得还是要问,赫将军的铠甲和兵器是真的么?”
百里婧点点头:“是。”
“那么,婧公主这次在战场上揭穿了假的赫将军,若真的赫将军没有死,而是被困突厥营中,那么,他是不是会很危险?”杜皓宇道。
百里婧拧起眉心:“是啊,很危险。”既然铠甲和兵器都落在了突厥人的手里,那么赫被俘了无疑,倘若突厥人恼羞成怒,赫将难逃一死。
但是,别无选择,她今日做了她必须要做的,相对于生死,赫更不会愿意受这莫大冤枉。
杜皓宇特地为百里婧在内城安排了一处干净的院落,梳洗罢,刘长青过来笑道:“婧公主,往盛京的捷报已经送出去了,相信很快可以还赫将军一个清白。您今日的勇敢让臣很惊讶,与杜将军的谈话也有理有据,不落下方。”
百里婧不好意思道:“都是一路上刘军师教的。”
“臣可不曾教过公主万人战场上取首将性命……”刘长青笑道。
百里婧却笑不出来:“我担心赫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刘长青在桌前坐下,望着天上的下弦月道:“婧公主知不知道司徒家为了大兴的社稷江山牺牲过多少人?”
百里婧皱眉,想着答道:“外祖父是病逝的,大表哥几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如果赫也算的话……”
“呵呵,婧公主,所谓牺牲,并不一定就是丧命。”刘长青捋着胡须,“睿小将军当年在与突厥的战役中也是陷在了定襄关,定襄关一破,他的尸首被挂在城楼上三天三夜,几乎风干了。朝野震惊,皇后娘娘大怒,差点就重新披甲上了战场。”
百里婧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当年大表哥司徒睿被害的惨状,她真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
“公主恐怕也不知道,这大西北最偏僻黄沙漫天的地方,皇后娘娘曾经在此呆了七年之久。”刘长青望了望百里婧,点头道:“最初,应该……就是公主您现在的年纪吧。”
“为什么?”百里婧吃惊,母后对这段经历闭口不谈,而史料中也从没有任何有关此事的记载,只知道母后战功显赫,曾抗击突厥的数次南侵。
刘长青一笑:“这就是臣方才说的……牺牲。”像是想起了值得回忆的往事,他叹道:“在那七年里头,突厥人听到皇后娘娘的名字都会吓得退避三舍,还送她外号‘血罗刹’,自古至今没有哪位女将军敢与她一较高下,连当时的西秦大将军白岳都说,倘若遇上司徒女将军,要么娶了她,要么杀了她……”
百里婧想跟着笑,嘴角却扯得生疼,她颇疑惑道:“父皇对我说,女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就足矣,不需要建功立业保卫家国,可是,母后却未能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这太矛盾了。”
刘长青却未再替她解惑,起身道:“公主莫要胡思乱想,等到朝廷圣旨到了,再商讨如何行事。臣先行告退。”
百里婧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总觉得刘长青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他却迟迟不曾告诉她,他所指的“牺牲”还包括什么?她最不希望将赫的性命也交付进去。
“公主,西北不比江南,一到夜里冷得厉害,您快披上衣服进屋里去吧。”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拿了件披风来,罩在了百里婧的肩头。
随行的亲卫军都是男人,为了照顾百里婧方便,杜皓宇还颇为细心地为她安排了两名侍女,都是湟水关内的奴婢。
百里婧回到房内,看到桌上的那块人皮面具,造得十分精细,将许多人都蒙骗了过去。因为她对赫很熟悉,才能够一眼分辨出真假,倘若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也戴上这样的面具,那么,她就从头到尾都无法识破他们……她的身边,有多少人正戴着可怕的假面具呢?
……
夜深,遥远的荒野上传来两道轻微的交谈声,一人道:“如今以假乱真的计策被识破,且在如此浩大众目睽睽的战场之上,想要陷害司徒父子再不可能了!那个碍手碍脚的公主……想办法除了她!”
一人急道:“不可!”
“为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她既然能立大功,自然也因能意外而死,这是战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人还是迟疑:“不行。她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湟水关。”
“你放心,我必安排妥当,不会让你为难……”
☆、第189章
当湟水关大捷的消息传到盛京朝廷,景元帝毫不吝啬地在朝堂之上大笑道:“朕的荣昌公主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她虽然鲁莽、任性,也不够聪明,但是她正直、坚韧,她所认为对的事情就决不会妥协,她所想要保护的家国,就决不允许任何人糟蹋侮辱!这就是朕的女儿!”
朝臣听到景元帝这般炫耀的口吻,忙跪地高喝道:“荣昌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元帝眼中的喜色更甚。
司徒家得以洗脱冤屈,摆脱卖国求荣的诬陷,朝臣中有欢喜的有不甘的,许多人在下朝后对司徒大元帅道喜,各种嘴脸显露无疑。墨誉与父亲墨嵩走在一处,他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惹来墨嵩的目光,墨誉只得低下头去略略收敛了些。
黎戍也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小眼睛眯起来简直睁不开缝儿,被他家老不死的瞪了好几眼他一点都没发现,跨出大殿门槛时,拽住韩晔道:“表妹夫,突厥蛮子的诡计被识破了,你说这仗还要打多久啊?”
韩晔淡淡地一笑,眼底却凝着愁绪:“自然越快越好。”
“那是!那是!”黎戍自言自语:“没想到婧小白那丫头还挺有用的,哈哈!我打死也想不到她能彪悍到这地步!啧啧,想想那战场上血淋淋的断手断脚,我就受不了……唉,也不知赫到底在哪里……我就直到他卖谁也不会卖他自己的……”
韩晔第一次没奉陪黎戍的啰里吧嗦,笑容收尽,径自快步走了。这场战争蓄谋已久,她越是掺和,越是危险,本以为她做了监军,只是在城楼上观战罢了,却没想到她竟能做出万人中斩杀突厥将领的事来!若是一个不小心,下场又何止黎戍所说的血淋淋的断手断脚?
而他被困在这四方的城中,只从朝廷的公文和滞后的情报里得知她的些许消息,看不到,摸不透,再没有一刻安生。但愿,那些人不会为了所谓大计背叛他……
景元帝下了朝便来到司徒皇后的未央宫,亲自告诉了她这一好消息,司徒皇后常年冰雪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却随即散去,开口道:“婧儿再如何厉害,终究也只是女儿身,这次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我的女儿,我清楚得很,她还没有聪明到足以领军作战,是陛下太过高估她了。如果她运气稍微差了一点,牺牲在了西北战场上,陛下还会觉得开心得意么?”
景元帝的心又被这几句话浇得冰凉,眼中的神采也一点一点淡下去,望着司徒皇后挺直的背影,他几次张了张口又忍住,终于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换了另一种说辞:“司徒家终于得以昭雪,朕以为皇后至少应该对婧儿夸赞一番,然后对朕笑一笑,可是皇后何其尊贵,天塌下来也动摇不了你的心!朕真是愚蠢。”
司徒皇后转头嗤笑:“笑一笑?陛下身边笑的人还少么?若是陛下愿意,谁敢不对着您笑?但是,恕臣妾不擅长陪笑。”
景元帝随之大怒,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摔在了她的面前:“司徒珊!朕忍了你很久很久了!总有一天,朕要亲手掐死你!”这是他最想与她分享的荣耀时刻,因为他们共同的女儿。可是,即便是对他的女儿,她依旧冷冰冰的,是不是等到所有人都死了,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不是么?起初她还肯为了司徒赫擅闯后宫一事请他从轻发落,如今连司徒赫投敌这样大的事端她都忍得住,好像就算整个司徒家绝了后,她也不会再纡尊降贵地对他百里尧稍稍低一下头……
她的心一天比一天硬得像石头!
可恶,可恨!
即便如此,司徒珊仍旧高高扬起下巴,口气不曾有一丝软下来:“我等着那一天。”
又是不欢而散。
好像一语成谶般,几日后边疆来的密报称,婧公主私离湟水关,疑往突厥营地寻司徒赫去了,湟水关守将不敢声张此事,怕婧公主遭遇不测,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禀报朝廷,请陛下裁夺定罪!
景元帝急对拟旨的军机大臣道:“跟杜皓宇说,突厥人提出的任何条件,要城池还是要金银珠宝丝绸粮食,只要他们提,朕都会满足!可是如果他们敢伤害婧公主一根头发,朕必会举国之力踏遍突厥的蛮荒之地,叫他寸草不生!”
然而,即便景元帝对婧公主的宠爱已经到了过分的地步,可是她毕竟远在千里之外的边疆,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不仅景元帝、司徒家无能为力,韩晔也急得大发雷霆,呵斥探子道:“湟水关是杜皓宇的管辖之地,他会什么都不知道?!玄影呢?”
“玄影也失去了联系。”探子低垂着脑袋,揣测道:“听说突厥人在关外大肆抢掠中原妇女,说不定婧公主……”
老天……
韩晔快疯了,头痛欲裂,此次突厥人之所以空前难对付,是因为南北突厥部落第一次联合起来,由突厥部族里最优秀的青年将军耶律綦统率,又有先前订下的种种暗约,只要司徒俊彦撤出边关前线,大兴的失败就完全在计划之中。
如今,计划败落,她又突然失去了踪迹,唯有两种解释,一,杜皓宇私自对她下了毒手,二,她自作主张地入了突厥营地,为了不知生死的司徒赫。
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韩晔就知道,她再喜欢他,再热烈地缠着他,都抹不去她性子里的不羁狂躁,多大的牺牲她都不放在眼里,无惧无畏。
连死都不怕的姑娘,她还怕什么?
只有旁人怕的份,越爱她的人,越是怕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吞不下,吐不出。
如果她真出了事,那他从前所有的隐忍和委屈又有什么意义?!
“回去告诉杜皓宇,不管湟水关守得住守不住,目前最重要的是她的安危,要是突厥人敢动她,北郡府的藩军不会再对他们客气,从前订下的任何盟约全部作废。”韩晔道。
“可是,王爷那儿……”探子为难着。
“王爷要如何是他的事!”韩晔难得大动肝火,额头青筋暴起:“正好,也顺便知会王爷一声,如果她出了意外,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让整个北郡府为她陪葬,谁都别想再置身事外……”
第一次听世子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威胁话语来,探子呆在原地久久不动,随后在韩晔的森冷目光中急急应道:“是!属下明白!”
探子走后,韩晔跌坐在椅背上,用力地按着太阳穴,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颗辟邪木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韩文韩武在外头守着,听罢韩晔大动肝火的一番言辞,两人恐惧地干瞪着眼,谁也不敢进去劝。
倘若北郡府的计划败露,世子也不会有好下场,想不到这么多年的部署全毁在了婧公主一人身上,但是,如果婧公主真的那么重要,主人当初为何又要放弃与她结为夫妻?如今,每个人的性命都被放在了刀尖上,随时可能被一剑封喉……
除却盛京的混乱,乐极生悲的还有墨问。